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钟
因你扰了道人心，故世间难容你，诸佛不渡你……
咚——咚——咚！
每天清晨时，慧空都要爬山寺中的钟楼，带着虔诚的佛心敲响寺内的梵钟。钟声随着山里的清风，响彻整个山谷传至山外，唤醒昨日在世间迷惑和沉沦的芸芸众生。
慧空双目微闭，双手握住撞绳，轻轻的向前推……
寺庙看起来很古老，藏于深山之中，立在泉流之处。至于建于何时？便不得而知了。
山间林雾是常有的，雾浓之时，连路也看不清，故往日里也是难见香客。
寺中人不多，算上师兄们不过才八人。师兄们每日不是诵经便是随着师傅习武，或是修习佛法，或是下山化缘。
而自打慧空记事起，便在这寺里撞钟。师傅只让他撞钟，不修佛法、也不习武，更不许下山。
小时候，是师傅撞钟，他在一旁看着；再大些，便是他撞钟，师傅再一旁看着。再后来，便是自己一人在此撞钟。
每日撞完钟，食过早饭，便去佛堂诵经。
每天亦是如此。
初撞钟时，每日早饭慧空便会向师傅问道：“师傅，弟子今日的钟撞得如何？”
而师傅则是闭上眼睛，摇摇头说道：“钟即是佛，必须要虔诚、斋戒，敬钟如佛，用犹如入定的禅心和礼拜之心来敲钟。而你心中有杂念，又怎么能度众生之苦呢？”
慧空听到师傅的话后，及不服气，反驳道：“弟子心中没有杂念！”
师傅呵呵一笑，摸了摸慧空的头，说：“傻孩子，当你开口问为师时，就说明你的心中已经有了杂念。”
慧空低下头，想了想。想问师傅什么意思，抬头时，师傅已经走远了。
慧空赶紧跟上去，问道：“弟子不懂，望师傅指点。”
师傅摇了摇头，说：“凡事一个悟字。”随后又继续向前走去，临走时摆了摆手说：“好了，赶紧去佛堂颂经吧。”
夜里，慧空在房中打坐，脑子里不断想的是白天师傅说的话。他搞不懂师傅为什么只让他一人撞钟，又不许他习武修佛……
师傅让慧空自己悟，可十一岁的孩子哪里想得明白这些道理？小慧空一直坐在床上想着、捂着。
想着想着，他微闭眼睛睁开、双手托着下巴，发着呆，自言自语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过了一会，小和尚觉得腿有些麻木，于是又躺下继续想。
许久无果，慧空看了看自己的姿势，又立刻坐起来，批评自己道：“用这等慵懒的方式又怎么能悟出道来？”
慧空连忙坐正身体、双眼微闭、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继续打坐悟道。
寺里的夜晚与人间不同，哪怕是三伏天气，山里的晚风也是十分寒的。
师傅放心不下小徒弟，在夜里总是要来看看。一开门，却看见慧空还在床上打坐。双手放在胸前、身体微微发抖、眉头紧皱，不知是因为苦思无果还是因为夜风寒冷。
师傅走过慧空身旁，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的喊道：“慧空、慧空，你在做什么呢？”
慧空听见有人叫自己，慢慢的睁开眼睛。只见他双目无神，脸上尽显乏意。
慧空见是师傅，委屈的说：“师傅，弟子悟不出来……”
师傅见徒弟为悟道如此憔悴，心里也颇有不舍，于是便说：“好了，悟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休息吧。”
慧空狠狠的摇摇头，说：“不行，不得结果，弟子睡不着。”
师傅看他如此执着，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因为你做事执念太深，为师才让你每日撞钟。”
“一来，敲钟震动地府，使地狱众生，闻钟声、烦恼轻、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迷人。是积德行善。”
“二来，你过做事总是执念太深，好功名。故为师叫你每日撞钟也是为了让你静心修性……”
慧空：“弟子受教。”
师傅的话，慧空虽然听不大懂，但还是按师傅说的，每日在钟楼撞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六年过去了，慧空也渐渐明白师傅说的话。不再问师傅好与不好，开始静下心来安心撞钟。心中的杂念不像往日那般多，钟声也更为宏亮。
有一日，慧空照往常一样撞钟。突然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凉风，一女子竟坐在钟楼的围栏上。
那女子看上去莫约十五六岁，与慧空差不多。身着青衣、青裙，那青衣上有用绿线秀出的柳条，扎着女娃子的鬓发，眼睛紧紧地看着慧空。
“喂，小和尚。”那女子道：“你在干嘛呢？”
慧空半睁开眼，看了下眼前的姑娘，又闭上眼睛不理睬她。
“我在与你说话呢？”那姑娘见慧空不理她，气的从围栏上蹦下来。
她走到慧空身边，又问了一次：“你在干嘛呢？”
慧空眼也不睁，只是淡淡地答道：“撞钟。”
“撞钟为何？”那姑娘貌似不太满意这个答案，接着问。
“渡众生脱离苦海。”慧空答道，语气仍然是十分平淡。
那姑娘一听，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哈哈，你还渡众生？你心都静不下来，该如何渡众生?”
慧空一听这话，刚想反驳，又心里想到：“你一游荡与世间的游魂，随便说我一句，我便动怒了，岂不是辜负了师傅多年的教诲。”于是，便不再与她说话。
那姑娘见慧空不理她，一个人走到围栏边，看着山间的风景，酸酸的说：“你的钟声比起老和尚来，差的远了。”
慧空仍然不动声色，自己的钟声不如师傅是必然的，没必要去乱了自己的心。
姑娘悄悄的回头看了一眼，见慧空没有反应，又继续说：“老和尚那钟声，可传百里之外，可度万人之苦……”
说着说着，她又回过头瞄了一眼慧空，仍然不见他反应，便失望的说：“真是无趣。”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早课过后，师傅走过来向慧空问道：“慧空，你今日钟声有些波动，遇见何事了？”
慧空以为清晨之事是因为自己的心不够安静，故没想与师傅说，于是便答道：“没有发生何事，只是弟子一时心乱了。”
师傅听后，看了一眼慧空，又收回了目光。没再追问，只是微微的说了句：“罢了，没事就好，平日里多读些经书罢……”
慧空向师傅行礼，道：“弟子受教。”
夜晚，慧空在房中打坐，脑海中全是白天那姑娘的身影。
青色柳枝裙，翩翩轻舞衣。
那姑娘分明是个游荡世间的魂魄，神识却又如同活人一般能言善辩。除了脸上有些苍白外，与一个小女孩无异。
接下来几日，慧空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在钟楼撞钟，只是相比往常，竟有些期待。
他自幼便随着师傅出家，未经人间七情六欲，心中便是一个空字。而师傅为他取名慧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是，自从那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是空的了……
过了几日，那姑娘又出现在钟楼上，与往日不同的是，她没有去打扰慧空，只是静静地看。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她不打扰他，他也不开口。除了钟声，两个人都是安静的。
现在已入深秋，秋风瑟瑟，时而会有落叶飘入。
她拾起那片枯黄的落枫，走到围栏处，看着山外山失去往日的翠绿、看着候鸟朝南飞去……
她开口了，两个人沉默了数日，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只是她问的问题还是和之前的一样，她问慧空：“小和尚，你在干嘛？”
听见她在问自己话，慧空表面很平静，心里却是有些激动的。他虽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不该理会任何邪魔妖祟，他也不该理会她。但是，他的内心却很渴望，很渴望与她对话。他不知道原因，或许是他想要度化她，或许是吧……
慧空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表面平静的说：“渡你。”
那女子听后，最近微微一笑，道：“我不受度，你该如何度我？”
“你为何不肯受渡？”她的答案让慧空有些吃惊，不，应该说是着急。
他认为，尘归尘，土归土，那徘徊于人世间的游魂们也应该是非常痛苦才对，他们不肯走是因为害怕地府的惩罚。而现在，有人超度她，她为什么不肯走？
“我度化你，你无需受到任何惩罚，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吗？”慧空说。
女子：“你不懂，你从未离开这寺庙，自然不知道何谓七情六欲，何谓六根清净。”
“我……”
女子：“好多年前，有一个人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他在佛法上的境界很高，他都未能将我度化，更不要说你。”
慧空虽然心里气不过，但是静下来一想，这女子也没有说错。
慧空：“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回过头，眼角下挂着泪痕，笑着说：“太久了，忘了。”
慧空停顿了一下，看着姑娘，马上又继续敲钟。师傅从来没有让他修行佛法，他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度化眼前这个姑娘……
早课结束后，慧空看着蓝天上南飞的大雁，拾起寺内的一片落叶，想着清晨时那女子说的话……
慧空盘坐在树下，屏气凝神，在思考中入定。
慧空一个人想了好久，或许他真的错了。
他不知人间疾苦，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度化，心中是空，空得却有些过分了。
而在远处，师傅看着在树下打坐的慧空，叹气道：“哎，缘也好，劫也罢，该来的总会来，冥冥之中啊。”
第二日，慧空早早的就到了钟楼之上。
他学着她，站在围栏边上。看着深山里枯黄的落叶，看着蓝天上候鸟的南迁……
慧空：“我知道你在。”
他的眼神依旧放在远处的山外山。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远处的山好像比近处的山要神秘。”
他摇了摇头，笑道：“真是种奇怪的感觉。”
那女子渐渐从旁处显现出来，看着他说：“可见不可触碰之物，都是神秘的，这叫好奇。”
慧空嘴角微微一笑，道：“与我说说人间之事吧。”
“人间之事，说不完的。”她触摸着大钟，感受着上面的纹路。
慧空站起身来去敲那打钟，微笑着说：“你说，我听。”
女子照旧走到围栏边上，嘴角上扬。
“你想听什么？”
慧空的手敲打着大钟，眼睛微闭没有说话。
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又转了过去，静静说：“那便说说我的事吧。”
“很多年以前，村里来了两个和尚，一老一小。他们在村东头搭了个茅屋，每日除了诵经念佛外，便是上山采药与村里治病。”
“我幼时体质薄弱，老师傅常带他来与我疗养。渐渐地我也与他熟悉了，常去寻他玩耍。他却总是要讲佛经与我听，我不喜欢听佛经，可他说的，我愿听……”
“长大后，我终是要嫁人的。”
她说到这时，眼神中透露着一丝伤感，一滴眼泪流下。
即便是几百年，流过的泪终究还是会再流。
“我去寻他，可是那茅屋中的人以经不在了，只留下一封书信。”
“他离开了，信中只有短短八个字：此生无缘……”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慧空，而慧空听见这四个字后也是一怔，嘴里不由自主的说出了四个字：“来生再见……”
慧空停下撞钟，湿润的眼睛通红，看着她问道：“所以你，真的选择了来生？”
那女子眼中流着泪微笑着说：“我徘徊于人间五百多年。后念生大师路过，怜我痴心，不忍我在人间受苦，想超度我。又因为我执念太深，故而作罢，将我带到此处，收于钟内，于是我又在此处等了一百年……”
慧空跌跌撞撞的走到她的面前，手摸着她的脸，哽咽地说：“你为何不肯好好活下去？”
她握住了他的手，微笑的说到：“你终于还是记起我了……”
正在这时，一声“阿弥陀佛”从二人身后响起。
慧空回头一看，竟然是自己师傅和八位师兄。
“师傅……”
慧空看了一眼师傅，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空念大师，久违。”她行礼道。
当初虽然是空念把她带到寺内，却一直没有与他见面，空念也不希望她出现。
慧空害怕师傅伤害她，于是想出面解释。
慧空刚想说话，空念便抬起手打断道：“宁搅千江水，勿乱道人心。姑娘，一百年前贫僧便说过这话，你又是何必呢？”
那姑娘听完后，手紧紧的握住慧空的手，强硬的话说道：“大师，您当初没能将我超度，就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放下。”
“当初是您亲自把他抱回寺中的，也是您让他每日在此撞钟的，这是缘，你改不了。”
“哎……”
空念摇着头叹气道：“无论如何，你终究是乱了道人心，佛祖留不得你，贫僧也留不得你，拿下！”
八位师兄见师傅下令后，皆拿出法宝，将二人围住。
慧空看着法宝发出的佛光让她痛苦不堪，连忙将重师兄推开，阻拦道：“师兄们住手！”
重师兄见到如此，只能停手作罢，一个个看着空念。
空念见慧空出手阻拦，历呵道：“慧空，怎么，你想欺师灭祖不成！”
只见慧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泪说道：“师傅，您饶过她吧，弟子愿意每日在此敲钟念佛，亲自超度她……”
“也罢。”
空念慢慢的将他扶起来，轻轻的说道：“慧空，你记着，她乱了道人心，即便我不收她，天道也饶不了她啊。”
“弟子明白……”
慧空语气中略带哽咽。
说完，慧空便盘膝而坐，双手合十，口中轻念法咒，将她化作一道绿光收入钟内……
从今以后，此钟不度重生万物，不度地狱恶魂，只为度你……
空念回到大殿后，抬头说道：“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春去秋来，转眼间一百年过去了。
寺还是那个寺，只是人不再是那些人了，百年过去了，寺内已经有了百来僧众。
大家都知道，钟楼上住着一个佛法极高的慧空大师，在楼上敲钟已有百年了，没有离开钟楼半步。
这百年来不食不饮，可钟声却从来没有停过，都说他是成佛了，而关于当年的事，却无人知晓。
钟楼上，一老和尚正在敲着大钟。忽然间，钟内飘出一道绿光，一女子出现在了老和尚的身旁。
女子留着泪问道：“小和尚，你在干嘛呢？”
老和尚微微的说道：“度你……”
那女子听完后，没在还口，只是转过身去，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了围栏边上……
女子消失后，那老和尚也停下了撞钟，缓缓地盘坐在地板上。
而那钟，也敲无声息的碎成了粉末，随风飘散……
“钟声怎么停了？”
“快去看看……”
“慧空大师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