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富春山居图》原本是无用师的“私人订制”。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将得到的,注定是一件伟大的作品。它在绘画史上的地位,可比王羲之《兰亭序》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如明代邹之麟在卷后跋文中说:“至若《富春山居图》,笔端变化鼓舞,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
这幅浩荡的长卷,不仅收容了众多山峰,它自身也将成为无法逾越的高峰。所以,他为黄公望提前准备了珍稀的宋纸,然后,耐心地等待着杰作的降临。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七年。
我想,这七年,对无用师来说,是生命中最漫长的七年。想必七年中的日日夜夜,无用师都在煎熬中度过。因为无用师并不知道这幅画要画七年,不知道未来的岁月里,会有怎样的变数。在《富春山居图》完成之前,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为了防止有人巧取豪夺,无用师甚至请黄公望在画上先署上无用师本号,以确定画的所有权。
黄公望似乎并不着急,好像在故意折磨无用师,他把无用师等待的过程,拖得很长。实际上,黄公望也在等,等待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到来。尽管他的技巧已足够成熟老辣,尽管生命中的尽头在一点点地压迫他,但他仍然从容不迫,不紧不慢。
此前,黄公望已完成了许多山水画,全是对山水大地的宏大叙事,比如,他七十六岁画的《快雪时晴图》、七十七岁画的《万里长江图》。与《富春山居图》同时,七十九岁时,他为倪瓒画了《江山胜览图》,八十岁,画了《九峰雪霁图》《郯溪访戴图》《天涯石壁图》,八十五岁,画了《洞庭奇峰图》……
他的生命中,只缺一张《富春山居图》。
但那张《富春山居图》注定是属于他的,因为那图,已在他心里酝酿了一辈子。他生命中的每一步,包括受张闾牵连入狱,入赵孟室为弟子,加入全真教,在淞江、太湖、虞山、富春江之间辗转云游,都让他离《富春山居图》越来越近。
《富春山居图》,是建立在他个人艺术与中国山水画长期渐变累积之上的。
它必定成为他艺术生涯中最完美的终点。
于是,那空白已久的纸上,掠过干瘦的笔尖,点染湿晕的墨痕。那些精密的点、波动的抛物线,层层推衍,在纸页上蔓延拓展。远山、近树、土坂、汀洲,就像沉在显影液里的相片,一点点显露出形迹。
到了清代,画家王原祁仍在想象他画《富春山居图》时的样子:“想其吮毫挥笔时,神与心会,心与气合,行乎不得行,止乎不得止,绝无求工求奇之意,而工处奇处斐然于笔墨之外,几百年来,神采焕然……”
终于,在生命终止之前,这幅《富春山居图》,完整地出现在黄公望的画案上,像一只漂泊已久的船,“泊在无古无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无极的时间里”。
《富春山居图》从此成为巅峰,可以看见,却难以抵达。此后的画家,无不把亲眼见到它当成天大的荣耀;此后的收藏家,也无不把它当作命根,以至于明代收藏家吴问卿,专门筑起一栋“富春轩”安置《富春山居图》,室内名花、名酒、名画、名器,皆为《富春山居图》而设,几乎成了《富春山居图》的主题展,甚至连死都不舍《富春山居图》,竟要焚烧此画来殉葬,所幸他的侄子吴子文眼疾手快,趁他离开火炉,返回卧室,从火中抢出此画,把另一轴画扔进火里,偷桃换李,瞒天过海。可惜此画已被烧为两段,后一段较长(横636.9厘米),人称《无用师卷》[图1-5],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前一段只剩下一座山(横51.4厘米),人称《剩山图》[图1-6],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2011年,这两段在台北联合展出,展览名曰:“山水合璧”。这是《富春山居图》分割三百多年后的首次重逢。
[图1-5] 《无用师卷》,元,黄公望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6] 《剩山图》卷,元,黄公望
浙江省博物馆藏
永远不可能与我们重逢的一段,画着平沙秃峰,苍莽之致。当年烧去、化为灰烬的,大约是五尺的平沙图景,平沙之后,方起峰峦坡石。吴问卿的后代曾向恽格口述了他们记忆中的《富春山居图》被焚前的样貌,恽格把它记在《瓯香馆画跋》里。
在元代无用师之后、明代吴问卿之前,两百多年间,这幅画过过好几道手,明代画家沈周、董其昌都曾收留过它。沈周是明代山水画大家,明代文人画“吴派”开创者,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富春山居图》辗转到他手上时,还没有被烧成两段,虽有些破损,但主体尚好,这让沈周很兴奋,认为有黄公在天之灵护佑,立马找人题跋,没想到乐极生悲,画被题跋者的儿子侵占,拿到市场上高价出售,对沈周,不啻当头一棒。沈周家贫,无力赎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渐行渐远,直至鞭长莫及。痛苦之余,极力追忆画的每一个细节,终于在六十岁那年,把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全图默写下来,放在手边,时时端详,唯有如此,才能让心中的痛略有平复,同时,向伟大的山水传统致敬。
这幅长卷,即《沈周仿富春山居图》[图1-7],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1-7] 《仿富春山居图》卷,明,沈周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富春山居图》,是黄公望用命画出来的,所以它也滋养着很多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