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筑造十月国度——前言
嘿,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呢?置身在一片变动不居的秋日风景中,被荫影、润物的雨水和风吹草动的窸窣声环绕,你会怎样筑造自己的家园?
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我的筑造行动了。哦,我的天哪,我已经能听见你们说,作者要开始胡扯了。不,不,我告诉你们,这可是个对我影响深远的事实:我记得自己的出生。
这怎么可能,你发出质疑,哪有这种事情。
千真万确,这就是我的回答。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为这不可思议的记忆找到了原因:我是一个在娘胎里待足了十个月的婴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在暖烘烘的娘胎里多蜷缩了二十八天,也许是三十天,它让我有足够的闲暇来培养我的视觉、听觉和味觉。我是睁大眼睛来到这个世间的,对我的所见所闻无不心知肚明。我尤其记得在被挤出娘胎那刻的震惊。我要永远离开原先的窝了,外面的世界比起里头冷飕飕的,四周尽是陌生的面孔。
这都仰仗我在娘胎里多赖了一个月,让我早早就磨砺了我的知觉。
你得承认这给了我常人并不具备的优势。自打出娘胎的那一刻起,我的视网膜就能完整记录下一生一世的隐喻,大大小小无一遗漏。
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生命就烙上了记忆。
我母亲是默片的狂热爱好者。我三岁那年,她就带我去电影院观赏《钟楼怪人》,看朗·钱尼骑在钟上朝教堂下的恶人泼洒滚烫的铅水。
直到十七岁那年,几个不正经的朋友带我去好莱坞的某个剧院重温这部电影,我才再度与那个驼背的怪人相会。走进剧院前,我告诉我的朋友,上次看这部电影时我才三岁,但我清楚记得它的全部内容。他们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于是我向他们描述电影里的重要场景。到了剧院,我的描述果真一幕幕地在银幕上再现。
《歌剧魅影》。同样的情形。一九二五年。它深深地烙在我后脑的黑暗深处。
《失落的世界》。同一年。那些恐龙直到我三十多岁还萦绕在我心头。我索性将它们付诸笔端,然后携手恐龙动画大师雷·哈利豪森,制作出了电影《原子怪兽》。
乍一出生就有了知觉,随后便和驼背的怪人一起爬上巴黎圣母院,跟随神秘的幽灵一起在歌剧院里神出鬼没,与雷龙一起坠落史前的悬崖绝壁。这些诡异的事件组合在一起,让我在十二岁那年就自然而然开始了写作。
接着我在学校里展示我绘制的骷髅。那些奇妙的摇摇欲坠的骨架,只需蜕去人类的皮囊,就焕发了它们的生命。
接着我发现自己活着——那年我十二岁。接着发现我会死——十四岁。继而又见证了祖父、姐妹和几个朋友的葬礼,那段时间我常常在午夜里惊醒。
于是无可避免地有了《十月国度》。
在七年级写完第一个短篇时,我就知道我已走上了通往不朽的正确道路。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不朽:在你的有生之年,便不断在某时某地收获别人对你的记忆;而在你死后的若干年里,这些记忆将依旧挥散不去。
从十二岁开始,我就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非生即死的较量,每写一个新的故事,我就赢得了比赛,每偷懒一天就会面临灭绝的危险。我别无选择,只能写作。十二岁以后,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写作。死神尚未将我捕获。当然,他终究会胜利。但时至今日,IBM电动打字机的声音仍然在阻遏他贪婪的欲求。
你可以在你的书写生涯里把午夜活成正午。每当隐匿于IBM高大的机器堡垒后,我就忍不住朝那个黑暗的化身投掷火球,向他发出新一轮的挑战。
正因为这场比赛,才有你眼前的这部作品。《小杀手》当然就是我。《返乡》家族是我在家乡沃基根的家人,他们伴我度过了我的青春时光,接着便幻化成了挥之不去的魅影,萦绕着我的成年岁月。《骨骼》则源于我对自己肌肤下骨骼的觉察,在X光片中看见自己苍白头骨的震撼对这个故事也颇有助益。
《埃纳尔叔叔》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我太爱那个大嗓门、急性子的瑞典叔叔了,于是给他改了名字、添了翅膀,围绕他写了这个故事。
《轮到你了》讲我被困墨西哥的恐怖经历,我在一条走廊里遭遇了很多再也不想见到的木乃伊。
《罐》再现了我十四岁那年在海边嘉年华的见闻。整整一长串的瓶瓶罐罐,里面漂浮着神秘的物质,它们困扰了我许多年,直到我将其写成这个故事。
最后,在我踏过青春期的门槛之际,“电先生”,那个嘉年华魔术师,召唤我远离坟墓和葬礼。他用圣·埃尔莫的火焰之剑触碰我,向我喊出明智的忠告:“去追求永生吧!”
我听从了他的忠告。
于是我来了。
于是它来了。
十月国度。
欢迎你们到此一游。
雷·布拉德伯里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
一九九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