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套装上下册)(译文名著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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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布拉热洛纳城堡

在发生以上这些事情的时候,达尔大尼央一直用惊慌的眼光望着,嘴也几乎一直张得大大的。他没有看到他原来预料会看到的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阿多斯拉住他的胳臂,领他走进花园里。

“趁给我们准备晚饭的时候,”他微笑着说,“我的朋友,我们来稍稍解释一下让您苦苦思索的这个谜,想必您不会不高兴吧,是不是?”

“当然愿意,伯爵先生,”达尔大尼央说,他渐渐感觉到阿多斯一向具有的贵族气派又重新有力地征服了他。

阿多斯带着温柔的微笑望着他。

“首先,”他说,“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这儿没有什么伯爵先生。如果我刚才叫您骑士,这是为了把您介绍给我的客人,好让他们知道您是谁;可是,达尔大尼央,对您来说,我希望我永远是阿多斯,您的同伴,您的朋友。难道因为您不像以前那样爱我,就想和我讲客套吗?”

“啊!上天不会容许我的!”这个加斯科尼人像年轻时那样爽直激动地说,这种态度在成年人身上很少见得到了。

“那么让我们回到我们以前的老习惯上来吧,首先,我们彼此要开诚布公。这儿的一切都叫您吃惊,对不对?”

“非常吃惊。”

“可是最叫您吃惊的,”阿多斯微笑着说,“是我,您承认吧?”

“我承认。”

“虽然我四十九岁了,我还不显得老,还能让人认出来是我,对不对?”

“完全相反,”达尔大尼央说,他想故意显得十分坦率,像阿多斯以往一再叮嘱他的那样,“因为您完全变样子了。”

“啊!我知道,”阿多斯微微有点脸红说,“达尔大尼央,万事都有结束的时候,狂热的生活也是如此。”

“还有,我觉得您的命运中发生了一种变化。您住的地方值得羡慕。我猜想这座房子是您的吧。”

“是的;这处小小的产业,您知道,我的朋友,我对您说过,是我退役的时候继承的。”

“您有了花园,马,狩猎随从。”

阿多斯微笑了。

“花园有二十阿尔邦,我的朋友,”他说,“这二十阿尔邦的土地上包括菜园和一些小房子。我的马一共两匹,不过不包括我的仆人的那匹割去耳朵和尾巴的马。我的狩猎队伍只有四只短毛大猎狗,两只猎兔狗,以及一只探路猎狗[225]。而且这么多的猎狗,”阿多斯微笑着补充了一句,“并不是我使唤的。”

“是的,我明白,”达尔大尼央说,“给这个年轻人,给拉乌尔使唤的。”

达尔大尼央带着一种不由自主的微笑望着阿多斯。

“您猜得对,我的朋友!”阿多斯说。

“这个年轻人是您家中常来常往的客人,是您的教子,也许是您的一位亲戚?啊!您的变化太大了,我亲爱的阿多斯!”

“这个年轻人,”阿多斯平静地说,“这个年轻人,达尔大尼央,是个孤儿,他的母亲把他遗弃在一个贫穷的乡村神父家里;我收养了他,把他抚养成人。”

“他一定非常爱您?”

“我相信他爱我就像我是他的父亲一样。”

“他尤其要感激您?”

“啊!说到感激,”阿多斯说,“那是相互的事,我应该感激他,就像他应该感激我一样;这一点我没有对他说过,不过我对您说了,达尔大尼央,我还是要感激他。”

“是怎么回事?”火枪手吃惊地问道。

“我的天主,是这样!是他使我发生了变化,就像您见到的这样;我原来像一棵孤零零的树,站都站不稳,就要枯死了。只有深厚的爱情才能够使我在生活中再扎下根去。找一个情妇吗?我年纪太大了。朋友呢?你们都不在我这儿。好呀!这个孩子使我重新得到了我已经失去了的一切;我不再有勇气为我自己活下去,我是为了他而活着。对一个孩子来说,要教他学的东西是很多的,可是榜样更为重要。我要给他做出榜样,达尔大尼央。我以往的那些坏习惯,我全部改掉了;我原来没有的美德,我要装做全有。所以,我不认为我的看法不对,达尔大尼央,可是拉乌尔肯定会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贵族,就像在我们目前这个世风日下的时代里还能够出现的那样的人一样。”

达尔大尼央望着阿多斯,心中越来越佩服他。他们在一条凉爽的浓荫小路上散着步,夕阳的光辉从叶丛中斜透进来。有一道金黄色的日光照亮了阿多斯的脸,他的眼睛映进了黄昏的平静温和的光彩,好像也发出了光芒。

达尔大尼央的头脑里突然想到了米莱狄[226]。

“您幸福吗?”他问他的朋友。

阿多斯的锐利的眼光一直望到达尔大尼央的心底深处,好像看到了他在想什么。

“我像天主的每一个创造物能够在世上享受的那样幸福。可是把您想到的都说出来吧,达尔大尼央,因为您的话没有全部说出来。”

“您真了不起,阿多斯,什么也瞒不了您,”达尔大尼央说。“对!我是想问您,您是不是有时候会突然感到害怕,那样的情绪就像……”

“就像懊悔?”阿多斯接着说下去,“我替您把话说完吧,我的朋友。不管怎样,我一点儿也不懊悔,因为这个女人,我相信,她完全罪有应得;我一点儿也不懊悔,因为,如果我们让她活下去,她肯定还会干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可是,朋友,这并不是说我相信我们有权利做我们所做的事。也许,所有流出的血都想别人抵罪。她已经抵罪;也许要轮到我们抵罪了。”

“有时候我也像您一样这样想,阿多斯,”达尔大尼央说。

“这个女人有一个儿子,是不是?”

“是的。”

“您碰巧也听到过他的情况吗?”

“从来没有。”

“他应该有二十三岁了,”阿多斯低声地说,“我常常想到这个年轻人,达尔大尼央。”

“真奇怪,我可早把他忘记了!”

阿多斯忧郁地笑了笑。

“您有没有关于温特勋爵的消息?”

“我知道他深受查理一世国王[227]的宠爱。”

“他可能和国王的命运一样,国王目前的处境很不好。好啦,达尔大尼央,”阿多斯继续说,“这就回到我刚才对您说到的题目上来了。他让斯特拉福德[228]流血送了命,血债是要用血偿还的。王后怎么样?”

“哪一位王后?”

“英国的昂利埃特夫人[229],亨利四世的女儿。”

“就像您知道的,她在罗浮宫。”

“是的,她在那儿什么也没有,对不对?在去年冬天的严寒中,她的女儿病了,别人对我说,由于没有木柴,只好一天到晚睡在床上。您知道这些情况吗?”阿多斯耸了耸肩膀说,“亨利四世的女儿没有木柴烧,冻得直抖!为什么她要请求马萨林接待她而不来找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呢!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什么也不会缺少了。”

“您认识她,阿多斯?”

“不认识,不过她小的时候我的母亲见过她。我从来也没有对您说过我的母亲曾经是玛丽·德·美第奇的女官吧?”

“没有。阿多斯,您没有说过这一类的事。”

“啊!我的天主,您看,正是这样,”阿多斯说,“不过还得有机会说。”

“换了波尔朵斯,他可没有这份耐心等待机会的,”达尔大尼央微笑着说。

“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波尔朵斯除了有点儿爱虚荣以外,有不少优秀的品质。您有没有再见到过他?”

“我离开他才五天工夫,”达尔大尼央说。

于是他用他那种加斯科尼人的劲头,兴致勃勃地叙述波尔朵斯在他的皮埃尔丰城堡里生活如何豪华,在嘲笑他的朋友的同时,他还顺带挖苦了两三次那个老实的穆斯格东。

阿多斯对这种玩笑觉得很高兴,他微微笑了一笑。这样的玩笑使他想起他们美好的往日,他说:

“我们从前偶然相遇,结成伙伴,虽然彼此分别二十年,现在还是这样亲密,我真高兴。友谊在善良的心里扎下了深深的根,达尔大尼央;相信我,只有坏人才否认有友谊,因为他们根本不理解友谊。阿拉密斯怎样啦?”

“我也见到他了,”达尔大尼央说,“不过他对我好像很冷淡。”

“啊!您见到阿拉密斯了,”阿多斯用探究的眼光望着达尔大尼央,说道,“亲爱的朋友,这可真是您的一次对友谊的神庙的朝拜,就像诗人们所说的那样。”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他显得有些窘。

“您知道,阿拉密斯,”阿多斯说,“他生性冷淡,而且他总给纠缠在女人设下的圈套里。”

“我相信他眼前卷进了一件和女人有关的极其复杂的事情里。”

阿多斯没有回答。

“他可一点儿也不好奇,”达尔大尼央心里想。

阿多斯不仅没有回答他的话,而且还改变了话题。

“您看,”他们回到城堡旁边的时候,他告诉达尔大尼央说,“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差不多在我的地产上走了一圈。”

“这儿的一切都太好了,尤其是处处看得出它们的主人管理有方,”达尔大尼央回答说。

这时候,他们听见了马蹄声。

“是拉乌尔回来了,”阿多斯说,“我们就会知道可怜的小女孩的消息啦。”

果然是那个年轻人在栅栏门口出现了,满身尘土,进了院子,然后跳下马来,把马交给一个马夫拉住。他走过来向伯爵和达尔大尼央行礼。

“这位先生,”阿多斯把手放在达尔大尼央肩膀上,说道,“这位先生是达尔大尼央骑士,您经常听到我说起的,拉乌尔。”

“先生,”年轻人又行了礼,而且身子弯得更低了,“伯爵先生每次在我面前说到有什么无私无畏的贵族的时候,总提到您的名字,认为是这样的贵族的典范。”

这一句短短的称颂的话也使达尔大尼央深深受到感动,他感到他的心在轻轻颤动。他向拉乌尔伸出一只手,同时说道:

“我的年轻的朋友,别人对我的所有的颂扬的话,都应该送给这一位伯爵先生。因为他在各个方面教育了我,如果学生没有长进,这不是他的过错。可是,我完全相信,他在您的身上得到了补偿。我喜欢您的举止,拉乌尔,您充满好意的话,使我很感动。”

阿多斯听到他们这样谈话,感到十分高兴,他带着感激的神情望着达尔大尼央,接着又对拉乌尔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做孩子的看到这种微笑,都会非常得意。

“现在,”这种无声的面部表情瞒不过达尔大尼央,他心里想,“我完全可以肯定了。”

“怎么样!”阿多斯说,“我想事故结果不严重吧?”

“先生,还什么也不清楚,因为脚上肿胀,医生无法下结论;不过他担心会伤了某根筋。”

“您为什么不在圣勒米夫人身边多待些时候呢?”

“我怕在您吃晚饭的时候还没有回来,先生,”拉乌尔说,“会让您久等。”

这时候,一个一半像庄稼人、一半像仆人一样的小听差来通知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阿多斯领着他的客人走进饭厅,房间很普通,不过一面的窗子对着花园,另一面的窗子对着长满奇花异草的暖房。

达尔大尼央对饭桌上看了一眼;餐具华丽,一看就看得出是祖传的旧银餐具。在餐具架上放着一把精美的银水壶。达尔大尼央站住了,仔细观看着。

“啊!做得真精致,”他说。

“是的,”阿多斯回答说,“这是佛罗伦萨[230]的一位著名工匠的杰作,他叫本凡努多·切里尼。”

“上面刻的是哪一次战役?”

“是马里尼昂之战[231]。当时我的一位祖先把他的剑呈献给了弗朗索瓦一世。国王自己的剑刚刚断掉了。我的祖父昂格朗·德·拉费尔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成了获得圣米歇尔勋章的骑士[232]。十五年以后,国王因为没有忘记他曾经用他的朋友昂格朗的剑战斗了三小时,直到它也断掉为止,于是就赠给他这把银水壶,还有一把您以前也许在我那儿见到过的剑,那把剑也是一件非常精美的银制品。那是巨人的时代,”阿多斯说,“我们在那些人旁边都是侏儒。达尔大尼央,我们坐下来吃饭吧。对啦,”阿多斯对刚送上汤的小听差说,“您把夏洛叫来。”

小孩出去了,不一会儿,达尔大尼央主仆两人刚来的时候向他问过话的那个仆人走了进来。

“我亲爱的夏洛,”阿多斯对他说,“我特别叮嘱您,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仆人普朗歇待在这儿的全部时间里,由您照顾。他喜欢喝好葡萄酒;您有酒窖的钥匙。他好久以来一直睡在硬板上,不会讨厌一张舒适的床,我请您还要注意这一点。”

夏洛行了礼,走出去。

“夏洛也是一个诚实的人,”伯爵说,“他跟我做事有十八年了。”

“您想得真周到,”达尔大尼央说,“我替普朗歇谢谢您,我亲爱的阿多斯。”

这个年轻人听见阿多斯这个称呼,不禁张大了眼睛,看达尔大尼央叫的是不是伯爵。

“拉乌尔,这个名字您是不是觉得奇怪?”阿多斯微笑着说,“这是我当军人时用的名字。当时,达尔大尼央先生,还有两位勇敢的朋友和我,我们在已故的红衣主教[233]和随着也去世的巴松皮埃尔先生的统率下,在拉罗舍尔干出了不少惊天动地的行动[234]。这位先生好心地为我保留了这个充满友爱的名字,每次我听到别人这样叫我,我的心里就说不出的高兴。”

“当年这个名字可大大出名呢,”达尔大尼央说,“有一天,他得到过胜利的荣誉。”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拉乌尔怀着年轻人的好奇的心情问道。

“说实话,我什么也不知道,”阿多斯说。

“阿多斯,您忘记了圣热尔韦棱堡的事了吗,那块餐巾中了三粒枪弹,成了一面旗子。我的记忆力比您好。我记得清清楚楚,年轻人,我来讲给您听。”

他把棱堡的事情从头到尾对拉乌尔讲了一遍,就像阿多斯对他讲他祖父的故事一样。

听了他的叙述,这个年轻人就像看到了塔索[235]或者阿里奥斯托[236]所描述的一件英雄事迹出现在眼前一样,那都是属于骑士制度的神妙的时代的事情。

“可是,拉乌尔,达尔大尼央没有对您说,”轮到阿多斯说话了,“他是他那个时代的最好的击剑手。他两腿有力,手腕如钢,眼光敏锐,眼神逼人,使他的对手无法应付。我第一次看到他显露本领对付那些老手的时候,拉乌尔,当时他才十八岁,比您现在大三岁[237]。”

“达尔大尼央先生胜利了吗?”年轻人问,在谈话的过程当中,他的眼睛一直闪着光,好像在恳求对方说得再详细一些。

“我想,我杀死了一个!”达尔大尼央说,同时用眼光问阿多斯,“另一个呢,我逼他放下了武器,或许我刺伤了他,我不再记得了。”

“是的,您刺伤了他。啊!您是一位难对付的猛士。”

“嗨!我的武艺还没怎么生疏,”达尔大尼央带着他那沾沾自喜的加斯科尼人的微笑说,“最近还……”

阿多斯的眼光使他闭上了嘴。

“我希望您能知道,拉乌尔,”阿多斯说,“您自以为是击剑的好手,您的自负可能有一天会使您吃大亏的。我希望您能知道一个人既机灵又沉着会多么危险,因为我从来没有能够向您提供一个明显的例子。明天,如果达尔大尼央先生不是太疲劳的话,您请求他好好地给您上一课。”

“哎呀,我亲爱的阿多斯,您才是一位优秀的教师,特别是您夸奖我有的那些优点,您全都具备。就在今天,普朗歇还对我说起在加尔姆园子里的那场出色的斗剑,就是和温特勋爵和他的伙伴的那一次。年轻人呀!”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他应该在某个地方藏着我经常想起的法国的第一把剑。”

“啊!我和这个孩子在一起,双手已经不中用了,”阿多斯说。

“我亲爱的阿多斯,有些手是永远不会变得不中用的,”达尔大尼央说,“可是它们却叫别人的手变得无用了。”

年轻人希望这样的谈话延长通宵;可是阿多斯提醒他们的客人一定很疲劳了,需要上床休息。达尔大尼央出于礼貌,不肯离开,可是阿多斯坚持要达尔大尼央去他的房间。拉乌尔领着客人走了。阿多斯多么希望尽可能在达尔大尼央身边待得迟一些,好让他多谈谈他们青年时代的所有英勇的业绩,不一会儿以后,自己就又去找他。最后,他和火枪手亲密地握手,祝他晚安,才结束了这个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