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身死
还是在赴雍都举行加冠礼之前,在秘密立案深度追查嫪毐宫闱秽事的过程中,嬴政就发现,这一重大案情居然牵连到自己最为敬重的一个人物—仲父吕不韦。
“天啊,我尊敬的、能干的仲父怎么能与这样的丑事有关?”嬴政大为吃惊。
继续深入调查,随后又有了新的发现:嫪毐这人之所以能够入宫侍奉太后,居然是吕不韦一手策划与一手制造的一个大大的密谋。天啊!世间的事真有这么奇特吗?
完全了解整个事件的全部真相后,仲父的美好形象就如一座巨大的、完美的雕像一样,被一阵接一阵猛烈无比的惊雷击中,在嬴政面前,轰然一声崩塌,变成了一堆必须铲除、必须清理的垃圾。
“对于嫪毐事件,吕相国有着不可推卸也无法推卸的罪责。”嬴政暗道。
嫪毐的出身是什么?啥都不是。吕不韦的出身是什么,是一位出色的大商人。他在秦国掌权长达12年。在这12年里,他的那些政绩表明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出色的、杰出的政治家。他的地位已经根深蒂固,轻易动摇不得。
再细看吕相国本人,嬴政发现,这吕不韦还真是一位言行极其检点的人,除了做下这件无法启齿的蹊跷事,从里到外居然找不出他做人做事哪怕是任何一丁点儿的瑕疵来。
吕相国为何做这件事?
嬴政终于查出了这件事的终极答案—他竟然是我母亲的情夫!这怎么可能?然而调查的事实明确无误地摆在了那里。
当代年轻人或许能接受自己的母亲丧偶后再嫁。可古代的青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一个让万万人戳脊梁骨的事实。可怜的嬴政,面对着这铁一般的事实只好狂抓头皮。
在嬴政对这件事考虑来考虑去、拿捏来拿捏去的时候,母亲的情人之一嫪毐居然在他举行大礼时,对他发动叛乱,要置他于死地。嬴政心想:幸好我暗中提前准备了一手,否则一定完蛋。
母亲的新情人暗中进攻我,那么她的旧情人,难道不会暗中来一场同样的甚至更大规模的袭击吗?
愤怒的情绪不停地在秦王的脑中冲撞,突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嫪毐龟缩在后宫里,仅仅依靠母后赏赐的那点钱财为资本,培植势力,而吕不韦呢,他一直在前台风光。吕不韦在秦国执政已久,树大根深。无论在文官队伍还是武官队伍,吕不韦的根系都不是一点点的厚实,必定具有相当强大的势力。
要除掉吕不韦集团,就必须满足一个条件,我自己的实力成长起来,超越对手。要扳倒一棵参天大树,仅仅靠一百个人是不行的,那就等到我集聚几千名甚至几万名杀手。
秦王嬴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十月,嬴政做出决定:准备工作完成,条件成熟,启动毁灭吕不韦的程序。
嬴政出其不意突然下发三道命令。头两道是“免除吕不韦的相国职务”“勒令其立即离开咸阳,以最快的速度滚回他的河南洛阳封地”。可以看出对吕相国,嬴政没有任何的好感,已经是毫不客气。接下来,嬴政正式宣布“剥夺吕不韦在秦国把持12年之久的军政大权”。这次,就差一点没有说他是罪犯,可见这已经是嬴政对吕相国最大的客气。
吕不韦如果是个一般般的人,可能就此消停下去混个自然死。然而,吕不韦是一个用惯了政治手腕、经济手法的人。
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政治手腕经济手法能成就一个人,也可能毁灭一个人。这就如双面刃,既可以击倒敌人,有可能一不小心伤及自身。
运用任何手腕都必须了解对手。虽然与对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吕不韦还是真不了解他。
被逐回河南封地后,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吕不韦派出了海量的宾客,接连不断地在河南与咸阳之间往返(“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这些人的目的有且只有一个:为吕不韦说情,促使秦王嬴政同意吕不韦重回咸阳,重掌国政。
唉,不研究自己的对手(秦王刚愎自用),过度自信,吕不韦这一次真是花大钱办蠢事。
自从走出第一步棋,嬴政已经移动第二粒棋子,派出大量人手死死盯住吕不韦的一举一动。
“吕不韦派往咸阳的说客,人数之多、次数之频繁,令人想不吃惊都不行。”
“这也太反常了,过于超越常理了。会不会有某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嬴政发出命令,“吕不韦及其家属全部迁往蜀地”。
“吕不韦是个政治危险分子,离我国政治中心越远越好。”蜀地,今天是繁荣的四川盆地,秦时则是没有开发的蛮荒之地。迁往蜀地,即意味着流放边疆。
命令发出后,嬴政心中还有一个疙瘩:力度还不够强劲,必须给吕不韦一个明确的信号。嬴政立即动手,亲自给吕不韦写了一封公开信,算是给他的宾客们的说情行为做一个公开的答复。
信中,嬴政用了直接质问的方式猛烈抨击吕不韦:“君何功于秦?也配得上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也敢号称仲父!”
小字辈的青年真是不给老前辈一分情面,直接把吕不韦逼向了墙角,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就是要让他无颜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看着摁在桌面上举家迁蜀的命令,看着秦王的亲笔信,吕不韦终于醒悟过来:我的政治生命,在这个小青年的手里算彻底结束了。
细细梳理嬴政采取的每一步措施,吕不韦惊异地发现,嬴政这孩子对我采取的居然是步步紧逼的策略。现在把我逼到蜀地,那下一步又是把我逼往哪里?用政治家的思维,吕不韦突然之间觉察出来:除非我死掉,否则嬴政这孩子决不会停下他紧逼的政治脚步。嬴政这孩子给予我的,其实只有一条路,那条路叫死亡。
对于政治家来说,死有各种方式。而那些诸多的方式中,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被对方羞辱或精神折磨而死。如果被他羞辱折磨,那一定生不如死。走到这一步,吕不韦该如何走?
吕不韦的眼中,望到了一幅无限悲凉的景象。他突然想到了当年父亲送给他的那些话,是的,玩政治不比经商,这的确是一条单行道。经商失败了可以重来,而走入政治这条道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现在必须往前走,那么接下来的那个“前途”又该是那儿?
“我的人生已经看不到任何政治前景。我的这棵大树不可能再一次遮天蔽日。在山顶上,嬴政的大树已经完全彻底盖住我的阳光,已经不给我哪怕是一丝阳光的照耀,结果一定是我这棵树,这棵花费我一辈子心血的大树,将一定必定慢慢地枯萎死去。”
“与其等嬴政不停地派人来举起利斧朝树身上猛砍,还不如我自己了此残生。”
吕不韦从衣兜里慢慢拿出那瓶偷藏了多年的东西—鸩酒。“是的,喝下它,现在是时候了,这样死会体面一些,甚至会少些心灵的身体的痛苦和折磨。”吕不韦将这瓶度数不高的“好酒”慢慢地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缓缓地咽进了喉咙。
于是,一代大商人、大政治家用这样的方式完结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事业以及自己的政治生命。
此局,不经世事的年轻人完胜,老谋深算的政治老手彻底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