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月娘半夜起来关窗,却惊叫了一声。我连忙跳下床跑到窗前,她已把两扇窗关上了。
她瘫倒在窗下,剧烈喘息着。我也在它身边坐下。她抚着胸口说:
是一个人,一低头跑了。
你看清了?
看清了,真是一个人,他是顺着墙根跑掉的。
我的身子一阵颤抖,一把抱住了她。
那个人还在窗外,说不定一双眼睛正贴在窗上。
我们不敢回到床上,也不敢出声。
坐了一阵,我看了她一眼。见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我又抬头看了一眼窗户,窗扇正被风吹得抖动不已。
我用胳膊碰碰她,她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睡,只是闭了眼而已。
我小声问:
你不会看错吧?。
不会,就是一个人。
是谁呢?
这个院子里就我们两家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吴掌柜?
我脱口而出。顿时,这个老头就成了一个魔鬼。我的恐惧更甚,依她更紧了。
不知不觉我们都睡着了。
等我睁开眼,见一缕阳光透窗而来。天已亮了。昨夜的风雨似乎怕光,太阳一出,它们就没踪影了。
外面响起了劈柴声。是吴掌柜,正急促喘息着。他家的厨房里也响起了风箱声,她老伴在做早饭。树上,早有鸟儿在清脆欢唱。只是这个屋子里的人还心有余悸。
外面如此生机,我们还龟缩在这里,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说:
我要尿尿。
月娘说:
起来吧,天亮了应该没事的。
我们从地上起来,穿好衣服,推开了门。
一缕明亮的阳光好像等在门口,蜂拥而入,驱散了屋子里的阴气。
月娘站在门口,朝院子里看了看。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
我也走到门口,向院子里张望着,发现今早的院子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院子里没有人。吴掌柜劈完柴,回自己屋吃饭了。屋门口静静码放着他刚劈好的两摞柴禾。联想到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影,这两摞柴禾竟让我怕起来。
难道真是他?
我又想到第一天夜里,院子里的脚步声。我曾告诉过她。可她并没在意,只说我是不是听错了。
看来我没有听错。能进入这个院子里的,远不止他和老伴两个人。
我说:
咱们逃吧。
先不急,等再看看。
的确,白天这个院子看起来出奇的放心,冲淡了昨晚的那场惊魂。
吴掌柜仍守在柜台,他老伴忙完家务,也赶到柜台帮忙。
吃过早饭,我和月娘出门。经过柜台时,见吴掌柜正看着街面出神。他见了我们依然满脸堆笑,可这笑再也不能让我舒心。
他问:
要出去?
月娘嗯了一声。
先等等。
他说着把一只手凑到嘴边,压低声音说:
我跟你说妹子,昨天游击队在向阳大饭店打死了两个日本兵,现在他们正全城搜捕,你们最好不要出去。要是买东西,就在附近买,别走远了。路上碰见日本人别走得太急,他们会开枪的。
他说得认真,我们也不是必须出门,月娘便说:
那我们就不出去了。
他说的没错。我们回屋不长时间,便听见杂货铺里来了人,我还听到了保长的说话声。一会儿吴掌柜便领着保长和两个日本兵出现在院子里。
我紧张起来,赶紧坐在凳子上。月娘正坐在床上打毛线。
这是我第二次同日本兵近距离接触。上一次是查包袱,这次是查人。
他们推门进了屋,在外屋没作停留直接进了里屋。
两个兵都是矮个子,比起我这个少年,他们的个子比我高不了多少。
一个日本兵一挑门帘进了屋子。他用一双小眼睛把整个屋子扫视了一遍。我跟他的目光相撞了,我的眼睛像被蜜蜂蛰了一下。
我低下头,躲避着。可那双眼睛仍像刀一样在我身上肆虐。我浑身颤抖,书也掉在了地上。
我干嘛这么心虚?我在心里骂自己。好在那目光并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太久。
他们在各处开始搜寻。
他们在里屋查搜了一遍,又到外屋。突然,小眼睛日本兵惊叫一声,用刺刀指着灶台一侧咕嘟出一句,保长马上喊道:
灶台夹缝里的土是怎么回事?
月娘赶紧出了屋,脸一下变得煞白——那堆土正是我们挖坑埋珠宝时堆在那里的,她该如何解释呢?
这时吴掌柜上前一步说:
你说这堆土啊,是我砌灶台剩下的。本想铲走,可一想兴许以后能用上,就堆在这里了。太君,这不关他们的事。
那日本兵用刺刀挑了挑那堆土,便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他又向保长嘀咕了一句。保长忙对月娘说:
把良民证拿出来。
月娘回到里屋,拿出两张良民证。那个日本士兵把良民证拿在手上看了看,又瞧了瞧我和月娘。
我又同那眼神遭遇。还好,那眼神一晃便过去了。
他把良民证还给月娘,挥了下手,几个人便出了屋子。他们走了,月娘赶忙凑到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确认他们真的走了,她便关上门,身体疲乏地倚在门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笑了。
今天果然全城戒严。他们临走还让吴掌柜把店门关了。保长交待说:
这个院子不许任何人进出。
天暗了下来。月娘开始生火做饭。这时,吴掌柜笑嘻嘻站在了外屋的门口。
做饭啊,妹子?
嗯,
今晚你大娘不在,我还不知道吃什么呢。
大娘出去了?
我让她到亲戚家借些米,米缸已经空了。
哦。
唉,城里没有粮食的。
不会吧,我昨天在南街还买了两斤小米呢。
太贵了,吃不起的。
他的笑越来越勉强,突然冷不丁说出一句:
真没吃的了,妹子不怕你笑话,能不能在你这里匀一口吃的?
我发现他眼睛里竟有泪花。
月娘并不为所动,仍平静地说:
你一个掌柜的还没有饭吃?
我真没有骗你。不信我领你去看看我家的米缸。
月娘叹了口气,起身在米袋里挖了半碗小米。
大爷,我们也是穷苦人,你就担待一些吧。
他接过米,连说了几声谢谢,便回屋了。临走还嘱咐我们:
把门窗关好,现在坏人可多呢。
夜色又一次袭来,像一幅厚实的幕布,把整个宅院都罩了起来,周围安静极了。
月娘出了门,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又回来了。她把木棍交给我说:
睡觉时放在身边,到时候一定要往他脑袋上打。
我拿着木棍在她面前比活了一阵,把她逗笑了。
临睡前,她又检查了一遍门窗,还将那把剪刀放在了枕头边。可我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不时浮现出吴掌柜的脸。
月娘也没睡着,我不时听到她翻身的动静。我们仿佛都在等他来。他来了,他的死期也来了。我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
可左等右等他也不来。我躺不住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妈,我受不了了,不如咱们现在就到他屋里把他打死。
这怎么行。他不下手,我们绝不能动手。不要怕,他一个人,我们两个人,他打不过我们的。
她倒很有信心。我只得重新躺下。
到半夜,就在我要睡去的时候,院子里忽传来吴掌柜的叫骂声:
让你偷,再让你偷。
有木棍的击打声和另一个人的呻吟声,声音好熟悉。
我们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摸出了剪刀,我也摸到了木棍。
我们下了床,穿上鞋子,没有犹豫直接开门出了屋。
月光下,吴掌柜正站在院子中间。他一手拿着一根木棍,另一只手擦着额头上的汗,身旁还跪着一个瘦削的男人。
他打累了,看见我们过来了,便用木棍指着那人破口大骂:
真不要脸。白瞎了你肚子里的笔墨。
跪着的人虽浑身颤抖,却不服气地说:
我又不会卖力气换饭吃,有什么法子呢。
那就偷啊,还有脸吗。我说你不要脸不是冤枉你吧。
这人骨瘦如柴,披了一件破烂不堪的外衣,身子龟缩成一团,颤抖不止。我们走近一看,不禁大惊。
怎么是他?
她问道:
你不是教书先生么?
吴掌柜惊讶地看着她:
你们认识?
她紧张地用手捂住了嘴。
吴掌柜长叹一声。
他是我们邻村学校的先生。以前人见了他都要鞠躬的。你看看成了这幅样子。两天前他来要过饭,我把家里的剩饭都给了他。没想到今天又来了。还想偷着进屋,这是偷,你不知道?
他仍不服气:
我只不过想吃一口饭而已。
吃一口饭?你有点志气好不好。
她走近他质问道:
你不是要到湖北找你叔叔么?你怎么骗我。
他绝望地摇摇头。
我没有力气走那么远的路。我本来不打算再找你们了。可周围都黑暗无边,只有你这里还有一点光亮,一丝希望。没办法,就只能找过来了。
吴掌柜用袖口擦了一下眼睛。他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大妹子,我替他求个情,你就给他一点吃的,打发他走吧。比起有些人,他还不算坏。
月娘怨恨地看着他:
钱我可以给你。可是我求求你,别再跟着我们了,好吗?
吴掌柜朝地上吐了口吐沫说:
你非要让全天下的秀才用吐沫淹死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