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草原
“乔治,我希望你能去儿童房看看。”
“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去看呢。”
“我只是希望你能去看看而已,要么就请个心理医生去查看一下。”
“心理医生去儿童房能查出什么来呢?”
“你很清楚他能查出些什么。”站在厨房中央的妻子停顿了片刻,看着炉子兀自嗡嗡地忙碌着,做着一家四口的晚餐。
“因为儿童房跟过去不一样了。”
“好吧,那咱们就过去看看。”
他们沿着走廊向儿童房走去。这栋具有隔音功能的幸福之家,是他们花三万美元购置的,它为他们穿衣煮饭,摇他们进入梦乡,陪他们游戏唱歌,把他们照料得舒适惬意。他们的靠近触发了某处感应式开关,走到离儿童房不到十英尺的地方,房间的灯便啪的一声亮了。在他们身后的走廊里,灯光也同样随着他们的经过而柔和地自动点亮或熄灭。
“到了。”乔治·哈德利说。
他们踏进地面上铺着草皮的儿童房。房间四十英尺见方,高三十英尺,造价比整栋房子的其余部分加起来还要贵一半。“给孩子们的东西,再好也不过分。”乔治曾这样说过。
儿童房里寂静无声,就像炎热的正午时分的丛林空地一样空荡荡的。二维的墙壁上也是一片空白。随着乔治和莉迪亚·哈德利走到房间中央,四周的墙壁似乎发出呼呼的声音向后退去,变得如水晶般清澈透明,很快便呈现出一幅非洲大草原的三维画面,从四面包围着他们,连一枚石子、一茎草秆的颜色都精确地一一再现。他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化作深邃的蓝天,一轮炽热的黄色太阳高悬在天空。
乔治·哈德利感觉脑门上开始出汗了。
“咱们别在这太阳底下晒着了,”他说,“这感觉有点儿太真实了。可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来。”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他的妻子说。
这时,房间中隐藏的气味发生器开始向站在烈日炙烤下的草原中央的两人送来一阵微风,风中挟带着各种气味。有狮子草原上干热的草秆的气味,有被草丛遮蔽的水塘的清凉气息,有动物浓重的腥臭气,还有热风中的尘土类似红辣椒的呛人味道。而远方的羚羊在草原上奔跑时发出的杂沓的蹄声,以及兀鹫挥动翅膀的簌簌声也在这时传入二人耳中。一个黑影划过天空,它投下的阴影在乔治·哈德利仰起的汗湿的脸上一闪而过。
“肮脏的东西。”他听到妻子说。
“是秃鹫。”
“你看,那边有狮子,在远处。它们现在朝水塘走过去了。它们刚刚吃过东西,”莉迪亚说,“不知道吃的是什么。”
“某种动物呗。”乔治·哈德利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眯起眼睛细看,“大概是一匹斑马或一头小长颈鹿吧。”
“你能确定吗?”妻子的口气中带有某种怪异的紧张意味。
“不能,现在想确定这一点已经来不及了,”他俏皮地答道,“我只能看见一堆啃光的骨头,一群秃鹫正落在那儿打扫战场。”
“你听到那声尖叫了吗?”她问。
“没有。”
“就在大约一分钟前。”
“抱歉,没有。”
狮群向他们走来。乔治·哈德利再一次对设计了这个房间的机械天才钦佩不已。如此杰出的效率奇迹,售价却低得不合常理。每个家庭都该拥有这样一个房间。虽然它那临床医学般的精确有时会令你害怕,使你受到惊吓,给你带来一时的痛苦,但大多数时候,它能为人们带来多少乐趣啊,不只是为小儿女们,也为你自己。当你想要去陌生的地方短期旅行,想迅速换个环境,它就能为你实现。
狮群现在已近在眼前,离他们仅有十五英尺了。它们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人焦躁不安,心惊肉跳。你的手上仿佛能感觉到它们的毛发的粗粝的触感,嘴里充斥着它们那发烫的皮肤类似尘封的沙发套的味道,它们黄色的皮毛看起来好像精致的法国挂毯。你能看到黄色的狮群和夏日枯黄的草原,听到狮群在寂静的正午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闻到它们喘着粗气流着口水的嘴里泛出的肉腥气。
狮群站定了,可怕的黄绿色眼睛盯着乔治和莉迪亚。
“当心!”莉迪亚尖叫一声。
狮群朝他们跑来。
莉迪亚大惊之下,拔腿就跑。乔治本能地跟着她一起跑。待到跑出房间,把门重重地关在身后,两个人站在走廊上一个笑一个哭,又都为对方的反应感到惊诧不已。
“乔治!”
“莉迪亚!哦,我可怜的小莉迪亚!”
“它们差一点就抓住咱们了!”
“那是墙,莉迪亚,别忘了,那只是水晶玻璃墙而已。当然,看上去很逼真,这我承认——就像是把非洲搬进了客厅——但那也只不过是把反应力和灵敏度超强的彩色立体影片和心理图像投射在玻璃屏幕上而已。完全是气味发生器和音响设备制造出来的效果,莉迪亚。给你手绢。”
“我好害怕。”她走过来依偎在他身边,哭个不停,“你看到了吧?感觉到了吧?太真实了。”
“好了,莉迪亚……”
“你一定得告诉温迪和彼得,不许再看有关非洲的书了。”
“当然,当然。”他轻轻地拍着她。
“你保证?”
“我保证。”
“还得把儿童房锁上几天,等我的情绪安定下来。”
“你知道彼得在这件事上多固执。上个月我罚了他,把儿童房才锁上几个小时,他就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温迪也一样。儿童房是他们生活的重心。”
“必须锁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好吧。”乔治无奈地锁上儿童房的大门,“你太操劳了,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擤了擤鼻子,在椅子上坐下来,椅子立刻轻轻摇动起来,使她坐得更舒适些,“也许我并没有足够的事可做,也许我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咱们为什么不把整座房子关停几天,出去度个假呢?”
“你是说你愿意亲自为我煎蛋?”
“是的。”她点头。
“愿意给我补袜子?”
“是的。”她眼里含着泪,用力点头。
“还要自己打扫房间?”
“是的,是的,哦,我愿意!”
“但是咱们当初之所以买这栋房子,不就是为了摆脱家务之累吗?”
“是这样,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这栋房子如今既是妻子又是母亲还是保姆。我能跟非洲大草原竞争吗?我能像那台自动搓澡浴缸一样,给孩子们洗澡洗得又快又好吗?不能。而且不只是我,你也一样。最近你的情绪紧张得不得了。”
“我想是因为烟抽得太多了。”
“你在这个家里似乎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每天早上,你都要抽更多的烟;每天下午,你的酒也越喝越多;到了晚上,你需要借助更多的安眠药才能入睡。你也开始感到自己是个不被需要的多余的人。”
“是吗?”他有些迟疑,努力探寻着自己的内心,想知道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
“喂,乔治,”她望向他的身后,盯着儿童房的门,“那些狮子不会跑出来吧?”
他看看那扇门。门颤动着,仿佛在门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在跳起来撞门。
“当然不会。”他回答。
晚餐时只有夫妻二人。温迪和彼得正在镇子的另一边参加一场特殊的塑料嘉年华,给家里打来可视电话说要晚归,让他们先吃。于是乔治·哈德利坐在餐厅的桌前,呆呆地看着餐桌内部的机械装置将一道道热菜做好后端上桌。
“忘了拿番茄酱。”他说。
“对不起。”桌子里有一个声音轻声细气地说,番茄酱随即被摆到桌上。
至于儿童房嘛,乔治·哈德利心想,把它锁上几天对孩子们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什么东西太多了,对人都不好。很显然,孩子们花在非洲上的时间的确太多了一些。那火辣辣的太阳!他仍然能感到它滚烫的利爪搭在他脖子上的感觉。还有那群狮子,那股血腥味儿。儿童房能接收到孩子们发出的心电感应信号,并创造出栩栩如生的形象满足他们的每一个欲望,这真令人惊叹。孩子们想到狮子,就有狮子。想到斑马,就有斑马。想到太阳就有太阳,想到长颈鹿就有长颈鹿。想到死亡就有死亡。
关于最后这一点。他食不知味地吃着餐桌为他切好的肉。关于死亡的想法。温迪和彼得还太小,不该想到死亡。不过,也许从来就没有所谓太小。你在知道死亡的含义之前很久,就已经希望它降临在别人头上了。两岁时,你就已经在用玩具手枪向别人射击了。
但是像这样——非洲大草原炎热的漫漫长日——葬身狮子口中的可怕死法……而且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你去哪儿?”莉迪亚问。
他没有回答,而是心事重重地向儿童房走去,任由灯光在他前方柔和地点亮,在他身后熄灭。来到儿童房门口,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从远处传来狮子的咆哮。
他开了锁,打开房门。就在踏进房间之前,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狮群的咆哮声,之后又很快平息了。
他走进非洲。在过去的一年中,他曾多少次打开这扇门,看到奇境、爱丽丝和假海龟,看到阿拉丁和神灯,看到奥兹国的南瓜头杰克,或是怪医杜立德,或是那头跳过月亮的母牛——全都是幻想世界创造的令人愉快的形象。他曾多少次看到飞马珀伽索斯在天空中飞翔,看到漫天洒落的红色花火,听到天使美妙的歌声。可是如今,这里只有枯黄炎热的非洲,只有烤箱一般酷烈的杀戮现场。也许莉迪亚是对的。也许他们需要去度个假,让孩子们从这些想象中抽离一段时间,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些想象已变得太过真实了。发挥想象让头脑得到锻炼是好的,可是如果孩子活跃的头脑总是陷在同一个场景中呢?他现在隐约想起,过去的一个月,他曾经听到过远方的狮吼,也曾经闻到过飘散到书房门口的狮子的强烈气味,但是他当时太忙了,完全没有在意。
乔治·哈德利独自站在非洲草原上。狮群中断进食,抬头看着他。这幅幻象唯一的漏洞是他能够通过洞开的房门,看到妻子远远地坐在黑暗的走廊的那一端,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饭,像镜框中的一幅画。
“走开。”他对狮群说。
它们没有动。
他很清楚这个房间的工作原理。你通过思想发出指令,想到什么,就会出现什么。
“我要阿拉丁和神灯。”他命令道。
依然是草原,依然是狮群。
“照我说的做,房间!我要阿拉丁!”他说。
依然毫无变化。狮群在阳光的炙烤下发出咕哝声。
“阿拉丁!”
他回到餐桌上。“那个破房间坏掉了,”他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也许是——”
“也许是什么?”
“也许是它没办法反应,”莉迪亚说,“因为这么多天来孩子们想非洲、狮群和杀戮想得太多了,以至于它一时反应不过来。”
“有可能。”
“也可能是彼得把它设置成那样了。”
“设置成那样?”
“他可能进入机械的操作系统做了些改动。”
“彼得又不懂机械。”
“他在十岁的孩子里算是聪明的,他的智商是——”
“话虽如此——”
“妈妈,爸爸,晚上好。”
哈德利夫妇转过头,只见温迪和彼得正从前门走进来。他们的脸颊像薄荷糖一样白里透红[6],眼睛像明亮的蓝色玛瑙珠,因为刚坐过直升机,两人的连衫裤带有一股臭氧的味道。
“你们刚好赶上吃晚饭。”夫妇俩同声说道。
“我们吃了好多草莓冰激凌和热狗,已经吃饱了,”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回答道,“不过我们可以坐下看你们吃。”
“好的,给我们讲讲儿童房的事吧。”乔治·哈德利说。
兄妹俩朝他眨眨眼睛,又互相使了个眼色,“儿童房?”
“就是有关非洲啊什么的。”作父亲的装出高兴的样子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彼得说。
“我跟你妈妈刚从非洲探险归来,就像《汤姆·斯威夫特和他的电动狮子》里写的一样。”乔治·哈德利又说。
“儿童房里没有非洲。”彼得一口咬定。
“哦,别这样,彼得。我们都知道了。”
“我不记得有什么非洲,”彼得冲温迪说,“你记得吗?”
“不记得。”
“你过去看看,回来告诉我们。”
温迪应声而去。
“温迪,回来!”乔治喊道,但她已经走了。房子里的灯光像一群萤火虫跟随着她的脚步。为时已晚,他想起在最后一次视察后,忘记把儿童房的门锁上了。
“温迪会把她看见的告诉我们。”彼得说。
“不用她告诉我,我看见了。”
“我敢肯定是你弄错了,父亲。”
“我没弄错,彼得。跟我一起来。”
正在这时,温迪回来了。“不是非洲。”她气喘吁吁地说。
“咱们会弄清楚的。”乔治·哈德利说。他们一起走过走廊,打开儿童房的门。
眼前是一片苍翠秀丽的森林,清澈的河流,紫色的高山,回荡着嘹亮的歌声。神秘可爱的莉玛[7]藏身于树丛中,一群群色彩缤纷的蝴蝶像轻灵的花朵,在她的长发间翩翩飞舞。非洲大草原不见了,狮群不见了。只有莉玛在歌唱,歌声如此美妙,令人几乎要落泪。
乔治·哈德利看着变化了的画面。“去睡觉吧。”他对孩子们说。
孩子们张大了嘴。
“别假装没听见。”他说。
孩子们走进风橱,一阵风像卷起落叶一样将他们吸入风道,送进卧室。
乔治·哈德利走过飘荡着歌声的林中空地,在狮群曾经逗留过的角落里拾起一个物件,又慢慢走回妻子身边。
“那是什么?”她问。
“我的一个旧钱夹。”他回答。
他把它拿给她看。钱夹上残留着热干草和狮子的气味,还有几滴唾液,显然被谁咬过,而且两面都血迹斑斑。
他关上儿童房的门,把它牢牢锁上。
夜深了,他还没有入睡,他知道妻子也同样醒着。“你说会是温迪把画面改了吗?”黑暗中,她终于开口说道。
“当然。”
“把它从草原变成森林,用莉玛代替了狮群?”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在我找到答案之前,那个房间得一直锁着。”
“你的钱夹怎么会掉在那里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我现在开始后悔了,不该给他们买那个房间。如果孩子们真的神经敏感,那样的房间——”
“那本该是用健康的方式帮助他们克服神经质的呀。”
“我现在开始怀疑这一点了。”他盯着天花板说。
“我们对孩子们一向有求必应。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回报——有事瞒着大人,不听父母的话?”
“是谁说的来着,‘孩子就像地毯,时不时得踩踩’?咱们从来没动过他们一个手指头。他们让人无法容忍——咱们就承认吧。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们跟咱们没大没小的。他们被惯坏了,咱们也被惯坏了。”
“自从几个月前,你不准他们乘火箭去纽约之后,他们的行为就一直很古怪。”
“他们还不到独自乘坐火箭出行的年龄,我跟他们解释过了。”
“话虽如此,可我发现他们从那之后对咱们明显冷淡了不少。”
“我打算明天早上请戴维·麦克林过来,去看看那个非洲。”
“可是那儿现在不是非洲,是《绿厦》里的林野和莉玛。”
“我有种感觉,在他来之前,那里又会变成非洲的。”
过了片刻,他们听到了尖叫。
两声尖叫。楼下传来两个人的尖叫声,随后又传来一阵狮吼。
“温迪和彼得没在自己的房间里。”妻子说。
他躺在床上,心脏一阵狂跳。“是的,”他说,“他们溜进了儿童房。”
“刚才那阵尖叫——听着耳熟。”
“是吗?”
“是的,耳熟极了。”
尽管他们的床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再将这两个人摇入梦乡了。暗夜的空气里传来猫科动物的气息。
“父亲。”彼得叫他。
“什么事?”
彼得低头看着脚上的鞋。他的眼睛再也不看父亲了,也不看母亲。“你不会把儿童房永远锁上吧,会吗?”
“那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彼得没好气儿地说。
“看你和妹妹的表现。如果你们能稍微换换样儿——换成瑞典啦、丹麦啦,或是中国啦什么的——别总想着非洲。”
“我以为我们想怎么玩都行。”
“是的,但要有合理的界限。”
“非洲有什么不好,父亲?”
“噢,你现在承认你们一直在想非洲来着,对不对?”
“我不希望你把儿童房锁上,”彼得冷冷地答道,“永远不想。”
“其实,我们正在考虑把整栋房子关停一个月,无牵无挂地过一段自足自乐的日子。”
“那太可怕了!难道我得自己系鞋带,而不是让系鞋带机帮我系吗?还得自己刷牙,自己梳头,自己洗澡?”
“换个生活方式也挺有意思的,你不觉得吗?”
“不,我讨厌那样。上个月你把自动绘画机拿走的时候,我就不乐意。”
“那是因为我希望你学会自己画画,孩子。”
“除了动动眼睛,听听声音,闻闻味道之外,我什么都不想做,有什么可做的?”
“好吧,去非洲玩去吧。”
“你们会很快把这座房子关掉吗?”
“我们正在考虑。”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再考虑这件事了,父亲。”
“我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威胁我的!”
“很好。”彼得说罢,便向儿童房走去。
“我没来晚吧?”戴维·麦克林说。
“要不要吃点儿早餐?”乔治·哈德利问。
“谢谢,我吃过了。出什么事了?”
“戴维,你是一名心理医生。”
“我想是的。”
“那就去我们的儿童房看一看吧。一年前你来的时候去那房间看过,你当时注意到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了吗?”
“那倒说不上。只是多少有些暴力和多疑的倾向,这在儿童中很常见,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受到了父母的迫害,不过,嗯,真的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来到走廊上。“我把儿童房锁上了,”那位父亲解释道,“孩子们夜里又偷偷溜进去了。我没去管他们,好让他们制造出我希望你看到的画面。”
从儿童房里传来可怕的尖叫声。
“就是这个,”乔治·哈德利说,“看看你有什么想法。”
他们没敲门就进了房间,正撞见两个孩子在里面。
尖叫声已经消失,狮群正在进食。
“孩子们,先去外面玩一会儿,”乔治·哈德利说,“不,不要改变心里的想法,让墙面保持现在的样子。快出去!”
孩子们离开后,两人站在那里研究着聚集在远处的狮子,它们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捕获的猎物。
“真想知道它们吃的是什么,”乔治·哈德利说,“有时候我几乎就要看见了。要是我拿高倍望远镜来,你觉得——”
戴维·麦克林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性不大。”他转过身仔细审视着四周的墙壁,“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
“一个月出头。”
“确实感觉不妙。”
“我要的是事实,不是感觉。”
“亲爱的乔治,心理医生的世界里从来就不存在事实。他听到的只有感觉,模糊的想法。我跟你说,情况不妙。请相信我的直觉和预感。我对坏事很敏感,这件事就很糟糕。我的建议是,把这该死的房子整个拆掉,然后把孩子们每天送到我那儿,治疗一年。”
“有这么糟吗?”
“恐怕是的。这类儿童房最初的用途之一,是可以通过它来研究儿童留在墙上的心理图像,既方便我们研究,又对儿童有所帮助。不过,以目前的情形看来,这个房间已经变成通往破坏性想法的途径,而不是摆脱它们的手段了。”
“你以前没有发现这一点吗?”
“当时我只是觉得你们比大多数人更娇惯孩子而已。而现在你们令他们很失望。出了什么事?”
“我不许他们去纽约。”
“还有别的吗?”
“一个月前,我从家里拿走了几台机器,并且威胁他们说,如果不做作业,我就关闭儿童房。我确实锁了几天,我说到做到。”
“啊哈!”
“这件事重要吗?”
“太重要了。他们原先拥有的是圣诞老人,现在却变成了吝啬鬼斯克鲁奇[8]。孩子们当然更喜欢圣诞老人。你们让这个房间和这栋房子取代了你们夫妻俩在孩子们心目中的位置。这个房间成了他们的父母,在他们的生活中远比亲生父母更重要,而你现在却说要把它关掉。难怪这里充满了敌意。你从那片天空里就能感受出来——瞧那太阳多厉害。乔治,你们的生活必须做出改变。跟许多人一样,你们把生活建立在物质享受的基础上。瞧着吧,要是厨房里哪台机器出了问题,你们明天就得饿肚子。你连鸡蛋都不会打。尽管如此,还是得把这一切关掉,开始新生活。这需要点时间。不过一年之内咱们就能把孩子们由坏变好,等着瞧吧。”
“可是如果突然把房间永久关闭,对孩子们的打击会不会太大了?”
“我只是不希望他们在这里越陷越深。”
狮群享用完了血淋淋的大餐,站在空地的边缘盯着这两个人。
“现在轮到我觉得自己受迫害了,”麦克林说,“咱们离开这儿吧。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些见鬼的房间。它们让我紧张。”
“那些狮子看上去很真实,是吧?”乔治·哈德利说,“我想会不会——”
“什么?”
“——它们会不会变成真的?”
“据我所知不会。”
“如果机器出了什么故障,被人故意破坏了或是什么的?”
“不会。”
他们走到门口。
“我想这房间不会喜欢被人关掉的。”那位父亲说。
“谁都不愿意死——房间也一样。”
“我在想,它会不会因为我要关掉它而恨我?”
“今天你这儿疑神疑鬼的气氛真浓啊,”戴维·麦克林说,“你就继续揪着它不放吧。哎?”他弯腰拾起一条染血的围巾,“这是你的吗?”
“不。”乔治·哈德利的脸僵住了,“是莉迪亚的。”
他们一起走到配电箱前,切断电源,关掉了儿童房。
两个孩子的情绪完全失控了。他们又是叫,又是跳,又是乱摔东西。他们一会儿嚷,一会儿哭,一会儿骂,还在家具上踩来踩去。
“你们不能这么对待儿童房,不能!”
“不许闹了,你们两个。”
孩子们扑到沙发上,哭了起来。
“乔治,”莉迪亚说,“把儿童房打开,就开一会儿。不能关得这么突然。”
“不行。”
“你不能这么狠心。”
“莉迪亚,它已经被关上了,不会再打开了。我现在就把这座该死的房子整个关掉。我越看咱们给自己找的这堆麻烦,就越感到厌恶。咱们在这些机械和电子设备里沉迷得太久了。天哪,咱们多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啊!”
他在屋里四处走动,将会说话的时钟、炉子、加热器、擦鞋机、系鞋带机、搓澡机、拖地机和按摩机一一关闭,所有能关的都关了。
屋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尸横遍野的机器坟场,一片死寂。曾经只要一揿按钮,机器的隐藏能量就会开始工作,发出嗡嗡声,如今再也听不到了。
“别让他们这么做!”彼得冲着天花板哀号,仿佛在跟房子和儿童房说话,“别让父亲杀掉一切。”他转过头对父亲说:“哦,我恨你!”
“出言不逊可帮不了你。”
“我巴不得你死了的好!”
“我们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现在才真的要开始生活。开始真正的生活,不再被这些机器摆布和侍弄。”
温迪仍在哭泣,彼得也再次跟她一起哭了起来。“再把儿童房打开一会儿,就一会儿,一小会儿。”他们哀号着。
“好了,乔治,”妻子说,“也不碍事的。”
“好吧,好吧,只要他们肯闭嘴就行。记住,只开一分钟,然后就永远关上。”
“好爸爸,好爸爸!”孩子们亲热地喊着,破涕为笑。
“然后咱们就去度假。戴维·麦克林半个小时后回来,帮咱们搬东西去机场。我去换衣服,你去把儿童房打开,莉迪亚,记住,只开一分钟。”
母子三人说着话走开了。乔治从风道乘着风力来到楼上,开始换衣服。过了一会儿,莉迪亚回来了。
“真开心咱们要离开了。”她叹息着说。
“你把孩子们留在儿童房了?”
“我也要换衣服呀。嗬,吓人的非洲。他们到底喜欢它什么呢?”
“好了,五分钟之后咱们就已经在去艾奥瓦的路上了。上帝呀,咱们当初怎么会住进这所房子的?到底是什么念头促使咱们买下这么个噩梦的?”
“傲慢,金钱,愚蠢。”
“我想咱们最好趁孩子们再次沉迷于那些可恶的野兽之前就下楼去。”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孩子们的叫声:“爸爸,妈妈,快来啊——快!”
他们从风道下楼,跑过走廊。到处都看不见孩子们的踪影。“温迪,彼得!”
他们跑进儿童房。草原上空空荡荡,只有狮群等候在那里,望着他们。“彼得,温迪?”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温迪,彼得!”
乔治·哈德利和妻子猛地转身,跑向门边。
“把门打开!”乔治·哈德利一边大喊,一边去拧门把手,“哎呀,他们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彼得!”他用力拍门,“把门打开!”
隔着房门,他听到彼得的声音。
他说:“不能让他们关闭儿童房和这个家。”
乔治·哈德利夫妇拍打着房门。“别闹了,孩子们。咱们该出发了。麦克林先生马上就到……”
这时,他们听到有动静。
在黄草漫漫的草原上,狮群从三面包围了他们,它们踏过干枯的草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声。
狮群就在眼前。
哈德利先生看看妻子,两人一齐转身看着慢慢逼近的猛兽,它们作势欲扑,尾巴紧绷。
哈德利夫妇齐声惊呼。
他们突然间明白,为什么之前听到的尖叫声如此熟悉。
“嗨,我来了,”戴维·麦克林出现在儿童房门口,“哦,你们好。”他看见两个孩子坐在林中空地的中央吃着午餐。他们身后是水塘和黄色的草原,头上是似火的骄阳。他开始冒汗。“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孩子们抬头看看他,微笑着回答:“哦,他们很快就过来。”
“好的,咱们必须得出发了。”麦克林远远地看见狮子在厮打争斗,打斗停息后又开始在树荫下安静地进食。
他手搭凉棚,眯起眼睛看着狮群。
这时狮群已经填饱了肚子,走到水塘边去喝水。
一抹暗影从麦克林发烫的脸颊上闪过。又有许多暗影闪过。明亮的天空中,一群兀鹫从天而降。
“要不要来杯茶?”寂静中,温迪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