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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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黑夜你不懂

“咱们离婚吧。”当这几个字轻描淡写地从张成伟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程童正在穿衣镜前把笔挺的制服穿在身上。程童愣了一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系扣子的两只手僵在那里,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她从镜子里看身后的丈夫,张成伟低垂着眼睑收拾手里的东西,他的动作略显慌乱,与程童的静止成了鲜明的反差。程童把他不敢正视自己的表情和慌乱,理解为心口不一。

程童忍了忍,没有让眼泪夺眶而出:“等我走班回来再说吧。”说完,她打破了自己静止的状态,表情也如张成伟刚才一样慌乱,她不敢看张成伟的眼睛。

“你总是这样谁能受得了?难道你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吗?该我做的我从不推托,可你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到家就睡觉,哪家的女人是你这样的啊!”张成伟恶言相伤。说出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很惊讶。

程童看了他一眼,说:“我得走了,再不走就迟到了,等我这班回来再说。”说完,她提起乘务包出了家门。

望着她的背影,张成伟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程童是列车乘务员,张成伟也有一份体面并且收入不菲的工作,他们的孩子才上幼儿园,活泼可爱。在那座不大的城市里,这样组合的家庭让人羡慕得心热眼红。可就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家,由于程童执乘那次列车的时刻调整变得风雨飘摇了。

“夕发朝至”,张成伟第一次听程童说这个词的时候感觉挺新鲜。和程童结婚几年了,铁路上的一些知识和专业术语张成伟被熏陶得八九不离十,可对这个“夕发朝至”他却有自己的理解,对此还开玩笑地说:“你们晚上发车早上到终点,然后从终点站返程你们仍然是夜车,那对于咱们家来说你也是夕发朝至了。”

程童对张成伟的幽默心事重重地挤出个笑,很苦涩。程童说:“这可不仅仅是个时间调整的问题,要是只像你说得那么简单倒好了。”

张成伟正躺在床上看报纸,甚至连眼睛都没离开报纸,轻松地说:“这事有什么复杂?”

程童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没上过夜班哪里知道夜班有多辛苦呢,而且还会影响家里好多事情。”

张成伟只当程童跟自己诉苦撒娇,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正如程童担心的那样,她工作时间的变化把原来家里的节奏全打乱了。张成伟晚上下班到家的时候,程童已经出乘走了;隔一天,张成伟早上上班的时候,程童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即使偶尔赶上她休班在家,白天也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但是到了夜晚,她仿佛就变成了另一个程童,常常精神得两眼放光。

以前程童也出乘走班,可这次却完全不同,张成伟看着老婆一脸的疲态,经常黑着眼圈在家里进进出出地打扫卫生,也曾心疼地劝过她:“差不多就行了,有空多休息休息吧。”

程童却勉强地笑笑说:“习惯了,不收拾一下哪能睡得着呢。”说着,把张成伟东倒西歪的两只鞋子摆得规规矩矩。

张成伟说:“你是不是有洁癖啊?家里哪有你说得那么乱,我看不用收拾也挺好的。”

程童并不解释,依旧忙里忙外地收拾利索了才倒下睡觉。她只要一倒下便鼾声如雷,立刻进入深度睡眠。

渐渐的,张成伟受不了程童的生活规律,他们开始磕磕绊绊。张成伟气急败坏地说:“你一个女人,连家都不管!孩子每天是我接我送,你休班时就知道懒在床上睡觉,年纪轻轻你哪来的那么多觉啊!”

程童委屈地说:“我实在是太累了。”

“你晚上走班我又不是不知道,就是打扫打扫卫生然后开个车门,又没有什么重体力劳动,至于累成那样嘛。”

这话像一柄锋利的刀子,刺得程童遍体鳞伤。程童忍着疼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黑夜你不懂。”

张成伟在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他暗暗地想:“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

张成伟的抱怨越来越多家庭战争一触即发,而程童却从不争辩。即使张成伟在家里为一件小事吼得地动山摇,程童只是默不作声地继续做着家务。张成伟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样无声的抵抗,有时他甚至想跟程童淋漓尽致地大吵一顿,那样发泄了心中的愤怒也能舒服一些,可程童却从不给张成伟这样的机会。张成伟只能用离婚来激怒她,但她依旧静如止水。

点燃“离婚”这根导火索的是孩子。那次孩子发烧39度多,小脸蛋红得像苹果,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哭闹不停。程童正好走班回来休息在家,两口子便带着孩子去医院。一圈检查下来,医生要给孩子打吊瓶。当时张成伟的心里一翻腾,他舍不得孩子受这样的罪,就跟医生商量能不能吃点药算了。

医生白了张成伟一眼,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啊?你要是能看病来我们这儿干嘛呢?”

一句话噎得张成伟没敢往下说,和程童乖乖地抱着孩子去打吊瓶。

处置室里孩子的哭声起此起彼伏,那哭声让张成伟胆战心惊,而一旁的程童在排队的时候却打起了瞌睡。张成伟强压着内心的火气说:“你精神着点,孩子病成这样你当妈的还能打瞌睡?你也太没心了。”

程童没解释,不好意思地笑笑。

打针的时候因为孩子小血管细不好找,护士第一针下去没有扎中血管。孩子响亮的哭声把张成伟的心都揉碎了,他满头大汗地哄着孩子。可孩子哪里顾得了这些,用更加洪亮的哭声发泄着自己的疼痛。

换了一只小手扎第二针,结果还是没扎中,孩子的哭声变得嘹亮而高亢,张成伟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冲到了额头,他把对医生和程童的不满都发泄到了护士身上,“你能不能干啊!这么大点孩子让你扎了两次都扎不中得遭多大的罪啊!你这样的当护士不是害人嘛!”

护士委屈地站在一旁赔礼道歉,张成伟却不依不饶。程童在一旁低声劝着丈夫说:“你别发脾气,越这样人家越紧张。人家一紧张更找不着血管了,最后受罪的还是咱们孩子。”

然后又赔着笑脸跟护士说:“您别介意,我们家这位心疼孩子他没别的意思,我给您道歉。孩子小不好扎这个谁都知道,您别放在心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护士还是不放心地看了张成伟一眼。程童知道护士内心不安,便对丈夫说:“你先去抽根烟。”说着,推张成伟去了走廊。

也可能是张成伟不在护士放松了许多,这次“一针见血”,顺利地把针扎进了血管。

程童爱惜地把孩子的小手捧在自己手中陪孩子打吊瓶。张成伟从外面进来,看到娘俩的模样知道针已经打上了,他对程童说:“刚才单位来电话,要我马上回去处理事情,估计用不了太长时间,一会就能回来。”张成伟不放心地看看病床上的孩子,又看看程童黑黑的眼圈。

程童说:“你去忙你的吧,有我在这儿就行。”

张成伟极不情愿地离开医院。临走的时候给孩子的奶奶打了个电话,让孩子奶奶到医院和程童一起照顾孩子。

事实证明张成伟的担心不无道理,当他在单位办完事回来的时候,孩子奶奶正在絮絮叨叨地埋怨着程童,而程童站在墙角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祖孙俩。

原来,程童由于下夜班太困,陪孩子打吊瓶时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结果孩子手乱动,手上的针穿破血管,药水打在皮下肿起了一个大包,孩子手疼哭闹声才把程童弄醒。

张成伟心疼得要命,愤怒地看着程童,那一刻,他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女人撕碎了。

程童离开家后,张成伟平复一下纷乱的心绪也出了家门,他要出差去另一座城市。冬天的风卷起地上的雪,刮得脸上生疼,张成伟立起衣服领,把脖子埋得更深了,顶着风站在路边摆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钻进车里暖意才渐渐缓上来,他坐直了身子。在去车站的路上,张成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望着车窗外犹豫了一会,手指便在键盘飞舞起来,他给叶晓霖发了条短信,“我今天出差去你们市,明天早上到。”

很快叶晓霖的短信就飞了回来:“好,我查下车次,明天早上我到车站接你!”

看着叶晓霖的短信,张成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但脑海里叶晓霖俊俏的模样和苗条诱人的身材却渐渐清晰起来。

他们是在一次系统工作会议上认识的,两个人在会议间的宴会上相谈甚欢,彼此感觉都非常好,系统的同事们也都拿他们两个开玩笑说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儿。酒席间的话,大伙不过是找个气氛开开心,说过也就说过了,可两个人却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缘分如绳索一般,在冥冥之中一头系着他,一头拴着她,这绳索让他们的关系微妙起来。

会议结束后,两个人靠电话和网络一直保持着联系。尤其在张成伟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跟叶晓霖抱怨几句,而叶晓霖每次都会用女人特有的温柔来抚慰张成伟,这让他烦躁的心绪立刻能够平静下来,他很享受这种抚慰。每次叶晓霖柔声细语的时候,张成伟仿佛能够透过电波嗅到叶晓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两个人只是靠这种较暧昧的联系着却从未再见过面,张成伟在思想深处认为,他们正经历着一场气势宏大并感人肺腑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他也曾想过与叶晓霖进一步发展成为情人关系,可他却总觉得自己还是爱程童,那份沉甸甸的感情与婚姻的责任让他始终没敢越雷池半步,即便与程童在家里吵得心烦意乱,他也只是与叶晓霖诉诉苦,寻找一份精神上的安慰与温暖。

但是今天,程童这种无声的抵抗击毁了他道德思想最后的防线,他想,有必要放纵一下自己,作为对自己的补偿。

到了火车站,买票、检票、进站,所有程序对于经常出门的张成伟来说是轻车熟路。

他每次出行他总会不由自主地选择火车,很多单位的同事劝他乘飞机的时候,他会对人家说:“坐飞机上看不到风景,一起飞就是一片接一片的云彩,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人要是离开了地面接不着地气,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踏实。”

同事笑话他“土老帽”,说他是铁路家属,坐火车就是为铁路做贡献,为他们自己家增添收入。他也跟人家贫嘴说:“铁路家属坐铁路的车,这是爱老婆的表现!”

如果说以前坐火车是因为程童在铁路工作才坐的,那么今天则完全是习惯使然了。

坐在卧铺车的边座上张成伟还在与程童怄气,望着车窗外渐渐模糊的地平线,直到车窗上映出了自己的模样。他心里纠结往复,剪不断,理还乱。

乘务员拿着票夹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声地对他说,“先生,请您出示车票,我给您换卧铺牌。”张程伟愣了愣神,眼前一下子跳出了与程童相识的情景。他急忙掩饰住脸上的慌张,应了一声拿出自己的车票换好。看着乘务员继续给别人换票,张成伟坐在边座上回忆着那场让他与程童走进婚姻的邂逅。

那次也是在卧铺车上,只不过那次是白天,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语,程童的柔声细语一下子把他的心滋润得甜甜的。当时程童穿着那身笔挺的制服,柔美中多了几份英气,张成伟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程童看,程童以为自己衣服上有什么不妥,慌忙在自己衣服上找了一遍,发现不是自己的不妥程童便红了脸。

张成伟自言自语地说:“你穿这身制服真漂亮。”

尽管有些窘迫,程童还是大方地笑笑,“谢谢!您的车票呢?”说着,把一只白嫩嫩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不得不说,那只手又让张成伟增添了几分喜欢,他便使出了自己浑身解数,一路上对程童展开了全面的追求攻势,这种攻势一直延续到程童嫁给了他。

那些甜蜜的回忆让张成伟开始自责与叶晓霖的精神出轨,这让他羞愧难当。

车厢里的灯灭了,昏暗的地灯放出柔和的光,那光仿佛自己家的灯光一样熟悉,让坐在黑暗里的张成伟觉得温暖。他的目光追随着乘务员,寻找着程童的影子。

乘务员巡视了一遍车厢,把没有放好的窗帘逐个放好,同时认真核对了每一张铺位然后开始打扫卫生。车厢里稍稍安静了一些,他看乘务员拎着扫帚在每个铺位间进进出出,身影若隐若现,一面打扫卫生一面俯下身子把旅客脱在铺边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

张成伟从来都不知道乘务员还要帮别人摆鞋子,难怪每次回家时程童都会把全家的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张成伟恍然大悟。程童说“我的黑夜你不懂”,看来自己真的不懂老婆黑夜是怎么过的,为了读懂她的黑夜,张成伟开始更加注意乘务员的一举一动。

乘务员刚刚忙完,列车就开始减速。张成伟随着乘务员来到车门处,一股寒意立刻让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个乘务员在门口立岗一丝不苟,从车厢连接处刮进来的雪花打着旋落进乘务员的脖子里,乘务员打了个机灵,仍然保持着标准的立岗姿势。张成伟突然想到了程童,她晚上是不是也会经受着这刺骨的寒冷?

车进站,开门,乘务员下车,旅客下车,验票,站台的旅客上车,列车缓缓启动。出了站台乘务员检查四个车门,给刚上车的旅客换票,一切有条不紊。忙碌完,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乘务员进了乘务室拿出饭盒,用暖壶往饭盒里倒了些开水,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隔着乘务室的玻璃,乘务员瞥见张成伟正站在门外看自己,慌忙放下手里的饭盒,用力咽下口中的饭含糊不清地问:“您有事吗?”

张成伟晃晃头说:“你每个晚上都这样工作吗?”

乘务员说:“是呀。”

张成伟指了指饭盒,“大三九的天,怎么不热饭啊?这样吃胃哪里受得了。”

乘务员说:“这趟车停靠站多,而且站与站之间运行时间短,我们吃饭都得挤时间,能吃上就不错了,哪还有空去热啊,兑点开水不凉就行了。”说完又反问道,“你怎么一直看我?”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太太跟你一样是个乘务员,也是跑夜车的,就是你们说的夕发朝至,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们的工作是怎么样的。”

乘务员说:“我们的工作挺普通的,你瞧着轻巧可付出却挺多,不干这活的人真的理解不了。为了出行旅客方便咱们只能熬夜干活,连家都顾不上。我们跟正常人都不一样,白天打蔫晚上精神。你太太也一样吧?”说完乘务员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声还没消失,车厢摇晃了几下。乘务员匆忙抓起大檐帽,匆匆忙忙地说:“车快进站了。”边说边往外跑。他很后悔,要不是自己没准乘务员能把饭吃完。

张成伟回到车厢,躺在卧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不时浮现出程童在灯光昏暗的车厢里忙碌的身影,“我的黑夜你不懂”,程童说这话时的表情也在他的眼前时时晃动,他一直瞪着眼睛到天亮。

下车后他立刻拨通了程童的手机,“你到站了吗?”

“到站了,才打扫完卫生准备去公寓。”程童的声音有些沙哑。

张程伟说:“我懂了。”

程童迟疑地问:“你懂什么了?”

张成伟酸楚地说,“你的黑夜我懂了。老婆,对不起。”电话那头好长时间都没有声音。他接着说,“老婆,好好睡一觉,我等你回家。”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

他挂断电话,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睛。找出叶晓霖的电话号码,按了删除,看着叶晓霖的电话号码从手机上彻底消失,他匆匆踏上了返程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