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乔森纳·爱德华斯
(1703—1758)
【作者与风格】 美国独立前夕新大陆杰出的玄学家、牧师与散文作者,一位在当日影响极广的宗教界领袖。他自幼聪颖好学,嗜读书,长分析,能文章,十三岁时所写《飞蜘蛛》一文便以观察之细密而腾誉一时。1716年入耶鲁大学读书,在思想上深受英国洛克经验派哲学的影响,但他的志趣则始终在于宗教。1724年他应聘去其母校耶鲁大学任导师,教课之余曾广习各种人文与自然学科,学问日深,为一时无两的名宿硕彦;在宗教传播方面,他致力尤勤,目的在振奋起早期清教的虔诚精神,为此他著文讲道,奔走呼号,不辞辛劳,迅速成为“复兴运动”的中坚人物。但由于所处时代关系,过去那种迹近狂热的宗教激情在他的教区之内已不可能实现,而他对其教民过于严厉的鞭挞指斥只能招致他们对他的极度反感。1751年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去教区,退隐至马萨诸塞州一小镇任地方牧师至终。
在宗教与哲学方面,他一生著述极夥,其中一些著作甚至对后日的康德与葛德文都产生过影响;但是对于今天的一般读者来说,他的重要性则主要在于他的散文成就。他的文章气势庄严,布局宏阔,想象丰富,辞彩足济,思路异常活跃而富于形象,但同时又精于说理,长于逻辑,条分缕析,绵密细腻,虽所谈多不离宗教事物,但在写得好的地方,读来仍觉娓娓有致,相当感人,不愧为开一代风气的美国早期散文大家。不足之处是由于作者思想过于繁茂,笔下每每有失简洁,在词语表达上也颇有拖沓繁复之嫌。
·上帝的河图[1]·
一个奇譬妙喻还可从河水之中见出:你看那里的水原是从计数不清的众多细流积来,它们的源头相去很远,非自一处,其中一些来自山巅之边,另一些则来自溪旁谷底,然而却终不免殊途而同归,亦即当那些纷歧相左的水道逡巡延稽了一定的行程之后,愈是濒临彼此奔赴的共同目标与共同归宿,它们便愈是一步步趋向合流,而最后则从同一出口处汇入同一海洋。这点恰恰是下述事实的再生动不过的说明,即世上万物总不免要趋向同一,趋向上帝这个浩瀚无际的海洋,而这个海洋它们是完全无从增添的,这正犹如百千巨川不断倾注其中,而并未显著加多;洋面并未因此而有所升高;的确,即使是倾天下之一切江河细流而全部注入其中,也绝不会使大海里面的水增得分毫。世上大河巨川所由组成的无数众多细流,尽管其各自的行程与路径如何分歧不一,却恰如那同一天命在不同人手下之不同行使:有的与其共同出口远哉迢迢,有的则相距有限,另外不少最初仅汇合为某条大河之干流,而只是后来方才全部倾入该河,与之共同入海;还有一些细水并不纳入任何支流,而是直接进入某河的主流;其他一些则起初只进入其他支流,这些支流又复次进入别的支流乃至更多支流,如是几经曲折,最后方才将其自身之全部贡物一举而捧献于其主流;另有一些情形,水的流法则是积泉成溪,积溪成河,积河成更大之河,积更大之河而成彼浩瀚之江流。某一河水主干之众多支流,其源头与此河之出口处往往距离极为遥远,另一些河水之支流则水源很近,因而整个流程当中,自始发地至于出海口,新的源泉又将不绝涌现。其中一些支脉流向甚至完全可能互左相反,然而却无妨其最后之汇合。另外这些支脉也不必始终遵循着一定行程:其途径也不必总取直线,即不必于吾人之视觉上取流入主干之最直接之路线,而是尽可亦此亦彼,其流不一,有时甚至与其他水流全然牴牾。另些时候,这类支脉并不流向主干,而是渐次乃至明显出现不小的距离,然而这点却未必为失,而实乃为得,因此事固无妨上述支脉于一定之地点与适当之时机重新返归其主流,而且正唯其沿途之错综而迂曲,彼时所将携入之水源反会更为充盈丰沛。支脉如此,主干亦然:其河道往往并非以最简径直捷之方式将其所应捐输之水流驱入大海,而是洄溯迂萦,几经反复方才抵达那里,因而有时似乎不是朝向海洋,而是背离海洋。如果一位游客仅仅依据呈现于他眼前的景象来作观察,他简直会误认为这些河流永远也无法抵于大海。的确一路之上造成阻隔的东西是太多了,那里的重峦叠嶂往往会使一名远处的观者看不出任何通道;不仅那里的恶木莠卉会蔽翳他的视线,山间的孔隙穴罅也非亲至其地便辨认不出,另外由于山路过于迂萦,除非步步追踪,水的行程便也无由发现,然而尽管如此,这些河流仍将于困难重重之中觅到出路,最后成功抵达大海……对于它们来说,人们想要使之倒流或者横加阻遏的任何企图都将归于徒劳罔效。任何阻碍当前,这些水流都会将其席卷而去,至少会围绕它们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挣出一条去路。这番道理是如此地显明易见,因而这里我已无需将这河水的流程与那上帝的天命,特别是它在此世界上自其创始至其终了的各个世代之中的全部流程处处做一详加比勘,因为彼时一切事物终将在上帝那里觅到其最后归宿,而上帝,这位无限广大、永不枯竭的伟大源泉,恰如那汪洋大海一般,正是世上百川万汇之所自出与所必入。因为世上一切事物全都隶属于他,归结于他,而他乃是这全部宇宙的终始[2]。上帝曾为这地下的水流设下了一幅最奇妙的河图,某水之流往某地盖全凭他的意旨。
综上所述,我们实不难看到,自创世之初至基督降临之日,全部天命之行使曾经以何等生动之方式处处指向基督,处处对他的降临,对他将为世人所做之补赎乃至他的王国在世上之建立等等深致敬礼[3],以及最后竟汇入这一伟大事迹之中[4]。同样,在这个世界的无数不同世代之中,天命也将不断出现种种新的行使,并时刻为着这一伟大事迹而多方筹措,以赍兹事,这亦犹如当着我们愈是濒临海口,足供河流水源的新的泉眼也必愈是不绝涌现,到处溢出。是故在挪亚[5]那里天命的种种新的行使遂又较之一开始时[6]增加了许多,并为日后救世主[7]的降临进而做好必要准备。
【注释】
[1]本文出自作者生前未发表的一部笔记手稿中第77节。1948年柏利·弥勒第一次对此稿进行整理,并以《神圣事物之影像》之书名在美国耶鲁大学印刷所正式出版。全书由212篇短文组成,目的在通过世上各种有形事物以抉发其背后所代表与隐藏的神学原理。在具体写法上,作者袭用了欧洲中世纪时期颇曾流行过的所谓“标示法”(typology),即根据《圣经·旧约》一书中所出现的种种人物或事件的“预表”(type),然后从《新约》当中一一稽查出它们的“对型”(antitype),例如挪亚为耶稣的准备、摩西的十诫为登山宝训的原型,等等。这种思维方式在我们今天的读者看来,实在是太多穿凿附会、影射索引之嫌,为十足的西方形而上学思想。但作者在本书中对这一方法的使用尚能有所发展,即他曾将我们所居处的这个物质世界视作上帝的真正世界的种种映像或预表,它们的显现往往代表着背后某种更隐秘的终极事物、精神与真理。最后在行文风格上,这部作品应当说具有相当的文学水平与艺术价值,实际上它即是作为一部文艺作品来进行构思的,其中颇为浓郁的藻饰成分说明了作者追求修辞效果的明显倾向。
[2]这里所表达的思想主要来自《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章第8节,原文为“主神说: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阿拉法,俄梅戛’乃希腊字母首末二字),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
[3]这里所表达的思想正是在整个旧约全书,特别是其中十余部先知书中所一再谈论的内容。
[4]伟大事迹,指救世主耶稣的降临。
[5]“神晓谕挪亚和他的儿子说:‘我与你们和你们的后裔立约。’”(《圣经·旧约·创世记》第9章第8、9节)关于挪亚的故事,可参阅拙译《英国散文精选》中威尔斯《我的首次飞行》篇后注释。
[6]指上帝对亚当与夏娃等的恩赐。
[7]指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