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自我们今天能够见到的最古老的山水画——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开始,中国画家就没打算规规矩矩地画山。中国画里的山,像佛塔、像蘑菇、像城堡,也像教堂。古人画山,表现出充分的任性,所以中国山水画,从来不是客观的地貌图像,即使作者为他的山水注明了地址——诸如“潇湘八景”“剡溪访戴”“洞庭奇峰”“灞桥风雪”,也大可不必当真。五代董源《潇湘图》与南宋米友仁《潇湘奇观图》,画的是同一个潇湘(潇江与湘江),却几乎看不出是相同的地方。中国山水画里的山形,大多呈纵向之势,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仿佛大自然积聚了万年的力量喷薄欲出。这样的山,恍若想象中的“魔界”,适合荆浩《匡庐图》、范宽《溪山行旅图》(皆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这样的画轴,即使像北宋张先《十咏图》、王诜《渔村小雪图》、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南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以上皆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这样的横卷,也不例外。如此汪洋恣肆、逆势上扬的山形,在现实中难以寻见(尤其在黄公望生活的淞江、太湖、杭州一带),除了梦境,只有在画家的笔下才能见到。
中国古人从来不以一种“客观”的精神对待山川河流、宇宙世界。中国古人的精神世界,没有像西方那样,经历过“主”“客”二分,世界没有分裂成“主体”(subject)和“客体”(object)两个部分,而外部世界(自然)也没有成为与主观世界(自我)相对(甚至对立)的概念,不是一个独立于自我之外的“他者”,因此也不仅仅是一个“看”的对象。自然就是自我,二者如身体发肤,分割不开,如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立,而万物与我为一”,大千世界,变化万千,一滴水、一粒沙、一片叶、一只鸟,其实都是人类感觉器官的延伸。
人类对世界的探索与发现,其实就是对自我的探索与发现。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月(月初为朔,月底为晦),蟪蛄过不了冬,所以不知年(春秋)。他说的不只是自然界的两种小虫子,而是说人类自己——我们自己就是朝菌、蟪蛄,我们所能知道的世界,比它们又多得了多少?当然,庄子不会以这样的虫子隐喻自己,在他眼里,自己是美丽的蝴蝶,所以庄周梦蝶,不知道是自己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李白独坐敬亭山,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山即人,人即山。这山,不只是敬亭山,而是包括了天底下所有的山,当然也包括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江西信州所见的铅山,所以他说:“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人与自然、“自我”与“他者”,在古人那里,完全是重合的,它们的界限,在古人那里并不存在。
这种“天人合一”的观念,几乎构成了中国古代思想和艺术的核心观念。魏晋时代,山水绘画与山水文学几乎同时起步,历经宗炳、王微,到唐代李思训手里初步完成,引出山水画大师王维,再经五代荆浩、关仝、董源、巨然的锤炼打造,在宋元形成山水画的高峰,有了前面说到的米芾、王诜、王希孟、米友仁的纵情挥洒,有了赵孟的铺垫,才有黄公望脱颖而出,历经倪瓒、吴镇、王蒙,在明清两代辗转延续,自然世界里的万类霜天,才在历代画家的画卷上,透射出新鲜活泼的生命感,那“无机”的世界,于是变得如此“有机”,山水画才能感人至深(哪怕倪瓒的寂寞也是感人的),月照千山,人淡如菊,连顽石都有了神经,有悲喜、有力量。
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里说“中国的风景画较西方早出现一千三四百年之久”,相信这只是一种大而化之的说法,实际上,古代中国没有风景画——在古代中国人的心里,山水不只是风景,山水画也不是风景画。风景是身体之外的事物,是“观看”的对象,山水则是心灵奔走的现场——山重水复中,既包含了痛苦的体验,也包含着愿望的实现。人不是外置于“风景”,而是内化于“风景”,身体是“风景”的一部分,“风景”也是身体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因此,“风景”就不再是“风景”,中国人将它命名为:山水。山水不是山和水的简单组合,或者说,它不只是一种纯物质形态,而是一种精神的体现。正因如此,在千年之后,我们得以透过古人的画卷,看见形态各异的山水,比如董源的圆转流动,范宽的静穆高远,王希孟的青春浪漫,赵孟的明净高古……
在西方,德国古典哲学自17世纪开始使用“主体”与“客体”概念。有了“主”“客”二分,人类才能“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以研究和改造客观世界为目标的西方近代科学才应运而生,而西方风景画,就是“主体”观察、认识和表现“客体”的视觉方式,所以它的方法也是科学的,比如人体解剖,比如焦点透视。西方的风景画,也美,也震撼,比如俄罗斯巡回画派大师希施金(Ivan I.Shishkin),以生动的笔触描绘出俄罗斯大自然,亦伟大,亦忧伤,但他所描绘的,是纯粹的风景,是对自然的“模仿”与“再现”。相比之下,中国山水画不是建立在科学之上,所以中国山水画里,没有极端的写实,也没有极端的抽象,它所描述的世界,介于二维与三维之间。
西方风景画是单点透视,无论画面多么宏大,也只能描绘自然的片段(一个场面),中国山水画里则是多点透视——高远、平远、深远的“三远”图式,在唐代就已流行,北宋郭熙说:“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而这仰望、窥视与远望,竟然可以运用到同一幅画面中。
这是最早的“立体主义”,因为它已不受单点透视的局限,让视线解放出来,它几乎采用了飞鸟的视角,使画家自由的主观精神最大限度地渗透到画面中,仿佛电影的镜头,“空间可以不断放大、拉近、推远,结束了又开始,以至于无穷尽,使观者既有身在其中的体验,又获得超乎其外的全景的目光。山水画表现空间,然而超空间;描绘自然,然而超自然。”
西方人觉得,中国画是平面的,缺乏空间感,岂不知中国画里藏着更先进的空间感。以徐复观先生的说法,中国画领先西方现代派一千三四百年,又是成立的。但“主”“客”不分的代价是,中国人强调了精神的蕴含而牺牲了对“物理”的探索。像黄公望这些画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云游,但兴趣点,却不在地理与地质。古代中国人的世界观,是经验的,而不是逻辑的;是哲学的,而不是科学的。著名的“李约瑟难题”,即“为何近代科学没有产生在中国,而是在17世纪的西方,特别是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我想其秘密就藏在:中国人的思想世界,没有像西方人那样,经历过“主体”与“客体”的分家。这一看似微小的差别,在17世纪以后被迅速放大,经过几百年的发酵,中国与西方的历史,已判若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