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平,一个江南小镇。与我距离遥远,记忆也遥远。它已沉入湖底。似乎是要刻意让我忘了它,有一阵子我甚至模糊了对它的印象。可后来我有心又一点一滴捡起了对它的记忆。
那是我最早的家。
有时我一个人呆在屋里,会冷不丁听到一阵啪嗒、啪嗒的声响。这不是屋里人的走动,而是旧时乡人踏在门前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此外,还有小孩子的嬉笑、小贩的叫卖声。
有时我看着书,耳根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一阵紧似一阵的叮当声便由远而近传来。这不是建筑工地的砌砖声,是小时离我家不远的打铁铺里发出的声响。那里仿佛有从未熄灭的火焰,从未歇息的力气。
有时我在学校公共澡堂洗澡。正穿着衣服,却隐约觉得角落里有一阵咕咚的水泡声。我知道那不是澡堂污水槽的流水声,是小时小河里的鱼在嬉戏欢畅。鱼们并不寂寞,一旁不时有蓬布船摇荡穿梭。船一点点远去,船尾会吐出几串温柔的浪花。小河边总有女人在洗衣淘米。棒槌击打在衣服上,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小河再往上走不到一里地,有一座石拱桥。桥面崎岖不平,桥身斑驳陆离。
我记不清我出生时都看到了什么。不过,可以想象,我一定是听着铁匠铺的叮当声睡着的;我一定是在小贩的沿街叫卖声中睁开眼睛的;我一定是睁着两只好奇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世界——屋顶的木梁,木窗上的花雕,摇篮边不时转动的纸风车,烛台上不时摇曳的烛光,时不时凑近我眼前的大人们的脸。
这些场景,我想同我一样,大多数孩子经历过。大多数孩子经历过以后便一晃而过,留不下多少记忆。就像现在,我站在街边,在眼前如潮的车流中,你还能辨认出哪辆车与你有关么?
那是人一生中最蒙昧的时光。我就是一只让人随意拨弄的幼虫,被动接受着大人的爱抚,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像物件一样在大人中间传来递去。
人们几岁开始对自己的周遭有了印象?那时的一件什么东西会让你这一辈子刻骨难忘?我想,大多数人不去细想,也懒得细想。因为生命之初如此幼稚,他(或是她)对周围的感知也是微弱的,不值得一提。多数人因此也就记不起它们了。
可我依然能够记起往昔的点滴片段。它们像残破的城墙,虽有豁口塌陷,可总有一条基脉将这些零碎的事联串成珠。从小到大,每当我孤身独处、万籁俱静时,那些片段便排了队进入脑际。
这些记忆有时蜂拥而至,有时庞杂,跳跃,不得要领,脱离了我惯常的思维。它们让我惶恐,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有一样东西是清晰不变的。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我就对一样东西恋恋不舍。
我在吸吮,贪婪而安静。
那是一种享受,不可割舍,也没有哪一天要停止的理由。
我抬眼便看见了一双眼睛。这是一双黑亮的眼睛,总是在我忘情时静静看着我。像两汪没有涟漪的泉水,默默映照着我的贪婪。久而久之,这双眼睛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当两汪清泉向我靠近,我知道,又一轮幸福将征服我身。
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最初礼物。它没有亏待我,让我尽情享受到了一个婴孩应有的全部。我应该感激才对。
在朦胧中我遇见了她——黑眼睛的主人。而她的样子一点也不朦胧,清鲜透明。她总是静静注视着我。她注视我的时候,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她笑的时候,总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一口雪白的牙齿,恰似润我喉肠的乳汁。
她不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奶妈。
那时她还是一个少妇。
花一样的年龄,她就成了一名少妇,成了我的奶妈。
奶妈的小名叫月娘。是从安平小镇几十里外一个小山村来到我家的。那天,她被几个人架着进入大门,在堂屋放下随身的包袱后,就被锁在一间屋子里。
两天后,屋子门被打开,在众人的簇拥下,我被抱到她眼前。
月娘是无牵无挂来到我们家的。在我之前,她还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女儿只跟她相守了七天便死于伤寒。女儿死了没几天,她男人在上山砍柴时,又坠崖而亡。
都是瞬间发生的事。她呆了、傻了,连哭都不会了。
她坐在床上双手合一,口中喃喃祈祷:
天啊,高高在上的天。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可是你底下本分的人呢。我们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家里没有别人一粒米,没有别人一根线。走路都怕踩了别人的苗,泼水都怕溅了别人的身。我们没有过分的想法,只想活下去……
她拖着麻木的身子,和村里人在山里的沟沟坎坎寻了几天,也没找到男人的尸首。
她站在院子里呆望着连绵的山峦。那里雾气蒙蒙,山影绰绰。平常她每天都看见它们。可当下却如此陌生,面目可怖。她看着、看着,身子颤抖起来。她不知道山里面都藏了什么厉害的东西,祸害起人来这么没有情面。
她突然捂住脸哭嚎起来,身子瘫倒在猪圈旁。
这是个普通的山里人家。床铺是泥土味,厨房是柴草味,院子是粪便味。竹栅栏能抵挡野猪的冲撞,木门能将窃贼挡在外面。
门外是绳子一样蜿蜒的小道。小道将村里人引向山外,将外面的人牵进村里。
四周都是山,让村里人习惯了仰头过日子——他们仰头看时辰,仰头倾听外面的声音,仰头盼望回来的家人,仰头寻觅走失的牲畜。
她在这个家洗衣、做饭、背柴禾;婆婆在院子里喂鸡,喂猪,凉衣衫;公公和她男人吃了早饭便扛起猎枪出门狩猎。
傍晚的炊烟升起的时候,两人回来了。枪筒上总是挂着长串的野兔、野鸡之类的血物。
十几天后,同村的一个猎人发现了山崖下男人的尸首。从那间茅草屋里传出的哭声持续了几天后,村北山坡上的小坟边又多了一座大坟。男人总算入土为安。
自从她没了女儿,没了男人,一切都变了模样。他们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好像她也该像她男人一样摔死找不见尸首才对。
她被视为不详之物,婆家开始以白眼相待。
晚上夜深人静时,她就独自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流泪。那双黑亮的眼睛,常常是红肿的。就是每天清晨睁开眼睛,这一天也是从流泪开始的。
总有流不尽的泪,泪伴着日子点滴流淌。仿佛没有泪,就没有日子。
她成了婆家的累赘。婆婆要赶她走了。
那天晚上上了床,婆婆就在公公耳边嘀咕。可公公是个很合体统的人。他吧嗒几口旱烟后,慢条斯理地说:
泼进来的水,没有再泼出去的道理。她生是咱家的人,死也要做咱家的鬼,这是体统。
说到体统,婆婆就不吱声了。她知道,她也是泼进来的水,莫非她也可以再泼出去?
她被当成泼进来的水,继续留在这个家。每天在灶台边烧火做饭,在门前的小河边洗衣淘米。她也知道体统,知道回娘家给父母丢脸,准备这辈子做婆家的人。
她干的活多了也不敢停下,总觉得还有她没干的;干得累了也不敢歇息,总觉得歇息是一种罪过。
有一天,我一个姨奶到村里走亲戚遇见了她,盯住了她的脖颈下,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她在婆婆耳边嘀咕了一阵,五天后,月娘就成了我的奶妈——她被二十块大洋卖到了我家。在大洋清脆的叮当声中,公公嘴里再也没有了体统之类的话。
月娘又一次哭红了眼。她是在被哄骗去镇上看电影的路上,被几个男人绑了手脚,堵了嘴巴,用轿子抬着来到我家的。
听她们说,她开始又哭又闹,并对端过来的碗筷狠啐了口吐沫。
可两天后,我家女佣将我抱到她眼前时,她突然安静下来,目光柔和。显然那一刻,她想到了什么。
你想到了什么?
多年后我问她。
她眨着眼睛,胸口有一种涌动。
你知道,你是那么小。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身子,我怎么忍心把头转过去。你知道,我失去了一个孩子。
我常想起幼时的江南雨季。窗外被一眼望不到头的雨线所笼罩。雨打在房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打在树叶上,连绵的婆娑声就充斥了耳膜。让我们这座宅屋更显安静。那时,多半是我在静静吸吮,她在静静看着我。
等长大了一些,我还是不愿离开月娘。每天晚上,我仍习惯于偎她入梦。而母亲于我仅剩下威严,与我越加疏离。
每天清晨,我便在月娘的亲吻下睁开眼睛。
尿不尿?
我摇摇头。
屙不屙?
我摇摇头。
有了喊我。
我点点头。
她低头亲一下我的脸蛋,准备离去。
月娘?
干嘛?
我撅起的屁股让她止步。
有了。
有了?
她的脸已有了愠怒。
有了。
我屁股已撅得很高。
在她进门之前,我已将一夜的积蓄,酣畅地倾泻在被窝里。是控制不住,还是故意让她多待一会儿,还是想她巴掌拍我屁股时的快乐,我讲不清。只知道每次她总是慢了几步。
她沉了脸笑骂道:
你个臭娃,让你坏。
她朝我潮湿的屁股上不轻不重拍了几下。
屁股蛋上的几声闷响,开启了我和她新的一天。
再大一点的时候,她就把我抱进童车里走出大门。
她手指着铁匠铺。
我就喊:
火,火。
她手指着小卖部。
我喊:
钱,钱。
她手指着食槽。
我就喊:
鸡,鸡。
她手指着小河。
我就喊:
船,船。
我三岁了,婴儿车已盛不下我。我经常撵着鸡跑,把碗打碎,被花盆绊倒。可看见月娘,我便放下手中的玩物,还是一个劲往她怀里拱。那是我不能离开的地方。母亲看在眼里,一种说不清的表情挂在脸上。
月娘,到厨房帮刘妈把那只鸡杀了。
月娘,你到前街,看我那件旗袍做好了没有。
哎呀,月娘,你把他放下,把衣服扣上。他都这么大了,别老用那东西逗他。
母亲常这样敲打她。
我总觉得,母亲不甘于我同她的生分。在月娘搂我进怀的时候,总要想办法把我和她分开。把我喂大人渐渐成了她的心病。
那时我是顽皮的,可月娘的眼睛一出现总能让我安静下来。
我跟她在一起做什么都喜欢。喜欢躺在她怀里,喜欢听她哼歌,喜欢瞪大了眼睛听她讲故事。
那个小鬼跟他爸爸找妈妈去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变成一个小鬼,见不到妈妈了。
我哭了,她也哭。看到她哭,我哭得越发厉害。她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
我儿不哭,再哭,就变成小鬼,看不见我了。
她这一招很灵,我马上不哭了。我怕真见不到她。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成了她背上的包袱。
她背着我上桥,看着桥下来来往往的小船,她的目光也随着船影远去。仿佛那朦胧的尽头,有一缕道不尽的牵挂。
她背着我逛庙会。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出会队伍,还有高跷、臂锣、大刀、马叉、茶担、轮车组成的长阵,她会回头朝我笑笑:
小时候,你婆就这样背我。看呐,看的,怎么也看不够。
说着话,她眼角就有几滴晶莹的泪。我知道,她在想她的妈妈。便伸出小手擦她的眼角:
乖不哭,乖不哭。
那时,我越发认定,她就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爱怜的孩子。
我就这样成了她爱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