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血玉扣,最关情
自中国对外通商以后,生丝和丝绸的出口贸易完全为外国洋行所垄断,中国商人不仅不能将蚕丝和丝绸直接运往国外,而且市场价格和产品规格、质量等方面,也完全听命于洋行。中国商人依赖洋行出口,在交易时也只有任凭洋行操纵。
丝绸是成品,洋行控制度小,尤其是蚕丝,因丝织品品种不一,市场上也向来没有所谓的标准丝,洋行便按照自己的经验和意愿随时设定某种标准,中国商人为了自己的产品能够合格,不得不受洋行的指导。故而,蚕丝、丝绸市场的供求状况和价格变动趋势,中国商人都只能从洋行处得知。如此,洋行就能控制蚕丝检验权,垄断蚕丝出口权,操控丝厂价格变动,强行压低蚕丝等级,降低收购的蚕丝价格,再从中牟取暴利。
在众多外国洋行之中,日本洋行对中国打压最甚。日本洋行经常恶意抢购蚕茧,搅乱茧市、刺激茧价上涨。如此一来,一方面令中国商人的丝厂成本加大,继而丝织厂的成本也会跟着加大,即可同时削弱中国蚕丝和丝绸在国际市场的竞争力;另一方面也会把低价收购的蚕茧运回日本国内,降低日本蚕丝和丝绸的成本,令日本蚕丝和丝绸在国际市场的价格低于中国,也可削弱中国蚕丝和丝绸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
这些,还只是能为人所知的手段。
最近几年来,日本洋行在中国丝绸市场上的拙劣手段层出不穷,中国丝绸商人多数都吃过日本人的暗亏。
一大早,锦笙依照请柬上的晨会时间来丝绸同业会公所喝五毒茶。与会的同行皆是厂资雄厚,在商界有一定地位的,他们轮番讲个喋喋不休。这些人皆自认为是从业长者,比锦笙见多识广,端着长辈姿态讲些锦笙烂熟于心的事情。其实他们说的不外乎是要由当前中国丝绸市场的局势过渡到这次丝绸比赛上,逼迫锦笙把比赛馆的价格提上去。
前辈们训起话来,并不给锦笙插话的机会。她慵懒斜靠在椅子上打了好几个哈欠,端茶时,冰凉血玉平安扣贴在肌肤上,冰得她一阵激灵,瞬间清醒。
昨夜到了美新饭店,她要下车时,穆峻潭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血玉平安扣项链。月光下,玉上血似要流溢出来,把锦笙猛骇一跳。饶是她出身富贵之家,览阅珍宝无数,如此鲜艳欲滴的血玉还是首次见。血玉本就是玉中极其罕见的珍品,这枚血玉平安扣算得上血玉中的珍品。美中不足的是,这血玉应裂过,方用金箔金丝重新嵌固在一起。
稀薄月光下,穆峻潭垂着眼皮,声音里辨不出情绪:“它对我而言,意义非凡。而且,它曾救过我的命,而你等同于我的命。我想把它交给你……”至于为何要交给锦笙,他自己都讲不清楚。在日本那段日子,他煎熬、迷惘、疯魔,心神整日都处在被撕裂的痛苦中。有时候,他都不认得那样的自己,而这血玉的冰凉,是他对于国、对于家的唯一寄托。那段日子已不复存在,他并不期望锦笙能懂他的心境。他只希望她能懂得,她于他亦是意义非凡的。志在家国,情在锦笙,他的志与情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颗心。
撼动他心神的锦笙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明明她惯爱说谎耍心思,偏偏生得精灵稚气,双眸澄净地凝望着他。
不由自主地,穆峻潭把锦笙牢牢拥在怀里,铁一般的臂膀令锦笙动弹不得,又附在她耳畔沉声说:“戴上它,什么都不要问。”锦笙挣脱不开,却觉得穆峻潭像是一个缴械俘虏。他控制着她,禁锢着她。
若穆峻潭以强硬姿态给她系上血玉平安扣,她定然不会顺从。然而当下穆峻潭像一个脱去军服放下武器的将军,身上的杀伐戾气皆不见。
锦笙从未见过如此的穆峻潭,一瞬心软,待回到房间冷静下来,已是追悔莫及。不想戴在明面上,又怕穆峻潭责难她,于是她让赤芍把链子弄短,贴着肌肤戴在了衣裳内。
曾听闻,血玉是贴近女子肌肤,陪葬在陵墓中几百年才养成的。那般强盛的阴气,又混着穆峻潭的杀伐戾气,这血玉倒成了消暑灵器,任热汗润浸,一直冰凉如初。
锦笙心中忖度着穆峻潭的奇异之举,话语奇怪,神情奇怪,昨夜欲细问血玉意义为何,他却恢复冷傲姿态,关上汽车门扬长而去。
蓦地一瞥,会议桌上的人都在望着自己,锦笙立即敛回心神,坐正身体。至于他们废话到了何处,竟半句都未入耳。隐约记得,会场上话语最刺耳的是方少泉,他与日本人合资建了兴亚丝织厂。兴亚丝织厂一直在给日本商会供货,他也挨了不少骂。最后拿出兴亚丝织厂是比赛筹码作盾牌,骂声才少了些。今日他能参加丝绸同业会的晨会,锦笙猜想,众人应是为着穆峻潭。虽方桑宜的少帅夫人有实无名,方少泉总算得上穆峻潭的半个大舅子,必要时候,兴许能在穆峻潭那里派上用场。
面对一群同业前辈,又是在南地,打起架来都要被群殴,说不生怯是假的。于是锦笙挑了最年轻的一个下口:“方大少今日怎有闲情逸致来柳苏城喝茶?兴亚丝织厂不忙吗?昨儿刚由比赛馆签下一笔大订单,不得加急赶出来吗?”眼尾瞥过与会的十余人,对方少泉的神色各有千秋。
被骂那么多次,方少泉应对此事早已得心应手:“忙是忙了些,不过一想到等林五少赢了比赛,林五少就有八成的股份,我这心里还是希望少忙些。和日本人合资开厂,倒真不如和你们林家一块干。日本人忙日本人的,我到柳苏城躲个闲。昨晚去看竞天的路上,正巧碰上秦会长,说是今早同仁有晨会,让我一块来听听,我就来了。”
锦笙猜想方少泉是特意拿穆峻潭出来显摆,也跟着笑道:“说起竞天啊,他实在太能喝了。昨晚上竞天因朱五小姐闹不愉快呢,我与朱二少爷陪他喝了一场酒,早起喝好几碗醒酒汤都不顶用,到现在脑袋还疼呢。咦?昨晚怎么没见到方大少?”方少泉冷笑着说:“竞天最近有些胡闹,穆夫人来柳苏城看他。昨晚,竞天在别院挨了半晚上的训,瞧着并未喝酒。林五少这酒是同谁喝的?”
锦笙端起茶盏,轻挥着茶盖笑道:“喝得人都傻了,我原是记错,错把下午当晚上了。”慢饮茶水时,眼梢瞥见与会人对自己的神情各有千秋。瞬间,觉得靠人不如靠己,就算搬出穆峻潭,到时候穆峻潭偏向谁还不一定呢。她放下茶盏,环顾众人说:“晚侄知道,有几位叔伯的厂子不在柳苏城,今儿在柳苏城开这场会是冲晚侄来的。各位叔叔伯伯有话请直说,晚侄年纪小,肚子里油水少,听不懂叔伯们打的哑谜。”
秦会长略皱了皱眉,说:“锦笙贤侄,你是燕平人,你们林家的生意又都在江北,对我们南地的情况不熟知。光是我们丝绸同业会的会员就有几百个家庭作坊,全家人一年到头的吃食仅靠着十几匹、几十匹的丝绸生意。你们林家与日本人有私仇,弄了比赛在我们南地。按理说都是同行,业界同仁应当同仇敌忾。但你不该跟日本人比着降价,你可算过,有些东洋丝绸折合下来,都是三四毛一尺了,连上等花布价格都比不上。你们比赛馆一天签的单子,能断了我们丝绸同业会好几家会员的活路。你林家根本不是为了中国丝绸荣誉,而是为虎作伥,帮着日本人一块欺负中国丝绸商人!这一个多月,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了不泄你们林家的士气,也一直没找你。同样地,你林家五少爷到了南地,也没把我们看在眼里,不曾登门打过招呼。”
锦笙笑道:“我林家的周掌柜腿都跑细了,也没得着好脸色,明知我林锦笙高攀不得各位前辈,何苦上门讨人嫌。这一个多月,怕是几家大厂的叔伯也没闲着吧?不也在等着我林家降价,好暗中大量购进秀林牌丝绸去冲击江北市场吗?好在我爷爷久经风雨,这等手段年轻时遭遇过呢。”
郑副会长说:“比赛馆的订单都是走了明路的,外行人瞧不出端倪,但林家赔多少大洋,我们心里跟林五少一样清楚呢。林老太爷到底是年老了,这点子账都算不过来。即使我们不冲击你们林家的市场,照你林五少这败家速度,你们林家也挺不了多久。何苦呢?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就算最后你们林家赢了,元气也不知几时才能恢复。林五少是含着金汤匙出世的,我等奉劝林五少一句,家业积攒不容易,林家人多,你别一个人任性妄为地给败完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锦笙眸光乍现冷厉:“何苦呢?前年春茧未开市时,三井洋行明知道国际丝绸市场是稳定的,却故意将每包生丝价格提高了几十块大洋,还只订购少量生丝。当时很多南地商人不知底细,却以为得了什么了不起的风声,也纷纷跟着提价订购,把价格一路哄抬。结果,桑市、茧市、丝市、绸缎市等的价格全跟着乱了。有些丝商自作聪明,想囤丝等好行情,可前年的秋茧,去年的春茧、秋茧质优量多,出口走不了那么大的量,内销也销不完。洋行那里,更是按着他们自己的检测标准降低生丝质量,压低生丝出口价格。南地有多少人因为前年春季囤丝家破人亡,你们比晚侄清楚。”
在座多数人脸色为之一变,锦笙换了笑面孔,又说道:“说起洋行,在座的各位叔叔伯伯哪个没吃过洋行的暗亏?生丝和丝织品出口,不说全部,大多数都依赖洋行吧?航运、保险权、国际汇兑,全都掌控在别人手里。谁提起洋行不恨得牙痒痒,可是自己的上牙咬咬下牙也就算了,还得接着忍。何苦呢?反正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我林家卖不卖东洋丝绸,是我林家一家的事,碍着你们南地什么事了?南地人咬牙忍惯了,给人欺负惯了,郑伯伯是这意思吗?”
锦笙脸上带着精灵讨喜的笑容看向郑副会长,郑副会长待要同她生气,又觉得到底是个十八岁的后生,真要发起火来,反而会显得自己比她气量小。他气得脸都变了色,只得饮茶不语。
一旁瞧好戏的方少泉冷笑道:“我早说过这个江北小赤佬牙尖嘴利,各位还不信。别说咱们十五个人,就是三十五个人加一块,也说不过小赤佬一张嘴。前辈们讲规矩,非要跟个小赤佬白话,小赤佬却没有把各位前辈放在眼里。何须与小赤佬废话!”
听见此话,锦笙彻底清醒过来。
这丝绸同业会公所原是一家茧行,进门是大厅,左右两间房,重新修葺过后充作了公所。其实这些商会会员并不常来柳苏城开会,一般都在沪海。公所门临大街,方才一路走来,锦笙瞥见街上闲立着许多壮汉。当时她还想,早市未开就有那般多闲人,绝非善类。
只那时未及细想,此刻细细想来,应是这些有头脸的商人不好做野蛮事,又怕威吓不住她,才叫了那些家庭作坊的家主来此,怕是早已被灌输很多于她不利的言论,积了一肚子愤恨之火,只待这边下个什么暗号,那闲在大街上的十余人便即刻涌上来围困她。
听了方少泉的话,与会十余人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想来又要发起一轮攻势,令她率先提价,引着日本商会也把价格提上去。这些有头脸的人物顾忌身份,倒不足为惧,反而是外面那些家主,不知情急下会做出什么糊涂事。虽苏叶和杜衡都等在外面,却也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昨夜,锦笙为以防万一给赵立铭打过招呼,但是赵立铭最不愿惹事上身,谙熟明哲保身之道。如今卢柏凌不在,赵立铭对她的态度也转了弯,嘴上应得利索,怕只是打了官腔。
锦笙大而圆的双眸滴溜转动在他们脸上,肌肤感到血玉的冰冷,连她脸上笑意亦给冰住。她冷笑道:“我不光牙尖嘴利,还心狠手辣呢。欺我者,不管中国人还是洋人,阴招、阳招我都会使。谁若是敢阴到我头上,就别怪我林锦笙不留情面十倍奉还!”
这话是看着方少泉说的,旋即看向秦会长和郑副会长,脸上笑意转为精灵讨喜,话风亦转,恭谨道:“赵省长和穆少帅是比赛馆的公证人,《晨钟报》的主编也一直很关注比赛馆的情况,晚侄肩负重担,就不陪各位叔伯在这里喝茶了。晚侄口无遮拦,方才言语上多有得罪,今日仅以茶代酒,先敬叔伯们一杯。待比赛馆有结果后,晚侄亲自登门奉酒赔罪!”寡不敌众,锦笙只得脚底抹油快快跑路。待回去给赵立铭施压,借了警察壮威,再与这些人歪缠。
方少泉从范岳那里听说是锦笙想的招,把与日本人合资建厂的中国人发表在报纸上。他被夹枪带棒地骂那么多次,早已对锦笙非常恼怒。他银钱来源并不全靠丝绸,因此对丝绸行业的动荡历来不予关心,今儿来参加晨会的目的也与旁人不同,只是想找机会在南地有头脸的丝绸商人跟前羞辱林家五少爷。此番抓住锦笙话语,在锦笙饮茶时,慢悠悠阴笑道:“阴阳人教养出来的儿子,自然阴招阳招都会使。”
锦笙口含茶水微怔,强压下怒气,厉色看向方少泉:“我不与汉奸一般见识!各位叔伯,晚侄先行一步。”说完也不理秦会长的挽留之词,起身就走。
方少泉冲着锦笙的背影高声道:“汉奸比太监全乎,什么时候想回头,又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一条。就算是半个太监,那玩意坏了也回不了头当汉子!”锦笙停住脚步,回头喝道:“方少泉,就事论事!别阴阳怪气地骂来骂去!”方少泉道:“我阴阳怪气?你林五少在燕平捧杨灵均,杨灵均半点好脸色都不给你,你还巴巴地往上凑,咱们俩谁更阴阳怪气?你们爷俩是不是都没那玩意儿?男不男女不女的阴阳怪物……”他痛快话还没说完,锦笙操起近手的茶盏狠狠掷了过来,水没几滴,茶叶子扑他一脸,眼角也给茶盖砸裂个口子,随着瓷器的碎裂声汩汩流血。
方少泉捂着伤口,益发恼羞成怒:“林锦笙,你爹娶妻那么多年都不生养,找了妓女就生龙凤胎,我看是借种吧!被土匪绑票就不能生养了,自己缺玩意儿还他娘的赖土匪!你们爷俩算什么东西,还敢找人在报纸上骂老子!老子再是汉奸,也他娘的比太监强!”
锦笙扔完茶盏就要冲上去打方少泉,被就近座位的丝织厂老板拉住胳膊,多听这几句浑话,气得眼睛通红。秦会长一面让人拉牢锦笙,一面低声劝方少泉,这是在商议正事,就事论事,不可说些辱人父母的话。
然而,方少泉恼羞成怒,又见锦笙被人拉住不得近身,言语上更腌臜了许多。锦笙瞧得出,这些南地人表面上是在宽慰自己,哪个心里不是与方少泉一样的想法。父亲的名声,母亲的清白,令她已顾不得全身而退,近不得方少泉跟前,便冲门外高喊:“苏叶、杜衡!”她晨起吊过嗓子,这一声喊混着气怒咳嗽,支离破碎地飘散到了屋舍外。
苏叶、杜衡本就担忧南地人欺负自家五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嗓子,立即踢门而入,锦笙吩咐道:“打方少泉!往死里打!”苏叶顾忌对方人多势众,怕闹大了吃亏,迟疑片刻,杜衡却撩着袖子,推搡开挡路人,跳到方少泉跟前左勾拳、右勾拳地一顿捶,外加脚踢。
方少泉带的两个随从又岂是省油灯,无故都要欺压人,听到方少泉喊叫,即刻冲进来与杜衡苏叶混打在一处。只听不断的哗啦啦声,会议室内桌椅翻倒,杯碎茶流。
秦会长等人拉谁都拉不住,面面相觑着懊悔,悔不该让方少泉参与其中,正事未谈妥,反让事情闹到无法收场。
大街上的织户家主听见里面打起,也不明就里地冲进来,因是秦会长喊来的,以为有秦会长撑腰,便寻着那三个江北小赤佬打。遂愈打愈乱,秦会长等人的喝止劝架声也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打骂声里。
苏叶护着锦笙跑到大街上时,锦笙的一只胳膊已不知何时被何人扯脱臼,身上有好几处疼,脸上也见了血。杜衡殿后也拦不住十余壮汉,方少泉从门外拎根粗棍子在手,一棍子追着锦笙挥下去,苏叶护住锦笙挨下那一棍子,却把锦笙扑倒在街道上。
凭空里三声枪响,追出来的人霎时呆立住,惶惶然四顾。昏厥的苏叶压在锦笙身上,锦笙脱臼的胳膊使不上力,一时间推不开苏叶起不了身。疼痛里,模糊望见汽车军车行来,汽车未停妥就有人下来,其后的军车也跳下好些持枪卫兵。
锦笙盯着那双疾跑来的军靴,军靴扬起微微细尘,穆峻潭在一片细尘里扶起她。她灰头土脸地望着穆峻潭,因不知他为何而来,眸光神情满是倔强戒备。不管方少泉是谁的大舅子,她打就打了,绝不会对任何人低头服软!
方少泉见穆峻潭领兵而来,虽已鼻青脸肿,气焰却嚣张了数倍。拎着棍子擦着血要凑到锦笙和穆峻潭跟前,被叶执信伸臂拦住。
方才一阵混乱,现在众人还保持着奇异阵列,心怀忐忑、不明就里地望着近身的持枪卫兵。
穆峻潭神情漠然,双眸却充斥着怒气,帮锦笙托胳膊时见她痛到眸泛水光,瞬间怒气更甚了。锦笙不明他何意,与之四目相对,仍旧满是敌意戒备。
鼻青脸肿的杜衡半扛着昏厥的苏叶立在锦笙一旁,也是满脸戒备地望着穆军。
穆峻潭凝看着锦笙,那灵玉一般的脸庞上有灰土,有血痕,有对他的戒备与敌意。他心疼情动,手不由自主地抬至她脸颊旁,方顾忌到在场有数十人,于是背手转身,把她护在身后。
“秦先生,你在咱们南地商界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纵着这些人打林五少,传至北地,岂不要说咱们南地商人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江北人?况且,打的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倚老欺小,更要令南地商人蒙羞!”
穆峻潭虽勾了唇角,秦会长却由他眼神里感到彻骨恶寒,更因“倚老欺小”四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极力稳住神色笑着回道:“穆少帅误会了,丝绸同业会的宗旨之一是要整顿市价、矫正弊害、谋工商互利、维持公义,我等把林五少请过来,是想商榷一下各丝织品的价格。近日,南地的丝绸市场紊乱,只有控制好价格起伏才能稳定市场。不然,我丝绸同业会的几百家家庭作坊都有可能家破人亡。刚开始谈得好好的,少泉和林五少年轻气盛,言语上起了冲突,小厮们不明是非混打在一处,就闹成了这种局面。”
锦笙揣摩穆峻潭的话风,他莫不是为她来的?遂手指钩了钩穆峻潭的军腰带,小声问他:“穆峻潭,你是来帮我的?”穆峻潭被她气到在心中发笑,侧头,眼梢横她半寸却并不理她,转而对秦会长说:“丝绸业商友的商会实在太多,峻潭辨认不清。请秦先生代为一一转告,林家和日本商会在柳苏城设比赛馆一事,公证人是峻潭和赵省长。以后,诸位商友如有需要与林五少商榷的事宜,烦请知会峻潭一声。今日两方纠纷斗殴,其中缘由,峻潭自会调查清楚,逐一追究责任!”
方少泉咂摸出话味,不满道:“竞天,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可知道东南五省,有成千上万的家庭作坊和小织户,你是他们的少帅,如此偏心江北小赤佬,让他们怎么活?”穆峻潭冷声问:“你与日本人合资建厂的时候,可有考虑过他们怎么活?”方少泉龇牙咧嘴捂着脸:“你不了解丝绸业的事,你别掺和了,把这小赤佬交给我,我今儿非把他收拾服了!敢再给老子牙尖嘴利,老子就拔光他的牙,扒他一层皮,给他挂城门上!”他话音未落,穆峻潭手抬枪声起,子弹蹭着他耳朵飞过。
他身子一哆嗦,丢了木棍,惊骇地望向穆峻潭。穆峻潭收起枪,冷厉地说:“你敢再碰林锦笙一下,我绝不再顾及少尘和桑宜的面子,先让你尝尝被拔牙剥皮的滋味!明的,暗的,谁若胆敢再动林锦笙丝毫,那就是找死!”语毕,又看向秦会长,“秦先生,打架斗殴解决不了问题。丝绸业的市场稳定及家庭织户问题,待峻潭与赵省长商榷过后,会给丝绸业商友一个说法!诸位商友不必再找林五少!”
秦会长岂会瞧不出方才一枪还有杀鸡儆猴的意思,那后一句话也是对所有人言明的,于是颔首道:“那就劳烦少帅了,我等静候少帅佳音!”
苏叶、杜衡上了军车,由盛吉祥陪着去医院。待坐上汽车,锦笙心有余悸地对穆峻潭说:“竞天,谢谢你来帮我解围。你时间赶得真好,再晚个几分钟,我、苏叶、杜衡非得被方少泉他们打死不可。”穆峻潭因锦笙态度转变之快,心中隐约好笑,方才是谁一脸戒备来着。然而,他心中更多的是愧疚,遂抬手帮她擦着脸上灰尘,低声说:“我来迟了。”
锦笙摇头躲开他的手:“不迟。乍一见是你,我以为你是来帮方少泉的,心里还有些害怕呢。”穆峻潭不悦道:“若来的是卢柏凌呢?”锦笙道:“你与他自然不同。”穆峻潭问:“有何不同?”
锦笙见他眉宇间似散未散的怒气又重新聚起,忖度着说:“首先,我俩都是燕平人,他自然不会帮着外地人。其次,他也不是五省少帅,对南地丝绸商人没有责任。然后……”穆峻潭打断她:“无须费心找借口!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认定我是喜新厌旧的脾性,把我对你的感情当作儿戏,满不在乎,也对我不存信任。你不是相信燕平人吗?下次再遇到这等事,你还尽管只告诉赵立铭。”他眸光扫过锦笙脖颈,未见血玉平安扣,冷冷一笑,再不与锦笙对看。锦笙能想到,肯定是赵立铭那个躲事鬼自己不愿来,又怕林家会记仇,于是推给穆峻潭。若她吃了南地人的亏,赵立铭也只管推在穆峻潭头上。
到了美新饭店,赤芍要伺候锦笙换衣物、清理伤处,穆峻潭避开,闲走到了卢柏凌住过的房间。明知卢柏凌再不会回来住,锦笙仍租赁着这间房。窗外凤尾深深,一阵风过,纤细的叶子零零落落颤动着。好风如水,带来丝丝凉意,凉风吹进穆峻潭眸子里,加重了眸底寒冽。
叶执信把事情经过了解一番,回来禀告完,语气还颇有不满:“听丝绸同业会的人说,林小姐本准备要脚底抹油溜掉,但方大少说了些腌臜话,侮辱林小姐父母。父母受辱,搁谁都忍不了,况且林小姐还是那脾气。”穆峻潭问:“丝绸同业会的人为何现在才找她?”
叶执信道:“这次晨会虽是秦会长组织的,却是方大少怂恿的。方大少早就对林小姐怨恨不已,但卢柏凌在时,美新饭店及周围总守着许多便衣警察。方大少不知从何处得知卢柏凌已离开,且比赛馆外以及美新饭店的便衣警察也都已撤掉,于是怂恿着秦会长开了这次晨会。丝绸同业会的人先前也是顾忌卢柏凌,都知道卢林两家关系好,且谁不知卢二公子和林五少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赵立铭就算再喜欢躲事,也得看卢柏凌面子……”
“卢柏凌,卢柏凌,卢柏凌!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把她和卢柏凌牵扯到一块!卢柏凌算她什么人!我才是她的恋人!我穆峻潭无权,还是无兵?就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吗!”
叶执信猛地被吼一通,连忙吞掉唇边话语,又化为另一番腹语:“每次在林小姐跟前憋气忍火,背过脸只会拿我们撒气。您现在的确是林小姐的恋人,可敢不经林小姐同意就对外人说吗?还不是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避人耳目……”这厢未腹语完,少帅已气冲冲地走出房间,叶执信连忙小跑跟上,恐少帅一气之下把与林小姐的关系闹僵,后悔莫及之后还得拿他和盛吉祥开大火。谁知,几步之内,少帅戏法变脸似的,温和地敲着对面的门。叶执信整理军帽之际,冲天翻翻眼皮,少帅这辈子算是栽林小姐手心里了。
赤芍出来时,叶执信忙又整理一番军装,拘谨地看着赤芍,赤芍对他莞尔一笑:“叶队长,我去厨房盯着他们给五少做些饭食,五少早起到现在还没用饭呢。待会儿,杜衡回来了,你应付不了他,让他去厨房找我。”叶执信有些晕乎,也没太听清赤芍的话,只连连点头。待反应过来口袋里有要送给赤芍的红宝石耳坠时,赤芍已迎面撞上了杜衡。
杜衡左胳膊吊着,满脸伤痕也未处理,气没喘匀就着急问赤芍:“五少的伤严不严重?我眼瞅着方少泉那王八蛋狠拽完五少胳膊,又在五少腿上踢一脚,也没能及时挤过去。”杜衡的脸已红肿到变形,赤芍心疼地看着他:“五少只有几处擦伤和瘀青,不太严重。你既然已到医院,怎不把脸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杜衡瞥一眼叶执信,小声说:“医生给苏叶缝好脑袋,武爷正好过去,我担心五少,就赶紧回来了。我跟你讲,方少泉是穆峻潭的大舅子,也不知穆峻潭为何帮咱五少,指不定有什么阴谋呢。”赤芍笑着说:“有什么阴谋等你觉察出来也变阳谋了。走吧,我先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再去盯着厨房给五少做饭食。”
叶执信眼瞧着赤芍把杜衡拉走,手帕里包裹的红宝石耳坠在他掌心微扎着,扎到心室,他落寞一笑,赤芍对杜衡的低眸浅笑印在脑子里,久久不散。
房间内,锦笙已后退到沙发角落里,倒被穆峻潭的臂膀给圈禁起来。锦笙不大敢看他,方才在路上,他生了气,一句话都不跟她说。
到底是被穆峻潭所救,锦笙不好再惹他生气。当时乱到那步田地,若非穆峻潭,她还真不知要如何收拾残局呢。对方少泉低头,是万万做不到的。若不低头,方少泉定然不会轻易罢休,还会怂恿着丝绸同业会与她为难。
穆峻潭的习性与寻常贵公子有所不同,不喜用香水,也不喜给衣物熏香,一年四季多数时间与卫兵武器待在一处,身上总笼着硝烟味,或淡或浓。锦笙闻着他身上的硝烟味,于乱世之中,莫名地很有安全感,仿佛他身上的硝烟味可凝聚起金钟罩,把她罩护于内。她又想起在公所外,他高大的身躯立于她前面,替她挡住一切麻烦。
穆峻潭与锦笙愈贴愈近,锦笙后背抵住沙发又被他臂膀圈禁,无处可逃,只好深深低头。他探头看她,神情冷冷,猫捉弄老鼠似的,捕捉她眼神,与之四目相对。肢体也较劲似的,比着谁扭得更厉害。
锦笙已低出双下巴,穆峻潭脑袋也快要贴在她身上,她难堪一笑,讪讪开口:“竞天,你打枪时还挺英气的。”穆峻潭掏枪的动作很迅速,同时躺在她腿上,枪口抵住她脖颈冷声道:“我杀人更英气!”锦笙有些错愕地看他,他问:“我给你的平安扣呢?”锦笙一副我早料到你会问的神气,拍拍衣裳:“我摸着它很冰凉,可消暑,就戴在里面了。”穆峻潭收了枪,神色有异,从前他也是贴着肌肤戴的,现下不免有些胡思乱想。忽想起撞破她女儿身那日的画面,腰肢纤细到不堪一握,肌肤白皙通透,触之柔滑。他胡想着把枪顺手放在茶几上,却不起身。
锦笙推他,反被他单手揽住腰肢,局促气恼到双手半举着,无处可安放:“穆峻潭,你给我起来!这成什么样子呀!”穆峻潭却不顾,拉住她曾脱臼的胳膊问:“还疼吗?可记得是谁弄的?”
穆峻潭虽已背过她三次,但那是不得已,又在外间,天地广阔,清清爽爽。现在一室之内,二人独处,又闷热窒息,穆峻潭亲昵地躺在她身上,揽她腰肢,她以前也经常如此躺靠在蝴蝶身上,风流亲昵。穆峻潭对她如此,她只觉浑身汗津津,腿脚也僵硬不已。
穆峻潭拉住她的小手,很稀罕的神情仔细瞧着——指甲修剪得短且整齐,手指细长,指缝没有隙,一看就是个能守好家业的主。未几,眸光停在她未戴麒麟戒指的食指上,又拉住她另一只手,眸底漾起的柔情瞬间不见,与之十指交握,指腹压在坚硬钻石上。锦笙如何都推不开他,这姿势像是环抱着他似的,着急地说:“你快起来,我腿上有伤。”
穆峻潭立即起来问:“怎么伤的?严重吗?你老实告诉我,他们都伤了你哪里?”锦笙趁机挣脱跑开,腿撞上茶几也不顾,穆峻潭觉出上当,眼看锦笙跑出房间也未追她。在她的手挣脱之际,麒麟戒指掉落。穆峻潭把戒指收在口袋里,知道锦笙会为这个找他,拿走也是为了让她主动找他,心里却微有窒痛。
锦笙跑出去,到餐厅随便用了些点心就预备去医院看苏叶。穆峻潭已经离开美新饭店,盛吉祥领来十个穿便服的卫兵,一一介绍给锦笙认识,也是要让卫兵认清锦笙,好时刻警惕护卫着。
锦笙不太愿意与穆峻潭过多牵扯,却没法子拒绝。美新饭店倒是同住着几个林家伙计,也都是好打手。然而,方家人脉势力在南地根深蒂固,方少泉又是方桑宜的亲大哥;且方少泉此人最喜记仇,难保不会因今日之事对她怨恨更深。除了待定的夺锦一事,锦笙无意与其他南地人结私仇,却不得不防范着。
其中有一个卫兵叫盛安康,是盛吉祥的弟弟,锦笙知道后,哈哈大笑,对盛吉祥说:“打我听说你叫吉祥后,心里就想着你应当有个兄弟姊妹叫安康。”盛安康虽是个新兵蛋子,身手却一等一的好,跟锦笙同岁,与杜衡同脾气,身上有一股虎劲。
打医院回来,已近黄昏,锦笙在门口恰遇见陈庆恒,他是坐日本人汽车由日租界回来的。汽车里除了渡边次郎,还坐着一个上年纪的日本人,瞧着与父亲年岁相仿。但父亲因病态显老,看着比实际年岁大。
锦笙今日刚经一场恶战,对着日本人作不出戏来,只冷哼着看了下车恭送陈庆恒的渡边次郎一眼,与陈庆恒恭谨点头算作招呼,转而走进饭店大门。佐藤信长在汽车里窥见锦笙样态,更觉商人重利,对手又是一个沉不住气、未经过风浪的少年郎,陈庆恒此人,他是可以笼络住的,遂命令佐藤英武也住到美新饭店,好与陈庆恒进一步接触交流。
锦笙到房间后,与赤芍一起翻来翻去地找麒麟戒指,赤芍清楚记得给五少换衣裳时见过戒指。
锦笙来回坐的汽车上也没有,遂想着莫不是和穆峻潭纠缠时掉了?于是在沙发缝里和沙发周围的地毯上仔细寻了一遍,还是没找见,顿时心觉不妙,气呼呼地给穆峻潭摇电话,摇到别院才听到穆峻潭的声音,他听完质问,不紧不慢地说:“好像是在我这里,你要不要亲自来看看?”
这是一定在他手上呢!
如何敢大晚上去见一个登徒子,且还是个有枪有兵的军阀头子。她自认为拆穿了他的阴谋,说:“林某身有疾患,夜深露重,不易外出,明日可以吗?”暑气凝聚,何来露重?穆峻潭知她顾虑什么,气得砰一声把电话挂了。
因与方少尘约定了上午去霓裳锦织造坊看新样品,锦笙怕从霓裳锦织造坊回来,还得出城去军营找穆峻潭。于是,她一早起来,就匆匆忙忙地往他的别院赶。
晨曦有卿云,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凄离。锦笙立于别院门口,记起上次来此,又跟着穆峻潭去了丹鼎山,才惹得卢柏凌生气。卫兵通传后,盛吉祥军步快而不乱地跑出来。锦笙立即压制好凌乱的心神,跟着盛吉祥进到了客厅,盛吉祥说:“您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上去喊少帅。昨夜里临时有公事,少帅四点钟才忙完。”
锦笙连忙问:“他还睡着呢?”盛吉祥点头:“睡之前吩咐过,您来了就喊醒他。”锦笙连忙摆手:“他这般辛苦,不用喊醒他,你把我领到他卧房吧。”盛吉祥一副很了解的模样笑着点点头,她心虚着回以尴尬一笑。
穆夫人晨起吩咐厨子给穆峻潭熬滋补汤,亲自看完汤色,由客厅路过时,见盛吉祥领着一男子上楼,知晓是要去穆峻潭卧室,以为又有公事扰他,也并未过多注意。想着这一扰,他也该起床正式办公事了,于是又吩咐厨子把早饭做起。一来二去,穆夫人觉得穆峻潭身边没个主母,连个丫鬟也没有,光靠几个仆役跟副官如何能照顾好他,不免又开始心急他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