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高友新
大多数人对小时候的记忆常常集中于几个画面,多数并不重大,但一定惊艳或惊吓,违背常理。
读小学的时候,周寻才曾有一段痴迷于捉鱼摸虾。暑假有一天,他无意中在河边看到了一小块水洼,因为水位下降,截断了跟河里的连接。
水洼里是数不清的鱼。
在大人来看那当然不算什么,可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那跟满屋子的钱没什么区别。
周寻才只记得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极度激动。一把拿下草帽,他跳到水里就去扣鱼,捉到就往岸上扔,自己也不知道扔到了哪。
那种脑袋混沌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人路过喊了一声,周寻才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陷到了泥里,泥浆没到了大腿,还在慢慢往下陷。
让人救到岸上后,小小年纪的周寻才坐在太阳底下,三十五六度的盛夏,他却一个劲的浑身发冷。在那时,他就真切地体会到了贪婪这个词的含义。
杨向现在几乎成了周寻才的司机,每天就是送他到下面各个县城转。到后来本市的几个县转遍了,就干脆往旁边城市的县城去。
县城市场不大,周寻才不是没想过去大点的城市,去过,可效果不好。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越正规的,越大的城市,就越挑剔也越复杂。一个快倒闭的厂子的,一批没有质保没有后续供应的商品,能趁早卖掉赚个快钱也就不错了,就算周寻才口才再好,那也得经过一层一层的流程。
相比之下,倒是小地方更高效更简单,只要有利益,那别的都不是问题。
虽然周寻才并没有打算把这生意做多久,但从县城百货的反馈来看,热水壶的销量竟然还不错,紧接着就有了后续订单。
这算个意外惊喜,但同时也说明了,不锈钢电热水壶确实是未来的方向。可惜,富沿厂找到了正确的路,却没有力气走下去了。
连着一周多,周寻才都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他没见过什么大钱,以前最大的一笔也不过是家里卖了粮食后,看到父母在卧室床上摊开数的一千多块钱。
而周寻才所拥有的钱就更少了,攒了那么多年的零花钱,直到一个月前也从未超过一百块。
可现在,当他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在以一种跳跃的方式增长,三千,五千,八千!
周寻才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上午,那个水洼里。所不同的是,鱼变成了钱,而他也从孩子变成了大人。
但那种感觉却丝毫未变。
于是,他再次体会到了那种让人战栗的,大脑混沌不清的状态。
不过,周寻才现在的心智毕竟成长了不少,很快就从这种状态摆脱了出来。
坐在自己简陋的床上,周寻才手里揣着存折,感慨不已。只有经历过这种财富的急剧增长,才会真正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为了钱不顾一切。
富沿厂职工手里的存货很快让周寻才收购一空了,而周寻才这边的订单却越来越多,于是很自然的,他的目光只能转向富沿厂仓库里,那里据说还有两万存货。
“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你们得上点心啊!再拖下去,之前谈好的订单也得吹了。到底什么时候能有个准信?”
周寻才坐在富沿厂家属院里,周围坐了一大圈男女老少,都是厂里的职工。现在大家隐约都把周寻才当做了领头人,也是他让大家看到了要回工资的希望。
“那也没辙啊,都闹了一次了,厂长就是不松口,说是仓库里那些货要拿去抵账。”之前那个矮胖妇人嚷嚷道。
其他人一阵附和,大概意思都是说自己多不容易,厂长有多固执,结尾不忘加一句:高友新真不是个东西!
听着大家的话,周寻才只轻飘飘的加了句:“厂里就那点东西,货拿去抵账,大家的工资可不知道从哪要去了。”
一听这句火上浇油的话,大家更是气愤。
“他要再不答应,到时候把他家玻璃砸了。”有人说道。
“蔡勇毅那小子不是砸过一次嘛,要我说车胎也得扎了。”
“车子又不是他的,扎车胎没用,干脆等他晚上出门套麻袋揍一顿!”
“哎,这就过了啊!吓唬吓唬得了。”
“你们还知道过了啊!”
欢快且热闹的嘈杂话声中,突然多了一道沉闷且气愤的声音,大家顿时鸦雀无声。
周寻才顺着那声音看去,就看到一个中年人正站在外围,脸色气得铁青,旁边的人都是一副开小差让老师看到的模样。
周寻才脸色古怪,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这位,该不会是厂长吧!?
“小伙子!”
高友新看着周寻才,面无表情的招招手,“来,你过来,我跟你聊聊。”
“您是高厂长?”周寻才脸色有些尴尬。
“对,我就是那个不是东西的高友新。”
如果说,之前周寻才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厂长只是同情的话,那么现在则多了一些愧疚。
当面对的只是个名字,人总是毫无心理负担的揣测跟算计,而不会有多少情绪波动,就像网络时代的喷子一样。可当一个生动的人站在跟前,强烈的代入感也会随之而来,一言一行都有了更大的心理成本,尤其对现在还有不少良心的周寻才来说。
几分钟后,周寻才跟着高友新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干净,干净的有点过分了,连办公桌上也空空如也,已经没什么工作可做了。
高友新算是一个能干的厂长。这段时间,他就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一直在奔波着找贷款,找投资,拼命的想找到能浮起来的机会。可,富沿厂已经冲到了瀑布边缘,没人敢在这时候下水拉一把。
两人面对面坐着,高友新在那不紧不慢的泡茶,一声不吭,像是在隔空较劲。
“你找到销售渠道了?”高友新终于按耐不住,先开口败下阵来。
同时,对眼前这个沉稳的跟年龄严重不匹配的小子,他态度里也多了些凝重。
“抱歉,商业秘密,不好说。”周寻才挤了个尴尬而不丢礼貌的微笑。
“那算了。你不就是想着我们厂仓库里那些存货吗,可以,你可以买走,不过价格得提高。”
高友新直直的看着周寻才的眼睛,一眨不眨。他之前其实信心满满的,可现在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这面容稚嫩的小子会这么难缠。
可,他也无路可退,他需要这笔资金,很需要!
周寻才的目光并没有退缩,也看着对方。他很快从那双浑浊通红的眸子中读到了认真,决然,以及几乎微不可察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