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远去扔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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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我家门前今年长出了一片紫藤。紫藤的枝叶攀附在棚架上,分几路一拥而上地疯长。照这个架势,要不了几天这些枝叶就能爬过头顶,遮住天日。紫藤的庇荫处就会形成一个独自的空间,成了我们家的院落。

棚架是赵叔一手搭建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他放了假,一口气为我们两家都建了一个棚架。他用军用铁锹挖了坑,栽下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树苗。

赵叔说他在青岛老家门前也种着紫藤。

这种在中国北方常见的植物也能在台湾繁衍生长,是否意味着藤架下的人也要常驻于此呢。

紫藤为路人增添了不便。可没有人抱怨。

我倒不愿马上出发。因为父亲还在绿岛。就是他们都走了,我们也要在这里等他的。

自从上次我们同他相见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背上一些吃的东西领着家辉去看他。

可我不愿再去了。我讨厌那个地方,也不愿看到他卑贱的样子。

在上海的时候,有一次母亲领我们去逛动物园。一只躲在墙角的狐狸敌意地盯着我们。

父亲连狐狸都不如。他没有敌意,不敢敌意,只剩顺从了。

家洁也和我一样。一次绿岛之行犹如心头被砍了一刀,萎靡不振,难得说一句话。

一天半夜,她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用被子蒙住头哭了起来。

她说:

我梦见他被抽了鞭子,正在地上爬呢。

绿岛有了父亲而成为我们的伤心地。

唉,不想那个地方了。我觉得要忘掉一件事,得去痛快地干一件事。

这天晚上,外面狂风大作。窗户被风吹得响动不止,像人在喋喋不休的责骂。一会儿有雨前来助阵。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像人在抽泣。

天都跟我们作对。我用被子蒙住了头。

不一会儿,就听见赵家响起一片玻璃碎裂声。赵忠义喊着:

爸爸,快起来,玻璃碎了。

赵叔惊呼起来:

玻璃碎了?他妈的怎么搞的!

我心里一阵快意。玻璃破碎的声音那么好听,一下驱散了我心头的压抑。似乎他家窗外有一个人在奔跑。那人越跑越快,就快要飞起来了。我觉得那个人是我。

我多么希望那个人是我。我需要奔跑,需要畅快。

我的手痒痒的,急切想干点什么。

这天晚饭后,我只做了一会儿功课便烦躁地无心再做下去。我对阿姨撒谎说:

我要去同学家做功课。

她说:

那早点回来啊。

我应了一声就出门了。

太阳已落下,月亮藏在云霾中。块块云霾像游累了的泳者在歇息。云隙中的星星代替了太阳,勤勉地播撒光亮。

我站在赵家门口。看见亮灯的窗口已扯起了帘子。里面隐约传来赵叔的声音。他抱怨饺子馅咸了。

他们又在吃饺子,全然忘了还在受苦的父亲。

我走到操场边,捡了一块石头又回到赵家窗前。窗玻璃已补上,里面仿佛有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我屏住呼吸,不由得举起了手中的石头。

可我停住了。我听到一阵挥锹铲土的喘息声,那是赵叔在为我们栽种紫藤。我的手颓然垂下。心里说:

就让你们一晚吧。

可我不想浪费这块石头,便往东走去。我经过一个个窗口上了一条路。路灯发出昏暗的光,一只野猫呼的一下钻进灌木中不见了。

除了一个太太出门倒了一盆脏水外,路上空无一人。我穿过菜市场。到了,就是那个窗口,刘太太的窗口。此时,窗口里亮着灯。想必她正和她男人吃饭呢。

我停下脚步一眼不眨地盯着窗口,拿石头的手跃跃欲试。没错,我是来砸她家玻璃的。这段时间想起她带给我的屈辱,我的牙齿能咬出血来。

我总觉得她欺负我,是因为有她男人在撑腰。她男人就是粮服库刘副主任。他总是一副神秘的样子。常把嘴贴在人耳根处说话。别以为他在说军机大事。其实就是告诉人家前几天在巷口处新开了一家面馆。

如果听的人听完就完了,那就大错特错了。所以军中请他吃饭的人最多,他收到的香烟也最多。他常对亲近的人面授机宜。明白人就知道他又要跟谁过不去了。

别看他在上司面前很听话,心里却很不服气。父亲结婚时,董主任被训诫调离就是他到联勤总部告的黑状。

这些事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这是大人的事,我自然不感兴趣。这次我要拿他家玻璃出气,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老婆刘太太。

这个没落的满族旗人家的小姐,其实从未享受过荣华富贵,却一直沉醉在父辈的想象中。脑中装着诗书琴弦,口中说着前呼后拥。

作为曾经的烟花女子,他应该感谢刘副主任的知遇之恩;而刘副主任能够官运亨通也全仰仗她不吝啬风情。两人门当户对。

这些都是大人的巷尾韵事。作为一个小孩,这些事再丰富也引不起我的兴趣。让我耿耿于怀的不是这些,而是她家的鸡。

她养了两只母鸡。每当她搬出躺椅在门口打毛线时,这两只母鸡便在她脚下吃食。一副天伦之乐的样子。

这两只鸡,一只是白的,一只是黑的。我上山捡柴禾常路过她家门口。时间长了,那两只鸡只要见到我,便朝我奔过来,跟在我身后,陪我走出很远。

她看在眼里,有一次对我开玩笑说:

小伙子,你了不得呀,我们家的老母鸡见了你都变成温顺的小姑娘了。

能被两只鸡看中,我一点也不觉得荣耀。

她对这两只鸡很上心。她听说维生素能多下蛋,便指使一个小孩到家里找我,让我到军医那里讨要维生素C。我在军医那里纠缠了好长时间,还帮他到开水房打了两瓶开水,他才给我开了五粒药片。鸡用了后并不见效。

后来她又听人说喂红辣椒能多下蛋,她又让那个小孩在放学路上堵住我,让我去买红辣椒粉。

当时父亲还没被抓。我向他要了两块钱,到菜市场买了一包辣椒粉交给她。她却说一包不够用,又让我买了一包。后来她全然不提钱的事。

尽管两包辣椒粉值不了多少钱,可我一个学生花一分钱也要伸手向大人要。那次为要钱,父亲还盘问了我好一阵子。

他嘴上嘟努着:

什么人呐,还要脸吗?

她也叹口气说:

真是园子大了什么花草都有。

后来那两只鸡还真争气,每天都在下蛋。她得意地对我说:

鸡蛋是最有营养的东西。人就要多吃鸡蛋。尤其是年轻人,长身体是少不了鸡蛋的。

我看了看她,发现她的脸确又白嫩了许多。可她为什么没赏给我一个鸡蛋吃呢。

不久,她又要建个大鸡舍。她说她一直把鸡当孩子养。现在孩子长大了,小床就要换成大床。

她又指使我上山去为她砍树枝,到河边去拉沙土。我一百个不愿意。可想到父亲还在她男人手下,便忍气吞声。

一天下午,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家说两只鸡不见了。我刚放学回到家,正准备到水房去打水。听了她的话,我拎起地上的水桶就走。我不想见她。

她挡住我的去路。

你听见了吗,鸡不见了。

正在摘菜的阿姨冷冷地说:

刘太太,我们没看见你的鸡。

那怎么会没了呢?

你简直没道理。你的鸡不见了,关我们什么事?

我的鸡跟他最熟,我不找他找谁?

阿姨懒得跟她说了,转而对我说:

你去打水,别理她。

后来她气哼哼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路过操场时见到了刘副主任。他正给几个手握铁锹的军人在训话。他训完话,几个士兵便散开挥锹平整操场。他点了一根烟,转过头却看见了我。我心里慌乱起来,低着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赶快离开。

他喊了一声:

那个小孩,你过来。

我停下脚步,并没有过去。。

我在叫你呢,听见没有?

我耷拉下脑袋慢慢走了过去。

等我走近了,他从嘴中吐出一口烟,弯下腰,把那张坑洼的脸凑到我眼前问:

你是胡德仁家的?

嗯。

知道吧,她病了。

不知道。

他竟火了:

那你知道你爸还关在里边吗?装蒜!

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干咳了一声继续说:

她脾气不好,你跟她计较什么?

我没有跟她计较。

还说没有?她昨晚上都在发烧。

我不知道。

还说不知道!好,我不跟你废话。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赶紧买两只鸡送去。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滚,快滚!

我撒腿跑回家,关上门便哭了起来。我把下午的事说给阿姨听,她瞪大了眼睛:

买两只鸡?神经病吧,不理他。

此时,那个窗口已近在我眼前。窗帘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头,还有一顶军官帽。他一只手放在嘴巴上,嘴巴一动一动的,像在抽烟。

我脑中立刻现出一张脸,脸上布满大小的坑。还有一双深眼窝,正恶狠狠盯着我。

这是刘副主任下午训我时的神情。我拿石头的手陡然垂了下来。我有点怕他。

我心里骂着自己。

可我不甘心。为了她两只鸡,我一次次被她使唤。鸡被我伺候得油光发亮,眼睛放光,活像我的祖宗。现在她又诬陷我。我不报复,这屈辱就会把我窝囊死。

我的血在头顶沸腾,脸部鼓胀,就势举起了石头,朝那个窗口砸了过去。

奇怪,我怎么没听见玻璃的碎裂声,还有人的惊叫声。只听见我脚下沉闷的跑步声,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只是推开家门的一刹那,我才意识到我是一路疯跑回来的。我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呢?

她们都惊讶地看着我。阿姨问:

你怎么了?

我在惊魂未定中撒了个谎:

一只疯狗在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