第13章 钦天监（戊辰，土合）（下）
“你太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景士忽然问道。
“啊？”夏观颐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发懵：“怪人……”
“行踪飘忽不定、行事古怪……”姜景士接着说道：“这些都没错，但是你太爷爷是从不爱惹事生非的，即使有一套独门的出神入化的算命本领，他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去招惹其他做这一行的。50年前那一次与玄天派对上，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嗯……”夏观颐心想的确是如此。他们家的家训也是如此，行有行规，自己做好自己的吃饭家伙，绝不要去惹其他人。
“但是你看这一次，你太爷爷在干什么？”姜景士沉吟道：“弄出一张什么地图，玄天派惹了、把我也从山东叫来了，如果按照他的指示，我们下一步就要去找这个‘官家’了。哼，我刚才跟你说的我们这一行的几种人，他都去‘招惹’了，这是他的性格吗？！”
夏观颐沉默了。
“他很清楚，这‘钦天监五官保章正’，不是给你看的，而是给我看的。”姜景士的眼神忽然变得非常怅然：“这和当年一些事情……很有关系。现在要真让我回忆起来……唉……”
“当年的事情……和现在，很有联系吗？”夏观颐很小心地问道。
姜景士低下头，似乎思躇了一阵，又抬起头：“关系不大，也许只是我多心了。只是现在让我面对这个人，我倒还有些内疚。”
“谁？这个什么五官保章正？”夏观颐问道。
“你爹爹就算了，你爷爷那个样子，估计也很少和你说我和你们夏家年轻时候的事情吧？”姜景士问道。
“我爷爷……他……也不说话。”夏观颐无奈地摇摇头。
“你太爷爷，只有一个毛病，爱往昆仑山跑，去干什么，没人知道。”姜景士说道：“你爷爷年轻时性子却不似现在这般……我与他也甚是投缘。”
姜景士微微叹了口气，像打开了话匣子：“我年轻时游历四方，偶遇夏老疯子，见识了他的算法本事，甚是崇拜，就想跟着他学点本事，也就结识了你们夏家，夏老疯子行踪总是飘忽不定，我当时和你爷爷，夏金平年岁相近，又都刚刚入行，便交往颇密，不过当年……其实还有一个人，我们三个人一起，少年意气，也是度过了不少好时光。”
“五官保章正？”夏观颐接过话茬。
“是，你说的没错。”姜景士点点头：“钦天监的监正，官至五品，在京城实在不算是什么大官，而钦天监里的五官保章正，更是只有八品的芝麻小官。但是由于这个官位能够出入皇宫，甚至为皇上办事，跟随皇上左右，在京城还算是显赫。”
“还有一点就是，这个官位是少有的皇帝应允的世袭顶替的官位，子承父业，因此这五官保章正的家族，其实在我们命理这一行也小有名气，便是京城的谷家，这过往行走道上的人，到了京城，就会去拜会谷家。”
“咦，从来没有听我爷爷或者爹爹提到过。”夏观颐摇摇头。
“你那爷爷是决计不会说半个字的。”姜景士苦笑道：“说起来，谷家与我山东亲戚吕家是世交，因此当年机缘巧合与这位谷家的小儿子相见，我们三人一见如故，谈天说地甚是痛快，便决意要在江湖上走一遭，闯出点名声来。而就在那时，夏老疯子出现，第一次要带我们上昆仑山。”
“哇，姜爷爷，那时候你多大啊，就去了昆仑山。”夏观颐问道。
“比你现在大一些，二十来岁。”姜景士笑道。
“那！当时你们去做什么？”
“夏老疯子没说，只是当年我们三个都唯夏老疯子马首是瞻，他出现要带我们去，那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我们也就高高兴兴地跟去了。”
“然后呢？！”夏观颐来了兴趣。
姜景士却摇摇头道：“我今天要和你说的不是去昆仑山这件事情。而是当年，我有个小表妹，是吕家的，是与谷家的大少爷订好了亲准备出阁的。也怪当年我年轻心中没有什么算计，仗着年幼时总是带她一起玩，她进了绣楼我还天天翻后墙找她，甚至把她带出来与夏金平和谷家的小儿子一同饮酒谈天。这说着，就说到了我们要去昆仑山。”
夏观颐眯起眼睛，听得甚是入迷。
“这小妮子，居然说想和我们一起去。”姜景士的脸色暗淡了下来：“我们都以为她在说笑，也都没在意。谁知……谁知几个月后，当我们从昆仑山回来的时候，却听说那吕家表妹已经死了！”
说道此处，姜景士的声音明显放慢，似是心中依然愧疚。
“原来……这吕家表妹，真的在我们走后偷偷也跟着走了，家里到处派人去寻，甚至京城的谷家也派了人托了各种关系找寻。一个月后才在一个荒野破弃的客栈中找到了她的尸体……听当时见着的人说，这妮子三寸金莲都走得血肉模糊，是生生饿死在客栈里的。”
“唉。”姜景士长长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酒，才又接着说道：“你想啊，这姑娘家家的，又从未见过世面，裹着小脚还要赶路……唉……现在想起来也甚是悲惨啊。总之这件事终究是我的不对，京城的谷家甚是生气，当时就和吕家断了交情，而那位谷家小儿子，在昆仑山上也是出了变故，被家人接走，再也没有音讯。”
“哼，这谷家也真是的。”夏观颐道：“人家女儿死了，他们生什么气，就算是订好了亲，也还没过门呢，这也不干他们家什么事。”
“你不明白，这谷家是官家，那架子是端着的，堂堂要嫁入府里的正夫人，谁知是个乱跑的野丫头，还死得不明不白的，这让人在背后又不知多少议论。而且谷家原本只和吕家有交情，向来不把我们姜氏夏氏放在眼里的，他们家小儿子还跟着我们厮混出去那么久不见踪影，回来却是……哎，总之更是给他们丢脸。”姜景士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马上收住未说出口。但是夏观颐并未听出其中玄机。
“就为了一张脸皮，就不顾情面了？”夏观颐摇摇头，眼神颇为鄙夷。
“唉。说到底，此事还是我不对……这件事……加之上昆仑山之后……”姜景士说到这里显然有所避讳：“总之那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气儿也没有了。”他说完，重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
“那……姜爷爷……咱还去不去……京城啊……找他们啊……”夏观颐小声问道。
姜景士低头不语良久，尔后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愿意相信你太爷爷。即使觉得不合情理，我也相信，他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哎！”夏观颐撑了个懒腰，笑道：“我太爷爷可真厉害。”
“你太爷爷真正厉害之处，你又哪里晓得。”姜景士低着头，说了一句夏观颐听起来模拟两可的话。他还想再倒一杯酒，可是酒壶已经空了，便只得作罢。
这时，门口跑进一个人，看着穿着打扮，像是什么官府家里的小厮。
“请，请问，夏观颐是在这里吗？”他探头探脑，问得有点怯生生，看来在官府里做事时间不长。
“啊，找我啊。”夏观颐转过身。
“……苏姑姑让你快些回去。”小厮道。
“你告诉她我在和姜爷爷说重要的事情呢！事关我们夏家的兴衰！”夏观颐装的一本正经，姜景士不禁好笑。
“苏姑姑说，让小的陪你赶紧回去。”小厮面露难色。
“大晚上的，你先回去！”夏观颐一挥手：“告诉我娘我和姜爷爷就在客栈，哪儿也不去。”
小厮在门口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景士便对夏观颐道：“该说的我的说了，也同意去京城了，你还缠着我作甚，赶紧回家去吧。”
“哎，姜爷爷，你是不知道我娘，整天嫌我乱跑，不做正经事。”夏观颐面色带着一丝厌烦：“你也知道，她从来都是瞎担心，还没怎么着呢，就又怕这……又怕那的……”
这时，姜景士似乎没有听进夏观颐说话，只是盯着小厮看着。
“姜爷爷？”夏观颐发现了姜景士的眼神有变化，他顺着他的眼神线路，发现姜景士正盯着小厮腰带上的印的小小图案。
“你是彰德府的人？”姜景士问那个小厮。
“嗯，嗯……”忽然被问，小厮被吓了一跳，不过之后点了点头。
“你娘怎么跑到彰德府去了？不在原来的那个什么衙门的家里了？”姜景士皱起眉头。
“哎，是的。”夏观颐点点头：“还就是前几天的事情。不是来了一个新的知府么，上一任因为犯了事儿，家里的仆人都被发配或者卖了，所以找人物色做久了的管事的进府里当差，我娘和我妹妹都被引荐到彰德府里做事了。”
“啧……”姜景士眯起了眼睛：“这样啊……你爷爷知道这事吗？”
“好像知道。”夏观颐道：“我爷爷向来不管这些的，最近还回我们老家去了，只剩我爹还在夏家的宅子里。”
“那你现在住哪里？也跟你娘住在彰德府里面？”
“是，彰德府后面的那片下人的宅子里。”夏观颐点点头：“不过她们娘儿俩进府当差做事，我也进不去。”夏观颐说道这里，似乎发现了什么，他凑近姜景士小声问道：“怎么了姜爷爷，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姜景士笑了一笑：“你先回家去准备准备，我带你去京城，就说是拜会同僚，你娘应该不会太担心，咱们选个好日子，就出发。”
“嘿！太好啦，姜爷爷！”夏观颐喜道：“那我就先告辞啦！”他站起来给姜景士作了一个揖，然后就随着小厮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姜景士看着他边走还边蹦跶的背影被夜色慢慢吞噬，沉沉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