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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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电表厂(一)

我跟房东清完房租,他直接退了押金,没有检查出租房有没有损坏的地方需要赔偿。我很感激。但也知道即使他要检查也完好无损,我一个人居住没有什么磕磕跘跘,连一次自然事件也没有发生。

告别后我从顶楼房东客厅出来下楼收拾准备离开。房东微笑着说,可以啦。他没有说欢迎再来、一路顺风、再见这类的话,说“可以啦”反倒显得恰当真实。我想过不了多久他们也将离开这里了,弥勒寺外面靠公路的墙和几个店铺上已经出现了红色的“拆”字,这一天很快,整个弥勒寺将爬满挖掘机变成一片废墟。

行李很少,很快就收拾完毕装进两个蛇皮口袋里。空空的床空空的房间再也不会迎来下一个租客,它将等着被挖掉,失去空间,还原成砖块沙土钢筋。它的主人将得到一大笔拆迁款离开这里重新购置,原来的地皮重新开发,经济循环,房价飕飕地往上涨。

我背起牛仔包,提起行囊,出门,把门拉过来关上,竟有些感伤,就这样又要离开了。看看对门,关着,终究我们没有碰面,这下更是一走了之。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想法伸手敲敲这扇门,对门里的人说声我要走了,以后这水槽自由用,这一层楼没有我了,也请自由使用。

这是上班时间哪有人在,走吧。便往楼下走去。走到巷道里、通道上,才发现好些租客正像我一样离开弥勒寺。有的行李捆摩托车后座上叮叮当当响。有的闺蜜一起往外搬,肩上挎着小包,两人左右抬着一麻袋,走路歪歪扭扭。有的站在门口等人来搬,大包小包放在身边,一个养小金鱼的白色瓷盆放在地上,盆里还有浅水,两条鱼慌忙游来游去。有的男人扛着电脑主机,另外一只手腋下夹着着显示屏键盘鼠标,像一个行走的机器人。有的情侣搬家,女的拉一个行李箱,背一个挂包,戴一顶灰色帽子,行李箱拉杆下部用鞋带挂着一双没有晒干的白色旅游鞋摇摇晃晃,鞋帮上还裹着晾晒时的白色纸巾;男的背一个大包,右手提一麻袋,左手拉一箱,拉杆上捆一小箱。有的家庭搬家更显隆重,妇人背着孩子或者身边还跟着一个,两手提着两大袋,丈夫全身负重,看不到那里空出地方,就连头上也顶三个套在一起的蓝色塑料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统统要搬走,如此模样还得来回搬几趟。也有搬到附近不远住的喊了三轮车,装在车兜里,顾客跟在后面走,三轮车摇一个小铃铛叮叮当当穿过巷道。自己往外搬的人到了弥勒寺出口叫出租车或上公交车去往别处的出租房。到了此时我才发现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人现在见了,都不容易,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像我一样丢了工作,还是听到拆迁的消息提前离开或者房租到期不想往后续了,还是只想换换环境或者工作升迁有另一个前程要去奔赴。而我只是“那个人在天桥下面留下等待工作的电话号码”,等到了结果,去官南大道一家电表厂上班。

电表厂看门的大爷给我开门。他的脸晒的黑红黑红的,上身穿一件红色坎肩,肩膀和胸膛也是脸一样的颜色。大爷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没有声音,他的脸每时每刻都是一个笑的形态。让人看着有点不知所措。后来白人告诉我,这老头经常在睡处看录像,突然遇到什么事便把不雅视频按下暂停,办完事回来接着继续看。按照白人的描述大爷的房间很小,一间床,床脚一台录像机,床边一些生活用具,一扇门推开一屋东西扑面而来,难于进入。况且大爷耳背,看录像时声音总比别人放的大,所以可以想象那间小屋是如何震撼,旁人经过屋外害羞的要命,还好大爷的小屋在工厂后面没有人去的地方。那么白人是怎么知道的?白人说,他晚上上厕所,随便走走发现了。工厂里许多人知道大爷的这嗜好,有时候还为此打赌。

我谢过大爷,继续往里走。以后我看见这个身体硬朗的大爷把他与看录像的事情联系起来倒也不觉得奇怪,就像有的老头喜欢喝酒喜欢打牌一样,看录像也是大爷的一种消遣方式。

走到食堂边,抽油烟机呼呼的响,食堂门没关似乎从里窜出热气,我站在门边等,把手上的行李放在脚边,刚才办公室的人告诉我来食堂这里等,大爷指给我食堂往哪里走。

办公室应该和带我去宿舍的人通过电话,很快一位瘦瘦的中年人向我走来了,手上拿着一把卷尺,尖下巴和上嘴皮上胡茬很密很黑。他问我是新来的,我点点头。他便叫我跟他去宿舍。我重新提起行李跟着他走,终于向一间粗糙的砖房走去,登上楼梯,在二楼停下,等他从灰色夹克衣兜里掏出来一把钥匙,钥匙上贴着编号,打开一间房门,跟我说,你就住这间,安顿下来,明天早上八点上班。我说好,看他要走又问钥匙哪里领?他伸头往里看看,说里面有个人住着了,中午你跟他借去配一把。

我走进宿舍,挑了外面这间床下铺,找来扫把撮箕打扫完毕,打开行李铺好,坐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好看见走廊上的水仙和虎头兰。我走到走廊上看它们,门半开着,手扶在走廊外肚脐高的墙上往外看,看到宿舍下面一条白色矮墙,矮墙下一条灰色水泥路延伸看不到尽头。此时这条路上没有人经过,厂房在路的另一头没有声音,一切静悄悄的,几支飞过蓝色天空的鸟只看得见翅膀挥动,也没有声音。

我很好奇,便从楼上下去,门轻轻带过来没有锁上,往这条路的尽头走去,走到宿舍背后,原来通向一间厕所。有点意思。我走进男厕,站在小便槽边,右手解开,这一泡从弥勒寺带过来的尿飞流直下,在槽里溅起水花,汇成一条小溪流淌。我越尿越高,冲走两只褐色蚂蚁,完全释放,舒服下来,转身看到蹲坑,肚子里升起怪诞的感觉,蹲下去,黄色泥巴向坑里抛洒,落进看不见的粪坑里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认真听着此时唯一的声响。突然从这条延伸过来的水泥路上响起一阵阵脚步声,看来下班了,脚步声在中间停下来,我想它们去了食堂买饭吃。不一会几个脚步声响过来,附带勺子饭缸的声音,去了宿舍。不一会几个人冲进厕所,站在便槽边尿尿,找蹲坑蹲下,一切不在平静。我起身穿上裤子,走出厕所,外面如我所想的在这条路上忙碌。回到宿舍,同事还没有回来,又坐在床上。

好一会同事回来了,看到我,问我新来的?我点点头。问我吃饭没有。我说没有。他说可以去食堂吃的,等一会就收了。我告诉他不饿,不想吃。他说完这句话就要往他的床走去,床在里面靠墙的地方似乎离我很远。我赶紧跟他借钥匙,说等会出去配一把,并问这附近哪里可以配钥匙?他从裤带挂件上把钥匙取给我,一把钥匙和一个指甲剪一个掏耳勺挂在一起。

他告诉我出了大门如何走,不远就到小街了,哪里有几个配钥匙的地方,很好找。我说好,把钥匙捏在手里,看他走过去和衣躺在床上,他说要睡下午觉。他说完我发现这栋宿舍刚才上上下下吵吵闹闹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听不见了,很可能所有人都在睡午觉。我也只好躺下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

仿佛还睡在弥勒寺,在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眼前一亮,认识了那个非主流女孩王艺。有一天她喊我请她俩上网。我答应了,不知为什么会答应这样奇葩的请求,可能是我的内心比较自卑。我们从弥勒寺乘公交车去她们学校,她告诉我去那里上网。她们的打扮像我第一次看见一样个性,黑色皮鞋另一位是白色板鞋,同样的黑色长筒袜,黑色短裙另一位是红色短裙,同样的白色衬衣,爆炸卷曲的头发另一位是男式短发遮住眉毛,两张苍白的脸或者说粉底太厚,火烈鸟鸡冠似的嘴巴,晃眼的银色大耳环,耳钉,发蓝光的贴在眼皮上的睫毛,呼吸透出一股烟味。而我格格不入,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模样普通穿着普通跟在她们身边显得不伦不类,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听她们说。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些属于她们的流行词语流行玩笑,我不能完全理解,她们在笑,我的脸挤一个笑的模样,没有声音,十分勉强。有时候她问我一句话,我认真回答,实事求是没有别的延伸和联想,她回去和闺蜜继续说。只有她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才感觉我们有点联系,不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尽管陌生人才显得更恰当。我觉得尴尬,又觉得跟她们在一起的第一次相处还算满足,当然不认为后面会有什么事情,却为现在能够长时间的看着她而满足,不像以前她飘过巷道,让我浮想联翩望眼欲穿,现在她就在我面前,固定在框里的一处风景,无法逃脱,我贪婪的注视着但也发现美中不足。正是这种发现使我大吃一惊,一面镜子碎在地上,无数夜晚的梦醒来,照进现实,现实多么残酷,她们红色指甲涂的并不均匀没有耐心,眼圈很黑,口里飘出烟味,衣领并不十分干净。她们开心的说笑,现在只有这一点让我感到舒服,这是我完全不能做到了,其它的都让我感到失望。我对她的喜欢只是喜欢我自己的幻想,她是不同的参照物当然激起我巨大的幻想。当我面对现实的时候更多的是失望,想要逃离,只有远离的时候我才充满希望,重又幻想,幻想不同的她与不同的我。我们下了公交车在她们学校边上吃晚饭,店里时常有同学进来出去,都没有和她们打招呼,原来她们刚毕业了,这些都是小生,她们回来倒有一种回母校的意思。我很纳闷,从玻璃窗望出去看着那道简单低矮的黄色校门,只是一个荒废的学校,鼻子酸酸的。她们似乎有一点觉察,说起对面的学校竟是粗话,语气里倒也豪爽,仿佛那些在里面荒废的时光也是蛮不错的。那晚上我们上网通宵,我坐在她边上,闻了她一晚上味道,她总是抽烟,使这样的味道越来越像从烟筒里倒出来的发黑的水。半夜我睡着了,醒来天亮,发现她们还在玩游戏,网吧里弥漫着一种窒息的气味,头晕想吐,我告别她们从网吧冲下来,坐上早晨的公交车回弥勒寺。公交车驶过洒水的街道,头顶掠过一枝枝绿油油的树叶,很快朝阳从窗边射进来,暖烘烘的,金黄一片。

我被白人的闹钟吵醒。整栋宿舍响起各种各样的闹钟声音:叮铃铃、喔喔喔、嘀嗒嘀嗒、咯噔咯噔。员工起床洗脸整衣,楼道响起往下走去的脚步声。大约十四点,整栋宿舍又安静下来只有我一个人,我起床洗脸,走到走廊上停留片刻,拉门锁上,离开宿舍。

守门的大爷拉着一辆三轮车从那条白色水泥路上走过来,三轮车车斗黑黑的,装着几袋垃圾,他往这里走来宿舍和厕所收垃圾,这时候他的背有一点驼。我们碰上,他停下来直起腰呵呵的笑着,脸上有汗水。我向他点点头便往外走,但愿他能想起我是新来的明天才上班。

离开电表厂按照白人说的路线往小街走去,走过两边高高的白墙,走过琳琅满目的商店,不知是否到达小街街子,总之看见配钥匙的摊子了。一台老旧的配钥匙机器摆在一张矮木桌上,桌边立的一面铁丝网上挂满许多各式各样的钥匙模子,老师傅坐在桌后看报,《春城晚报》。我站在摊前,老师傅从老花镜上面翻眼光看我,我赶紧从裤兜里掏出宿舍钥匙,麻烦他给我配两把。他说五块。我点点头。老师傅接过钥匙,轻松找出模子,把原钥匙卡在机器一边,把模子卡在另一边,开动机器,嘶嘶直响,溅起黄色金属火花。我心满意足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