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耗子
西奥德里克·沃勒自小就在母亲温柔的呵护下长大,一直到他中年,母亲都竭力保护他免受她所谓的粗鄙现实的侵扰。但她一死,就剩下西奥德里克独自面对那个一如既往的现实世界了,那可远比他意料中的要粗鄙得多。他这样性情和教养的人,哪怕简单到乘个火车这样的小事也会充满各种小烦恼和小龃龉。一个秋天的早上,他在一个二等车厢安顿下来后,仍旧觉得心神不宁。他一直待在一个乡村牧师公馆,同住之人当然既不野蛮也不疯癫,但他们对于家庭事务的管理一直都很松懈,所以难免漏洞百出。应该载他前往车站的矮脚马拉的车从来就未曾安排妥帖,而且就在他即将动身之际,本该料理各项杂务的杂役又失了影踪。情急之下西奥德里克只得跟教区牧师的千金共同担当为矮脚马套上挽具的重任,他虽然没说什么,心下却充满了厌恶。他们得在一个称作马厩的昏暗的库房里摸索,那地方闻起来也确实很像马厩——不过有些部分则颇有些耗子的气息。西奥德里克也不是当真就怕了耗子,不过将它们归之于生活中那些粗俗之物的行列,并认为万能的上帝只需稍微运用一下道德的勇气,老早前就该认识到它们并非不可或缺之物,将其从大自然的循环中撤除了。当火车缓缓驶出车站时,西奥德里克紧张的想象力又开始责备自己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马厩场院的气味,他通常总是刷得极为整洁的外衣上兴许还沾着一两根发霉的稻草呢。所幸他车厢里除他之外唯一的旅客,一位大约跟他同龄的女士似乎正在昏昏欲睡而非详细审查他;列车会直达终点,而且是老式的车厢,没有走廊相通,因此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就不会再有别的乘客打搅西奥德里克的这种半隐私状态了。然而,还没等列车提到正常的速度,他就倍感嫌恶却又异常鲜明地感受到他并非跟那位昏昏欲睡的女士孤身独处;他甚至并非跟他自己的衣服孤身独处。他身体上一个暖烘烘的小东西虽看不见却令他极度痛苦、切齿痛恨的爬动表明他衣服里面钻进了一只迷途的耗子,肯定就是在给矮脚马上挽具时冲进它如今的避难所的。偷偷摸摸的跺脚和摇晃以及野蛮地径直抓、掐都未能将那位擅闯者驱逐出境,这位擅闯者的座右铭倒确乎是“更上层楼”了。衣服的合法占有者往椅垫上一靠,尽力想马上找到办法结束这一双重拥有权。如果要他的衣服在整整一小时内继续充当流浪耗子们(他已经在想象中至少将入侵者的数量翻了一倍)的罗顿屋[28],那可实在是不堪设想。但是,若非部分脱去衣服,他又断不能将他的苦恼彻底除去,然而要当着一位女士的面宽衣,哪怕是出于如此值得赞许之意图,单是想一想就足够使他羞愧得面红耳热了。当着女士的面他连袜子都从没脱过。然而——眼下的这位女士从各方面的迹象来看都已睡熟;而且那只耗子看来正努力将它的漫游年代压缩在奋发图强的几分钟内完成。如果说生命轮回的理论确有那么一点道理的话,这只耗子的前生肯定是阿尔卑斯登山俱乐部的一员。有时,它在情急之下会一脚踩空,向下滑落个半英寸左右;然后,吃惊之余,或者更可能是愤怒之余,它竟会张口咬人。西奥德里克被逼无奈之下采取了有生以来最为大胆的举动。他脸红得就像是甜菜根,一边极度苦恼地盯着他沉睡的女性旅伴,一边迅速、无声地将他的旅行毛毯的两角固定在车厢两侧的行李架上,这样一来整个车厢就被隔成了两部分。在他临时布置好的逼仄更衣室里,他飞快地脱掉一部分衣服,那只耗子于是全然从斜纹软呢和半羊毛织物的包裹中显露出来。当那只行迹败露的耗子朝地板上拼命一跃之际,那条毯子也滑落下来,以一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跌落在地板上,而几乎就在同时,被惊醒的女士也睁开了眼睛。西奥德里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毯子,一把将它拽到下巴底下,然后顺势倒向车厢另一侧的角落。他脖子和前额的血液在血管里奔突跳跃,无言地静待对方开口。然而那位女士却似乎满足于安静地凝视她这位用毯子裹起来的奇怪旅伴。她看到了多少?西奥德里克心下思忖;而且,她到底会怎么想他眼下的这副怪相?
“我想我是感冒了。”他绝望地冒险道。
“是吗,真抱歉,”她答道,“我刚想问您能否把这边的窗子打开呢。”
“我怕是发了疟疾。”他补充道,牙齿轻轻地磕碰不已,既是出于恐惧,也是想证明他的理论。
“我手提箱里带着些白兰地呢,您能否帮我拿下来?”他的旅伴道。
“绝对不行——我是说,我从来不服用任何东西。”他向她诚挚地保证。
“我猜您是在热带得的吧?”
西奥德里克跟热带的联系仅限于一位锡兰的叔叔每年送给他的一箱茶叶,他觉得就连疟疾也在弃他而去了。他琢磨着,有没有可能将事件的真实情况一点点地透露给她?
“您怕耗子吗?”他冒险问道,脸红得更加厉害——如果还有这个余地的话。
“除非是成群结队。为什么问这个?”
“刚才我衣服里爬进去了一只耗子。”西奥德里克的声音听来简直不像是他了,“这可真是尴尬死了。”
“想必是的,要是你衣服穿得很紧就好了。”她评论道,“不过耗子对何为舒适想必有很奇怪的看法。”
“我只得在您刚才小睡的时候把它弄了出来。”他继续道。然后,咽了口唾沫又补充说,“就是为了把它弄出来,我才弄——弄成这样的。”
“弄掉只小耗子也犯不着感冒呀。”她叫道,态度之轻率令西奥德里克非常厌恶。
她肯定是已经觉察到了他的窘境,故意消遣他呢。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凝聚到了脸上,出丑的痛苦在他灵魂中上下乱翻,比无数只耗子更加难受。然后,随着头脑逐渐冷静下来,极度的恐惧取代了全然的羞辱。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火车距离熙攘忙乱的终点也越来越近了,到时候,就会有几十双窥探的眼睛取代目前从车厢另一侧望着他、令他动弹不得的这一双眼睛。只剩一线绝望的机会,几分钟内就会见分晓:他的旅伴可能再次陷入有福的沉睡。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机会也随之彻底泡汤。西奥德里克无数次偷偷摸摸的窥视都发现她警醒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想我们应该快到了。”她道。
西奥德里克本已经越来越惊恐地注意到沿途重新出现的一堆堆狭小丑陋的房屋,这句话正可以作为一个信号。就像被追猎的野兽会绝望地从隐身处蹿出来、疯狂地冲向另一个暂时的避难所,他不顾一切地掀掉毯子,手忙脚乱地将他凌乱的衣服往身上套。他感觉好几个单调的郊外小站已经从车窗旁一晃而过,他感觉胸口和嗓子眼宛若重锤敲打,喘不过气来,感觉到他不敢去看的角落里那冷冰冰的沉默。然后他跌坐回自己的座位,衣冠俱全,几乎发狂。列车已经减速,就要停下来了,此时那位女士开了口。
“您能不能帮我个忙,”她问,“去叫一位行李搬运工来带我去乘出租马车?您身体欠安还这么麻烦您真是过意不去,但我这么个瞎眼老太婆到了站真是一筹莫展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