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通语语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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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朝時期聲母系統研究

第一節 《顔氏家訓》中語音材料反映的南北聲母差别本節的内容曾以《從〈顔氏家訓〉看南北朝時期南北聲母的一些差異》爲題在《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3年1期發表過。

《顔氏家訓》二十篇,作者顔之推,是北朝末期最爲博學的知名學者,也是南北朝時期最爲著名的學者之一。顔之推知曉南北語音的異同,所以開皇初在陸法言家中討論語音“南北是非,古今通塞”和“捃選精切,除削舒緩”時,是他這位顔外史和另一位精通語音的蕭國子多所決定的參見陸法言《切韻序》。蕭該,蘭陵(今江蘇武進)人,曾撰《漢書音義》十二卷、《文選音》三卷,均已佚。。在《顔氏家訓》中的《音辭篇》和《書證篇》裏,他討論的南北語音涉及到了聲母問題、韻母問題,也涉及到了聲調問題。

《顔氏家訓》中的《音辭篇》是討論《切韻》音系性質的重要文獻,早已引起學者們的高度重視。黄侃較早地對《顔氏家訓·音辭篇》所反映的語音現象進行了初步的梳理參見黄侃述、黄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第166—17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版。;周祖謨於1943年7月著成《〈顔氏家訓·音辭篇〉注補》一文,對《音辭篇》中所反映的南北語音差異作了初步説明,因爲是隨文注釋,所以主要局限在《音辭》一篇。此後,凡是討論《切韻》音系性質和音系基礎的論著,無論是單一音系説還是綜合音系説,大都到《音辭篇》中采摘於己有利的證據。實際上,《顔氏家訓》中的《書證篇》也有許多語音材料,這些材料大都被討論南北朝語音的學者忽略了。我們在本節中既對《音辭篇》所反映的南北聲母的特點、差異進行分析,同時也對《書證篇》所反映的南北聲母的特點、差異進行考察。後文討論韻部、聲調時仿此。

一、《音辭篇》反映的南北聲母差異

在《音辭篇》中反映南北朝後期南北聲母特點的材料有8條,下面我們逐一進行分析。

(1)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爲“涎”,以“石”爲“射”,以“賤”爲“羨”,以“是”爲“舐”。

錢,《切韻》昨仙反,從母仙韻;涎,《切韻》敘連反,邪母仙韻;賤,唐寫本《唐韻》才線反,從母線韻;羨,唐寫本《唐韻》似面反,邪母線韻。石,《切韻》常尺反,禪母昔韻;射,《切韻》食亦反,牀母昔韻;是,《切韻》承紙反,禪母紙韻;舐,《切韻》食氏反,牀母紙韻。就聲母方面而論,以“錢”爲“涎”和以“賤”爲“羨”反映的是南人齒音從邪不分,以“石”爲“射”和以“是”爲“舐”反映的是南人舌音船禪不分。换個角度説,北人在聲母方面齒音從邪能分,舌音船禪能分。

(2)《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爲“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此條材料原誤作“《通俗文》曰入室日(句)搜”,後人均依從盧文弨重校正改。錢馥曰:“按:《續家訓》正作‘入室求曰搜’。”《續家訓》“侯”作“舊”。

搜,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和《廣韻》並音所鳩反,山尤開三;服虔音“搜”爲“兄侯反”也有人認爲“兄侯反”一音的注音者不一定是服虔。,屬曉侯開一。此條材料説明:第一,“搜”字在漢末北方有曉母侯韻一讀;第二,顔之推時期北俗中“搜”字還流行“兄侯反”即曉母侯韻一音;第三,顔之推認爲此音雖是傳自古語,但不是可運用之音;第四,顔之推時期北朝通語中的“搜”字讀爲所鳩反,與《刊謬補缺切韻》《廣韻》一致。

須要指出的是,顔之推在這裏誤會了服虔的意思,並且在表述上含混不清,容易産生歧義。顔氏認爲服虔音應是“兄,所榮反”,山母庚韻,這樣纔能符合“搜”字山母尤韻的讀音。實際上,服虔説“搜”反爲“兄侯”,並不能證明他就要將“兄”字讀成“所榮反”,這是顔之推誤解服虔音的地方。“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中的“此音”是指“搜”讀“兄侯反”即讀曉母侯韻,還是指“兄”當音“所榮反”即讀山母庚韻,引起了後人的不同理解,這是顔之推表述不十分精確的地方。清人對此條材料有諸多解釋,多不得要領,部分原因就在於顔之推對服虔音的誤解以及他們對顔之推的進一步誤解。郝懿行説:“案:‘兄’音所榮反,它無所見,唯《釋名》云:‘兄公,俗間又曰兄伀。’與此相近,其‘伀’即所榮聲之轉,或音隨俗變也。”郝氏的這番解釋顯然是在顔之推誤解服虔音的基礎上發出的議論。段玉裁説:“搜,所鳩反;兄,許榮反。服虔以‘兄’切‘搜’,則‘兄’當爲‘所榮反’,而不諧協。顔時北俗‘兄’字‘所榮反’,南俗呼‘許榮反’,顔謂‘兄侯、所榮’二反,雖傳自古語,而不可用也。又‘搜’反‘兄侯’,則在侯韻,合今人語,而法言改入尤韻,當時韻與服異也。入室求曰‘搜’與法言合,黄門摭之,蓋與下句連文並引。”清末浙江學者錢馥和近人周祖謨都對段氏的錯誤提出了批評。錢馥説:“又案:當音語氣,顔氏蓋謂‘搜,所鳩反;兄,許榮反’。《通俗文》以‘兄’切‘搜’,則‘兄’當音‘所榮反’矣,而‘兄’固‘許榮反’也,則‘兄侯’之反爲不正矣。今北俗通行此‘兄侯反’之音,雖是古反語,亦不可用也。若顔時北俗‘兄’字‘所榮反’,則‘兄’字訛而‘搜’字不訛也。顔氏自定義‘兄’字可矣,何必引《通俗文》乎?段注不得顔意。”周祖謨説:“‘此音’,當指‘兄侯反’而言,顔云‘兄’當音‘所榮反’者,假設之辭。其意謂‘搜’以作‘所鳩反’爲是,若作‘兄侯’,則‘兄’當反爲‘所榮’矣,豈不乖謬。服音雖古,亦不可承用,故曰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段氏不得其解。”郝懿行、段玉裁、錢馥、周祖謨之説均見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第553頁,周祖謨之説又見《問學集》(上册)第422頁。又,段説從錢馥所引,錢馥,生卒年不詳,精於考訂,著有《小學盫遺稿》。

我們認爲,段玉裁的解釋有兩點可取:其一,他指出了南北朝時期南北聲母存在差異;其二,他從顔之推的論述中看出了服虔的反切中尤、侯無别,而《切韻》中尤、侯分爲二韻,從另一個角度説明顔之推把尤、侯看成是同韻的。不過,段氏沿着顔之推對“搜,兄侯反”的誤解作進一步解釋,和顔之推犯了同樣的錯誤,並且對顔之推的話有了進一步的誤解,認爲“兄”字此時存在北俗“所榮反”和南俗“許榮反”的差别,與服虔“搜,兄侯反”的本意不符。段玉裁之所以誤解了顔之推的原意,關鍵是對“然則”和“當”這兩個詞的理解出了偏差。“然則”是“如此,那麽”的意思。此處的“當”是“在某種情况下應是”的意思。

(3)璵璠,魯之寶玉魯之寶玉,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作“魯人寶玉”,但其自注説《説文》玉部:“璵璠,魯之寶玉。”上海書店影印《諸子集成》本(1986年第1版)、周祖謨《〈顔氏家訓·音辭篇〉注補》亦均作“魯之寶玉”,以作“魯之寶玉”爲是。,當音“餘煩”,江南皆音“藩屏”之“藩”。

璵,《切韻》以諸反,余母魚韻;餘,《切韻》以諸反,余母魚韻。璠,《切韻》附元反,並母元韻;煩,《切韻》附元反,並母元韻;藩,《切韻》甫煩反,幫母元韻。顔之推認爲“璵璠”當音“餘煩”,與《切韻》音系相同,而江南音“璠”爲“藩”,表明江南將《切韻》的並母(奉母)字讀爲幫母(非母)字。從顔之推的表述中看,北方語音應該是“璠”讀“煩”,與《切韻》讀法一致。《左傳·定公五年》:“季平子卒,陽虎欲以璵璠斂。”《經典釋文·左傳音義》:“璠,音煩,又方煩反。”又空海據梁顧野王《玉篇》而作的《篆隸萬象名義》:“璠,音甫園反。”如果説僅憑《經典釋文·左傳音義》“璠,又方煩反”還不好斷定江南“璠”字有幫母(非母)一讀,那麽顧野王《玉篇》“璠,音甫園反”則可爲確證。顧野王和稍後的陸德明都是吴方言區蘇州人顧野王(519—583),吴郡吴(今江蘇吴縣,屬蘇州市)人,歷仕齊梁陳。陸德明(約550—630),吴郡吴(今江蘇吴縣,屬蘇州市)人,歷仕陳隋唐。,或者可以解釋爲南朝通語“璠”讀幫母(非母)字,正是顔之推的表述的“璠”江南皆音“藩屏”之“藩”的依據,而陸德明的又音和顧野王之音,則表明“璠”在當時的吴方言中確與《切韻》音一致。從前有人認爲《切韻》是據吴音所作,或認爲《切韻》中有吴音,此處即是一例,衹不過此例與顔之推認定的北音又是一致的,而與江南通語並不一致。

(4)甫者,男子之美稱,古書多假借爲“父”字此處表述似乎有問題,依據文義,似乎應是“古書多假借‘父’字爲之”。。北人遂無一人呼爲“甫”者,亦所未喻。唯管仲、范增之號須依字讀耳(原注:管仲號仲父,范增號亞父)。

甫,《切韻》方主反,《廣韻》方矩切,幫(非)母麌韻;父,《切韻》扶雨反,並(奉)母麌韻。此條材料是説,“父”字本應有二音,父子之“父”及管仲、范增之號,均讀並(奉)母麌韻;男子之美稱之“父”讀爲“甫”,即讀爲幫(非)母麌韻。北人把“父”字的兩種用法一律讀爲並(奉)母麌韻。言外之意,南人是將借爲“甫”的“父”字讀爲幫母(非)麌韻。就聲母而言,北人是將一些讀幫母的字讀爲並母(實際是將非母字讀爲奉母字)。當然,北人幫並相混的情况由來已久,《音辭篇》又説東漢扶風茂陵人杜林的《蒼頡訓詁》反“稗”爲“逋賣”,也是以幫母字切並母字(稗,《切韻》傍卦反,並母卦韻;逋,幫母;賣,卦韻)。王國維説:“經典男子之字,多作某父,彝器則皆作父,無作甫者,知父爲本字也。男子字曰某父,女子字曰某母,蓋男之美稱莫過於父,女子之美稱莫過於母,男女既冠笄,有爲父母之道,故以某父某母字之也。漢人以某甫之甫爲且字,《顔氏家訓》並譏北人讀某父之父與父母之父無别,胥失之矣。”周祖謨説:“甫、父二字不同音,《切韻》:‘甫,方主反;父,扶雨反。’皆麌韻字,而甫非母,父奉母。北人不知父爲甫之假借,輒依字而讀,故顔氏譏之。”王國維説見《女字説》,《觀堂集林》卷三第165頁,中華書局1959年第1版;周祖謨之説載《問學集》(上册)第424頁。

(5)江南學士讀《左傳》,口相傳述,自爲凡例。軍自敗曰“敗”,打破人軍曰“敗”(原注:補敗反)。諸記傳未見“補敗反”。徐仙民讀《左傳》唯一處有此音,又不言自敗、敗人之别,此爲穿鑿耳。

軍自敗曰“敗”,依《廣韻》薄邁反,並母夬韻;打破人軍曰“敗”,原注“補敗反”,幫母夬韻。錢大昕曰:“《廣韻》十七夬部,敗有薄邁、補邁二切,以自破、破他爲别,此之推指爲穿鑿者。”劉盼遂曰:“案:敦煌唐寫本《切韻》去聲十七夬當是敦煌唐寫本《唐韻》。劉盼遂的説法引自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第562頁。:‘敗,薄邁反,自敗曰敗。’又:‘敗字北邁反,破他曰敗。’是顔氏定《切韻》時,分自敗、敗他二音,依江南音讀,與《家訓》合。”據周祖謨所説,通過讀破的方法來區别詞義和詞性,起源於後漢,後經魏晉諸儒第衍緒餘,推而廣之參見周祖謨《四聲别義釋例》,載《問學集》(上册)第83頁。。至於“敗”字,周先生説:“案:自敗、敗人之音有不同,實起於漢、魏以後之經師,漢、魏以前,當無此分别。徐仙民《左傳音》亡佚已久,惟陸氏《釋文》存其梗概。《釋文》於自敗、敗他之分,辨析甚詳……考《左傳·隱公元年》:‘敗宋師於黄。’《釋文》云:‘敗,必邁反,敗佗也,後放此。’斯即陸氏分别自敗、敗他之例。他如‘敗國、必敗、敗類、所敗、侵敗’等敗字,皆音必邁反。必邁、補敗音同。是必江南學士所口相傳述者也。爾後韻書乃兼作二音,《唐韻》夬部:‘自破曰敗,薄邁反,破他曰敗,北邁反。’即承《釋文》而來。北邁與必邁、補敗同屬幫母,薄邁與蒲邁同屬並母,清濁有異。”對於“自敗、敗他”讀音的差别,《經典釋文·序録》又説:“夫質有精麤,謂之好惡(並如字),心有愛憎,稱爲好惡(上呼報反,下烏路反),當體即云名譽(音預),論情則曰毁譽(音餘),及夫自敗(蒲邁反)、敗他(補敗反)之殊補,原誤作“蒲”,今據盧文弨校改。,自壞(呼怪反)、壞撤(音怪)之異,此等或近代始分,或古已爲别,相仍積習,有自來矣。余承師説,皆辨析之。”

此條材料説明,將“敗”字的“自敗”和“敗人”别爲二音,始自江南學士,最早見於南方學者的著作中,陸德明的《經典釋文》比較早地記録了這一現象,顔之推認爲“穿鑿”,故不予承認,體現在他多所決定的《切韻》中,則是未對此作出區别。在《切韻》箋注本和刊謬補缺本的材料中,“敗”字均無“自敗、敗人”注音的差别:敦煌箋注本《切韻》三伯3696背面去聲十七夬音薄邁反參見周祖謨《唐五代韻書集存》第181、204頁。,斯6176正面去聲十七夬音方同上第182、206頁。;敦煌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一伯2011去聲十七夬音薄邁反同上第321、409頁;又見姜亮夫《瀛涯敦煌韻書卷子考釋》第89頁右,浙江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版。;故宫博物院藏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二去聲十七夬音薄邁反同上第497頁。;故宫博物院藏裴務齊正字本《刊謬補缺切韻》二去聲十八夬音薄邁反同上第592頁。。北方學者的著作,對此記載則較遲。一直到了《唐韻》敦煌寫本中,“敗”字纔有了“自敗、敗他”注音的差别同上第655頁。。《廣韻》於“敗”字下注有“自破曰敗,《説文》毁也,薄邁反,又北邁反”,是承襲《唐韻》而來,而《唐韻》在此點上應是承襲了《經典釋文》的説法。《切韻》被認爲是以北方學者爲主編寫的一部重要韻書,可見顔之推時期,北音“敗”字並不存在“自敗”和“敗人”區分二音的情况,也就是説,顔之推時期的北人,將江南一些讀“補敗反”即讀幫母夬韻的“敗”字也讀爲“薄邁反”,即讀爲並母夬韻。至於劉盼遂所説,錯誤有二:一是認爲把“敗”字的“自敗”和“敗人”區分二音見於敦煌唐寫本《切韻》,實際上是見於敦煌唐寫本《唐韻》;二是顔氏定《切韻》時並未依江南音讀分“自敗、敗他”二音,因爲顔氏認爲這種區分是“穿鑿”。

(6)案諸字書,“焉”者鳥名,或云語詞,皆音於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訓:若訓“何”、訓“安”,當音於愆反,“於焉逍遥,於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類是也;若送句及助詞,當音矣愆反,“故稱龍焉,故稱血焉,有民人焉,有社稷焉,託始焉爾,晉、鄭焉依”之類是也。江南至今行此分别,昭然易曉,而河北混同一音,雖依古讀,不可行於今也。

焉,唐寫本《切韻》殘卷三(箋注本一,斯2071)音於乾反同上第83、118頁。,到了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伯2011)又增加了矣乾反一切同上第263、369頁。,後來的《廣韻》與之一致。於乾反,影母仙韻;矣乾反與矣愆反音同,均爲云母仙韻。

此條材料説明如下幾點事實:第一,“焉”無論作鳥名,還是作虚詞(或云語詞),本來均讀於愆反,影母仙韻,與後來《廣韻》於乾反一樣。第二,葛洪《要用字苑》開始將“焉”字音訓分爲二,作鳥名和作疑問代詞的“焉”字均音於愆反,影母仙韻;而作指示代詞和句尾語氣詞的“焉”字則音矣愆反,云母仙韻周祖謨曰:“案:焉,音於愆反,用爲副詞,即安、惡一聲之轉。安,烏寒切;惡,哀都切,皆影母字也。焉音矣愆反,用爲助詞,即矣、也一聲之轉。矣(于紀切)也(羊者切)皆喻母字也。”參見周祖謨《問學集》(上册)第424頁。。第三,到了顔之推時期,江南行此分别,昭然易曉,這一點在南人顧野王的《玉篇》和陸德明的《經典釋文》中均有反映周祖謨曰:“焉(於愆反)焉(矣愆反)之分,陸氏《經典釋文》區别甚嚴。凡訓何者,並音於虔反,語已辭,則云如字。如《左傳·隱公六年》:‘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釋文》:‘焉如字,或於虔反,非。’(案:晉、鄭焉依,即晉、鄭是依之意。)又《論語》:‘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釋文》:‘焉如字,衛瓘於虔反,爲下句首。’(案:晉衛瓘注本,焉字屬下句。)是也。惟《公羊·桓公二年》:‘殤公知孔父死,己必死,趨而救之,皆死焉。’《釋文》焉音於虔反,殆誤。”同上第424—425頁。;而河北則仍依古讀,混同一音。也就是説,河北人將南人讀作云母仙韻的指示代詞“焉”字和句尾語氣詞“焉”字均讀爲影母仙韻。第四,顔之推主張這種分别,認爲河北人將南人讀作矣愆反的“焉”字讀爲於愆反,是“雖依古讀,不可行於今也”。據敦煌唐寫本《切韻》殘卷三(箋注本一,斯2071)“焉”字衹有於虔切一音,可知陸法言的《切韻》並未遵從顔之推的意見,將“焉”字分作二音,這可以看成是《切韻》以活的語音事實爲根據的一個證據。

(7)古人云“膏粱難整”,以其爲驕奢自足,不能剋勵也。吾見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内染賤保傅,外無良師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嘗對元帝飲謔,自陳“癡鈍”,乃成“颸段”。元帝答之云:“颸異涼風,段非干木。”謂“郢州”爲“永州”,元帝啟報簡文。簡文云:“庚辰吴入,遂成司隸。”“庚辰吴入”,吴入即指楚國首都郢,“遂成司隸”,司隸即指司隸都尉鮑永。此條材料是説南朝有人將“郢”讀爲“永”。如此之類,舉口皆然。元帝手教諸子侍讀,以此爲誡。

癡,《廣韻》丑之反,徹母之韻;颸,《廣韻》楚持反,初母之韻。郢,《廣韻》以整反,余母静韻;永,《廣韻》榮昞反,又于憬切,均云母梗韻。就聲母來説,南朝梁這位侯爺將“癡鈍”説成“颸段”,是將徹母讀如初母;將“郢州”讀作“永州”,是將余母讀如云母。從顔之推的表述中,可知梁侯語音致誤之因除了“驕奢自足,不能剋勵”外,主要是“内染賤保傅”和“外無良師友”。“賤保傅”文化很低,可能説的不是標準的南朝通語而是地方色彩較濃的吴音,當然也可能是不標準的“吴音”,而“良師友”則可能是指受過良好教育的能説標準通語的讀書人。此條語料似乎可以看作是顔之推所批評的“南染吴越”的一條證據。

(8)比世有人名“暹”,自稱爲“纖”;名“琨”,自稱爲“衮”;名“洸”,自稱爲“汪”;名“”(原注:音藥),自稱爲“獡”(原注:音爍)。非唯音韻舛錯,亦使其兒孫避諱紛紜矣。

暹,《切韻》息廉反,心母鹽韻;纖,《切韻》息廉反,心母鹽韻。盧文弨説:“《廣韻》‘暹’與‘纖’皆息廉切,不知顔讀何音。”周祖謨以爲“纖”是“殲、瀸”之誤參見周祖謨《顔氏家訓音辭篇注補》,載《問學集》(上册)第428頁。。殲、瀸,《切韻》均子廉反,精母鹽韻。洸,《切韻》古光反,《廣韻》古黄切,見母唐韻;汪,《切韻》烏光反,影母唐韻;,《切韻》以灼反,余母狎韻;獡,《切韻》書灼反,書母狎韻。從聲母的角度看,讀“暹”爲“殲”或“瀸”,是將心母讀如精母;讀“洸”爲“汪”,是將見母讀如影母;讀“”爲“獡”,是將余母讀如書母。這裏所反映的是何處誤讀,文中未作交代。顔本、程本、胡本、朱本“比”作“北”。根據《北齊書》,北齊有崔暹,可能就是讀“暹”爲“殲”或“瀸”之人。聯繫此數人誤讀其名,是前承“河北切攻字爲古琮,與工、公、功三字不同,殊爲僻也”而來,估計顔之推這裏所指的幾人也均是北人。

二、《書證篇》反映的南北聲母差異

《書證篇》中可以看作南北朝後期南北聲母特點的材料也有8條,下面我們逐一進行分析。

(1)《禮·王制》云:“臝股肱。”鄭注云:“謂衣出其臂脛。”今書皆作“擐甲”之“擐”。國子博士蕭該云:“擐,當作,音宣,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義。”案《字林》,蕭讀是;徐爰音患,非也。

《經典釋文·禮記音義·王制》:“擐衣,舊音患,今讀宜音宣,依字作‘’,《字林》云:‘臂也。’”擐,音患,匣元/匣諫;,先全反,心母仙韻。“”實際就是“揎”字。“揎、宣”音同,《廣韻》均須緣切,屬於心母仙韻。將“”讀若“擐”、讀若“患”,僅就聲母而論,是將心母讀成匣母。

(2)簡策字,竹下施朿……《史記》又作“悉”字,誤而爲“述”,作“妬”字,誤而爲“姤”。徐、鄒諸家皆以“悉”字音“述”,“妬”字音“姤”,既爾,則亦可以“亥”爲“豕”字音,以“帝”爲“虎”字音乎?

此條材料顔氏的解釋存有可酌之處。讀“妬”爲“姤”,雖是形近而誤,與以“亥”爲“豕”字音、以“帝”爲“虎”字音確有相似之處,但妬,《廣韻》當故切,端暮合一;姤,《廣韻》古候切,見候開一,聲母方面雖然相差甚遠,但韻母方面較近。至於“悉”字誤而爲“述”,應是聲近而誤,並非形近而誤。《廣韻》悉,質開三;述,術合三。徐、鄒諸家皆以“悉”字音“述”,從聲母的角度看,是將心母與船母讀混。

(3)《漢書》云:“中外禔福。”字當從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云如此。而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並爲提挈之意,恐爲誤也。

禔,《廣韻》章移切(福也),章支開三;又是支切(福也,亦安也、喜也),禪支開三;又杜奚切(福也),定齊開四。匙,《廣韻》是支切,禪支開三。提,《廣韻》是支切(群飛貌),禪支開三;又弟泥切(提攜),定齊開四。禔,《切韻》殘葉(伯3798)屬於支韻參見周祖謨《唐五代韻書集存》第42、57頁。,唐寫箋注本《切韻》殘卷(斯2055)和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故宫博物院藏)支韻衹有章移反一音同上第152、162頁,又第438頁。,到了裴務齊《正字本刊謬補缺切韻》增加了氏支反一音同上第544頁。;後來的《廣韻》又增加杜奚切一音,此音與唐寫箋注本《切韻》殘卷齊韻中“禔”字度嵇切一音均是定母齊韻。不過,唐寫箋注本《切韻》殘卷齊韻中“禔”字原釋義爲“衣服好”,實際是“褆”字之誤,與支韻的釋義“福也、安也”的“禔”字不同。提,唐寫箋注本《切韻》殘卷(斯2055)是支切,禪支開三;又度嵇切,定齊開四。河北學士讀“禔”爲“匙”,與氏支反、是支切一致,即把“禔”讀爲禪支開三;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並爲提挈之意”,可見南人是把“禔”字讀爲定齊開四。從上舉唐寫箋注本《切韻》殘卷(斯2055)和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故宫博物院藏)支韻“禔”衹有章移反一音看齊韻字殘缺不全,不好斷定是否有“禔”字,如果有,是否如唐寫箋注本《切韻》殘卷,爲“褆”之誤字,均不好斷定。,“禔”字在北方似乎主要讀爲章支開三,《廣韻》支韻中的“又音支”與之一致。

另外,《經典釋文》中的材料似乎也反映了這一點。《經典釋文·周易音義·復》:“無祗,音支,辭也。馬同,音之是反。韓伯祈支反,云:‘大也。’鄭云:‘病也。’王肅作‘禔’,時支反。陸云:‘禔,安也。’九家本作‘’字,音支。”無祗,寫本宋本和法偉堂本《釋文》均作“無祇”,寫本《周易》“祗”亦作“祇”。《經典釋文·周易音義·習》:“祇,音支,又祈支反。鄭云:‘當爲坻,小丘也。’京作‘禔’,《説文》同,音支。又上支反,安也。”《周易·復》中的“祗”,陸德明音“支”,與東漢北方的馬融音同。東晉潁川長社(今河南長葛縣東北)韓伯音“祗”爲祈支反,群支開三;三國時期東海蘭陵(今山東蒼山縣西南)的王肅將“祗”改作“禔”,注音是“時支反”,禪支開三;九家本“祗”字作“”,音支。

(4)《後漢書》云“鸛雀銜三鱓魚”,多假借爲“鱣鮪”之“鱣”,俗之學士,因謂之爲“鱣魚”。

鱓,音“善”,“鱔”之俗字。宋本原注、《太平御覧》(九三七)、《山樵暇語》(五)均有此注。鱓,禪元/禪獮開三;善,禪元/禪獮開三;鱣,端元/知仙開三。從聲母的角度看,是將禪母讀爲知母。須要指出的是,《續漢書》及《搜神記》亦説此事,皆作“鱓”字。孫卿云“魚鱉鰍鱣”及《韓非》《説苑》皆曰“鱣似虵,蠶似蠋”,並作“鱣”字。可見假“鱣”爲“鱓”,由來已久。

(5)《三輔決録》云:“前隊大夫范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筩。”《三輔決録》七卷,依《隋書·經籍志》,漢太僕趙岐撰,摯虞注。今佚,有張澍、茆泮林輯本。《御覽》八五五、九七七引《三輔決録》:“平陵范氏《南陵舊語》曰:‘前隊大夫范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筩。’言其廉儉也。”參見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第470頁注[一][三]。“果”當作“魏顆”之“顆”。北土通呼物“一凷”,改爲“一顆”,“蒜顆”是俗間常語耳。故陳思王《鷂雀賦》曰:“頭如果蒜,目似擘椒。”又《道經》云:“合口誦經聲璅璅,眼中淚出珠子。”其字雖異,其音與義頗同。江南但呼爲“蒜符”,不知謂爲“顆”。學士相承讀爲“裹結”之“裹”,言鹽與蒜共一苞裹,内筩中耳。《正史削繁音義》又音“蒜顆”爲苦戈反,皆失也。

果、裹,見果合一;顆,溪果合一。此條材料從聲母的角度看,包含如下語音信息:第一,顔之推認爲“果”通“顆”,是見母與溪母相混,也就是説牙音送氣不送氣的界限不十分明顯。王利器引清代學者郝懿行之説:“果字古有顆音,不須改字。《莊子·逍遥遊篇》云:‘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釋文》云:‘果,徐如字,又苦火反。’是果有顆音也。”參見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第471頁注[四]。《莊子闕誤》引文如海本“果”作“顆”。可見,“果”與“顆”相通由來已久。第二,江南學士“果”讀爲“裹”,是依照傳統讀爲全清見母,而不是讀成次清溪母。

(6)或問曰:“《東宫舊事》何以呼‘鴟尾’爲‘祠尾’?”答曰:“張敞者,吴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鄉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吴人呼‘祠祀’爲‘鴟祀’,故以‘祠’代‘鴟’字,呼‘紺’爲‘禁’,故以糸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爲竹簡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爲‘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

祠,邪之開三;鴟,昌脂開三。紺,見勘開一;禁,見沁開三。盞,莊産開二;竹簡反,知産開二。鑊,匣鐸合一;霍,曉鐸合一。從聲母的角度看,吴人呼“祠祀”爲“鴟祀”,是讀邪母爲昌母;呼“盞”爲“竹簡反”,是讀莊母爲知母;呼“鑊”爲“霍”,是讀匣母爲曉母。

(7)柏人城東北有一孤山,古書無載者,唯闞駰《十三州志》以爲舜納於大麓,即謂此山,其上今猶有堯祠焉,世俗或呼爲“宣務山”,或呼爲“虚無山”,莫知所出。趙郡士族有李穆叔、季節兄弟、李普濟,亦爲學問,並不能定鄉邑此山。余嘗爲趙州佐,共太原王邵讀柏人城西門内碑。碑是漢桓帝時柏人縣民爲縣令徐整所立。銘云:“山有巏注1,王喬所仙。”方知此巏山也。“巏”字遂無所出,“”字依諸字書字書,有的本子作“子書”。,即“旄丘”之“旄”也。“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當音“權務”耳。入鄴爲魏收説之,收大嘉歎。值其爲《趙州莊嚴寺碑銘》,因云:“權務之精。”即用此也。

注1山,一作“士”。巏,南宋羅泌《路史·發揮》五作“巏嵍”。

巏,《集韻》逵元切,群元合三;權,《廣韻》巨員切,群仙合三;宣,曉仙合三;虚,曉魚開三;,《廣韻》亡遇切,微遇合三,《集韻》謨袍切,明豪開一;旄,《廣韻》莫袍切,明豪開一,《字林》一音亡付反,微遇合三;務,《廣韻》亡遇切,明(微)遇合三;無,《廣韻》武夫反,明(微)虞合三。

對於漢桓帝時柏人縣民所立碑上之“巏”,北齊顔之推認爲“”就是“旄丘”之“旄”;顔之推、魏收認爲“巏(旄)”應依附俗名讀“權務”;北俗讀“巏(旄)”或呼爲“宣務山”,或呼爲“虚無山”,即將顔之推、魏收認爲應依附俗名讀“權務”的讀成“宣務”或“虚無”。從聲母的角度看,將“巏、權”讀“宣”,是將群母讀爲心母;將“巏、權”讀“虚”,是將群母讀爲曉母;將“(旄)”讀爲“務、無”,依《廣韻》,是將輕唇音讀輕唇音;依《集韻》,是將重唇音明母讀爲輕唇音微母。

(8)世間小學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書記,凡《爾雅》《三蒼》《説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互有同異注2,西晉已往字書,何可全非?但令體例成就不爲専輒耳。考校是非,特須消息……“率”字自有“律”音,强改爲别;“單”字自有“善”音,輒析成異:如此之類,不可不治。

注2互,《續家訓》羅本以下諸本及《示兒編》二二所引均作“各”,宋本作“”。,“互”之俗字。參見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第516頁注[一]。

率,《廣韻》所律切,山質合三;又所類切,山至合三。律,《廣韻》吕切,來術合三。單,《廣韻》都寒切,端寒開一;又時戰切,禪線開三。善,《廣韻》常演反,禪獮開三。唐寫本《切韻》殘卷(斯2071)寒韻“單”字下注都寒反,又常演反,又市連反參見周祖謨《唐五代韻書集存》第81、116頁。。常演反和市連反反切上字均爲禪母字,這與後來《廣韻》“禪”字的聲母具有端禪兩母是一致的。當然,顔之推認爲“單”有“善”音,在聲調方面還不完全一致。至於顔之推認爲“率”字有“律”音,各種《切韻》殘卷和《廣韻》都找不到證據。在南人陸德明的《經典釋文》中“率”字有27例,其中衹注明“律”字一音的有6例:《禮記·玉藻》辟率(音律,注及下同)、《禮記·喪大記》爲率(音律)、《禮記·雜記》率(上音律,下音帶,本亦作“帶”)、《周禮·春官·司几筵》藻率(音律,下同)、《左傳·桓公二年》藻率(音律)、《左傳·桓公六年》熊率(音律);注明“音律,又音類”或“音類,又音律”二音的有14例,其中三禮占13例:《周禮·地官·大司徒》其率(音律,又音類,後注同)、《周禮·地官·載師》率之(音律,又音類)、《周禮·地官·遂人》爲率(音律,又音類)、《周禮·春官·大宗伯》率(音律,又音類)、《周禮·春官·巾車》率以(音律,又音類)、《周禮·夏官·職方氏》此率(音律,又音類)、《周禮·冬官·考工記·輈人》率寸(音類,又音律,下同)、《周禮·梓人》象率(音類,本又作“類”,又音律)、《周禮·冬官·考工記·匠人》其率(音律,又音類,下同)、《儀記·聘禮》之率(音律,劉音類)、《禮記·王制》之率(音律,又音類,本又作“繂”)、《禮記·王制》爲率(音律,又音類)、《禮記·喪大記》率而(音律,又音類),另一例是《公羊傳·哀公十二年》爲率(音律,又音類);注明“音類,又音律,又所律反”三音的有4例:《周易·略例下》率(音類,又音律,又所律反)、《詩·召旻》率(字又作“卛”,音類。又音律,又所律反)、《周禮·天官·大宰》口率(徐、劉音類,戚音律,一音所律反,下同)、《禮記·祭義》其率(音類,又音律,又所律反);注明“所律反,又音律”二音的1例:《禮記·喪服小記》澡率(上音早,下所律反,又音律);注明“所類反,又音律”二音的1例:《左傳·文公十五年》率多(所類反,又音律);注明“音類,又所律反”二音的1例:《詩·賓之初筵》率如此(音類,又所律反)。

上述《經典釋文》中的材料,除了《周禮·天官·大宰》是引用徐邈、劉昌宗和戚衮音外陸德明所引“徐、劉音類”,徐指徐邈,劉指劉昌宗,《經典釋文·序録》説他們各著有《周禮音》一卷。,均爲陸德明所注首音或又音,反映的應是南人語音。另有“戚音律”,戚,指戚衮,字公文,吴郡鹽官人,太建十三年(581)卒,《經典釋文·序録》説他著有《周官音》。戚衮也是南人,可見“率”有“律”音,指的是南人的語音。《切韻》及後來的《廣韻》均未收入此音,可能和《切韻》主要依據洛陽音而作有關,所以儘管對《切韻》音系多所決定的顔之推堅持“率”有“律”音,生長在北方的陸法言也未給予理會。

以上我們對《顔氏家訓》中的《音辭篇》和《書證篇》反映南北朝後期南北聲母各自特點的材料進行了剖析,補正了前人忽略了的一些問題。當然,顔之推的上述兩篇文獻不可能揭示出他所處的那個時期南北聲母方面存在的所有差異。周祖謨在《顔氏家訓音辭篇注補》中對顔氏漏略了的南北聲母差異進行了補説參見周祖謨《問學集》(上册)第413—414頁。。周先生揭示出兩點:第一,南人以匣、云爲一類此處和下面的13處“云”字原文均作“于”,爲了全書體例統一,一律改作“云”。;第二,北人以審母二三等爲一類。關於“北人審二(山母)審三(書母)不分”,周先生列舉了《北史·魏收傳》和《洛陽伽藍記》中的材料進行説明《北史·魏收傳》,博陵崔巖以“雙聲”語嘲收曰“愚魏衰收”;《洛陽伽藍記》,李元謙嘲郭文遠婢曰“凡婢雙聲”。周祖謨説:“蓋衰、雙爲審母二等,收、聲爲審母三等,今以衰收、雙聲爲體語,是審母二三等無别也。且魏收答崔巖曰:‘顔巖腥瘦。’腥屬心母,瘦屬審母二等,魏以腥瘦爲雙聲,是心、審二母更有相混者矣。”參見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第542頁注[三六]。。至於“南人不分匣、云”者,即南人喻三與匣母合一,周先生舉原本《玉篇》和《經典釋文》中的材料進行闡釋注3。魏建功又認爲“匣、云不分似不限南人”,依據的是庾信在北周所作的雙聲詩,而詩中全用匣、云兩母字又不加分别,他認爲此詩必爲北人所喻魏先生的説法參見周祖謨《問學集》(上册)第433頁。又庾信《問疾封中録詩》:“形骸違學宦,狹巷幸爲閒。虹回或有雨,雲合又含寒。横湖韻鶴下,回溪下猿還。懷賢爲榮衛,和緩爲綺紈。”違,《庾開府詩集》作“爲”;狹,《詩紀》云“一作挾”,綺紈《詩紀》云“疑是何丸”。。王力曾作《經典釋文反切考》,也主張云、匣合一,衹是王先生認爲《經典釋文》代表的是當時中國的普通話長安音參見中國音韻學研究會編《音韻學研究》(第一輯)第23—77頁,中華書局1984年第1版;又見王力《龍蟲並雕齋文集》(第三册)第135—211頁。。關於南人云母與匣母的分合問題,周祖庠根據云母與匣母相混率占兩母總數的6.7%,認爲云母與匣母不分參見周祖庠《篆隸萬象名義研究》第145頁。,沈建民根據《經典釋文》云母與匣母反切上字552條,相混的僅6條(並且還有2條不可考),占總數的1.09%,認爲云母與匣母雖然有相混的現象,但不能認爲是合一的參見沈建民《經典釋文音切研究》第43—48頁。。實際上,周祖庠根據《篆隸萬象名義》中云母與匣母相混率占兩母總數的6.7%,就斷定二者合一,也稍嫌勉强。衹是現代吴方言中還有不少云母讀匣的例證,如果説南朝時期云匣已經分立,解釋這些例證有些困難。至於北人匣、云兩母的關係,就更不能認爲是合一的了。《切韻》云、匣兩母中各個小韻的反切上字,除了“雄熊”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羽隆切、《廣韻》羽亏切外,都是截然分開的參見李榮《切韻音系》第94頁;邵榮芬《切韻研究》(校訂本)第34—35頁;周祖謨《廣韻四聲韻字今音表》,中華書局1980年第1版。。不衹如此,根據我們的考察,從漢代開始,北方語音中匣、云兩母就是分立的參見劉冠才《兩漢聲母系統研究》第三章第一、二節,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12年第1版。,曾運乾所説的喻三歸匣,可能是上古更早時期的事。

注3原本《玉篇》“云”作“胡勳反”,“”作“胡甫反”,《經典釋文·論語音義·爲政章》“尤”切爲“下求”,唐寫本《尚書釋文》殘卷“猾”反爲“于八”,皆是。周先生另有《萬象名義中之原本玉篇音系》,該文也主張喻母三等即于類與匣類爲一類,參見《問學集》(上册)第317—3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