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眷村的学校开学了,学生大部分是村里的军人子弟。
可我的年龄还差几个月不能入学。
我眼巴巴看着那些大孩子背着书包,结了伴,有说有笑走在上学的路上。
等他们都进了校园,学校的大铁门就呼啦一下关上。上课铃声响过,校园里便传来阵阵读书声。
朗朗稚气的诵读声让这边的村子显得更为安静,我的寂寞也降临了。
我喜欢跟那些大孩子玩耍。现在他们都上学了,我就没人可玩了。
寂寞让让我心里泛着苦味。
我常跟他们混进校园,哪怕他们走进教室我一个人在走廊里听他们上课,也比在村子里形单落寂快活。
走廊里空无一人。我只要屁股着地,身子倚墙,全身便松懈下来,坐多长时间我也不觉得乏味。
这是个日式建筑。走廊很深,没有灯,只有两边的出口能透进一点亮。
进了走廊就如同到了一处幽境,每当教室里读书声传来,心头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我倚墙闭眼静听,犹如在吃一块涂了蜂蜜的面包,美极了。
有时听到熟悉的小伙伴结结巴巴背不出书,遭到老师的训斥,我便乐得心里像绽放出一朵花。
一次,两次,慢慢我就有了瘾,过一段时间不去那里我就浑身不舒服。
有几次,我被校工发现,被赶出了校园。可过一段时间,我又混了进来。
我不干什么,只是坐在这里。只要坐在这里,我就忘记了一切烦恼。
我坐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看他们快要下课了,我就拍拍屁股起身,步出走廊,像一只贼鼠沿着校园的墙,偷偷溜出校门。
有时,我不想离开校园,便在球场边的树荫下看他们做操,等上课铃声响起,他们返回教室,我也回到那个暗幽的走廊。
回到家,在饭桌上端着碗,还想着在走廊里听到的事,就忍不住一笑。等意识到大家都在看我,我便羞红了脸,低头继续吃饭。
时间长了,校工都认识我。他们知道我不是捣乱,对我就睁只眼闭只眼。
直到有一天,一位中年女人进入走廊,我的这段惬意的日子才嘎然而止。
那天我恰好在听一位女生朗诵一篇美文。那是一篇怀旧散文,写的是作者小时候住在青岛的一些往事。有亭台楼阁、观海听涛、红瓦绿树、鸟语花香。
我听得入迷,脑子跟着这篇文章一路走了下去。我走得很远,走着走着就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有别墅、汽车、鲜花、藤蔓,还有石凳、秋千。我进了我上海的家,推开了那两扇厚重的门。
熟悉的客厅、久违的欧式沙发、亭立的落地台灯、乳白色钢琴、紫色窗帘......
当我仰头想看一眼天花板上的金色吊灯时,突然脚裸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个女人的惊叫将我从美幻中拽入这阴暗潮湿里。
我睁开眼睛,只见我脚边趴着一个人在呻吟。
我缓缓站了起来,那人也慢慢站了起来,不停拍打着衣裤。
借助微弱的光,我看清这是一个戴眼镜烫一头卷发的女人。
她厉声问道:
你在这干什么?
我,我在这,听,听他们念书。
你是谁家的小孩?
我是南边眷村里的。
她把我带出走廊,命令我站在门口。
天气晴朗,阳光直刺我的眼睛。乍一从阴湿的环境出来,我就像一条才出土的蚯蚓浑身不自在。
我眯缝着眼,怯怯看着这个女人,觉得自己猥琐不堪。
两年前我还是公子哥,穿着考究,举止潇洒。而现在,活脱一个街头瘪三。
我还想起了其他.....来不及想了,她正两眼怒视着我呢。
她一双眼睛不大,却咄咄有力,我的脸有了烧灼感。
她眉头一皱,显然感到了疼,下意识地弯腰抚了一把膝盖,抬起头便骂出一句:
你这个混蛋!
她嘴角边有一颗明显的黑痣,一套灰色西装里白衬衣大翻领在脖颈下异常醒目。
后来我得知,她是校长,正准备去一个教室听课。
她问了我的住址、大人的姓名,又问了我们一家是从哪里迁移来的。我老实地一一作答。
她态度缓和下来。
你想读书?
我点点头。
想读书没有错,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坐在教室里尽情地读。何苦坐在这里像个贼?
随后她喊来一个校工把我领出了校园。
她说:
这几个月内,我不希望再见到你。
后来,听说她把几个校工狠是训斥了一番,说以后谁让无关的人进来,谁就收拾铺盖滚蛋。
这样,很长时间我进不了校园。
时间一长,我又开始想那个地方,身体里仿佛有一只小虫抓挠我。
校园外的日子很无聊,家里还有一副我不愿见的面孔。
有好几次我在校门口徘徊,还想偷偷溜进去。可是一想到那女人一双厉害的眼睛,就忍住冲动,黯然折了回来。
就像长时间没能回家的游子,我对那地方竟有家的眷恋。
有一天,我心里竟突然升起一种非去不可的冲动。
我又硬着头皮夹杂在学生中,想再次混入校园。
可我很快被校工认出。那人大喊着让我站住,就从门卫室奔过来,不由分说把我拎到了校门外。
他指着我的鼻子训斥道:
又是你,上次不是说好不来了,怎么又来了?
我就想听他们上课,又没干坏事。
校工咧嘴乐了:
你还挺有理。
当然有理。他们能听课,我为什么不能?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要放你进去,我的饭碗就没了。你听着,不许你再来。要有下次,我就找你爸爸,让他好好揍你一顿。
此后,我就再没进过校园。
几个月后,又是一个开学季。我上学了,可以光明正大进入校园了。
我走到校门口,就见那个女校长背着双手,带领几名教师列队站在路边。这是新学期的第一天,校长照惯例是要到门口亲自迎接学生的。
她仍穿那套灰色西装,一阵风吹来,让她一头卷发凌风飞扬,那挺立潇洒的样子让我自惭。我下意识低下了头。
我走了一阵忍不住偷看她一眼,她的目光恰跟我相撞。可她眼中没有怨我的意思,还冲我微微一笑。尽管如此,她仍是端庄的,并未削减她的威严。
我就这样从她身边走过,如释重负。
我们的课是从认识中国开始的。
国语课讲的是中文读写,历史课说的是中国故事,地理课呈现的是中国的江河山川。离我们千里之遥的兵马俑,故宫,黄河,长江等名胜,我们都能在一张小小的中国地图上找出它们的位置。
我们也能找出台湾的位置。一时间教室里发出一片惊叹声:
原来中国这么大,是我们不久前才住过的地方;台湾这么小,是我们现在正读书的地方。
给我们上课的老师都是从大陆撤退到这里的,有些老师在那边还是私塾先生。因此,在我们这个小学生的课堂上,文言文气息浓厚,我们的头脑整天充斥着四书五经,之乎者也。
我们幼稚的心灵也开始接触政治。老师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撤到这里来。我第一次知道是领袖带领我们来到这里的。
这里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学上。若留在那边我们就要拿着破碗到铁路边讨饭;天冷了,身上只能捆一层稻草当衣穿;下雨了,只能躲在牲口棚里避雨;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没有教室可进,要到老改农场一身臭汗跟大人一块儿劳动。
大陆很大,可那里没有白天;台湾很小,可这里看不见黑暗。
我们背诵的国语课也充满了政治意味,像《国父小的时候》,《我的爸爸是军人》,《没有太阳的地方》等。我们每每充满激情地朗读,满脸都是敬仰之情,满眼都是激动之泪。
慢慢地,我对在大陆及来台湾这一路所经历的人和事模糊了,课本上那些充满激情的话语抽走了我真实的记忆,我越来越像青天白日旗下标准的台湾学生了。
这么多同学聚在了一起。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说话言谈南腔北调,举手投足各有神态。每天所见都有新鲜,每次下课都有哈哈一笑的趣事。
同学大部分是这个村子里的。以前,我都是和附近几排房的小伙伴玩耍。进了学校后,这个村子里的同龄孩子差不多都聚在教室里了。我们在教室里听课,在操场上踢球。放学回到村子里,我们还要再疯玩一阵,才大汗淋淋背起书包回家。
一天放学后,我们又在门前的操场上玩起了单腿碰碰撞。上场的两个人都用手板起一条腿,单腿跳着撞向对方。直到一方被撞倒,这一轮便结束。下一轮,又一个人上场跟胜者对垒。
这天,个头不算高的我竟一连撞倒了四个人。第五个上场的是我们班个头最高的。看他迎面跳着冲过来,如过来一辆坦克,那块头和气势立即让我的心理崩溃了。
我开始跳着后退。后退中,旁边有同学喊:
小心,后面有坑。
我正要回头看,突然,一股旋风席卷而来。我只觉视线被一个重物遮住,这重物碾压过来,我就被卷进了坑里,混浊的污水无情把我吞噬了。
这是一个散兵坑,士兵训练完后没有及时回填,坑里还积着很深的雨水。
我汗淋淋的热身立刻浸入冰凉中。我激灵打个冷颤,嗓子里也涌入一股冰凉,在一阵慌不择路的喘息中,我被重重呛了一口水,剧烈地咳嗽冲撞着我的脑袋。
我想挣扎着站起来,可脚底的污泥让我站立不稳,身子又重重摔了下去,眼前一阵水花翻飞。
我的眼前闪现出一个身影,那身影越过船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落江水。那也是一片水花翻飞。
只不过那是一个女人入水的远景。而今天我是入水者。我同那个女人就都有了入水的惊魂。
周围惊叫声起伏。
等我被两个同学拉出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腰肢像被戳入一根针,针头在肉里不听使唤地四下窜动,在极力阻止我站立。
我哭喊道:
我站不起来了,快扶住我呀。
又有几只手伸了过来。可我的身体成了一根熟面条,需要几人搀扶才能直起来。
一不留神,我又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