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学校时代
明治十五年四月,八岁的我进入小学读书。拖着草鞋、用包袱皮裹着石盘和石笔,每天上下学。
当时主要的学习内容是礼节规矩和手工艺。我喜欢画画,总是在石盘上画美人画,大家都来拜托我给他们画。
班主任是中岛真义先生,很受孩子们的信任。听说先生来上课,大家都拍手相庆。某一年先生让我画烟草盆,并推荐这幅画参展祗园有乐馆的展览会,我记得还得了奖,拿到一个砚台作为奖品。我常年使用这个砚台,上面烫金的字都磨到快看不清了。
我十三岁那年从小学毕业,第二年的春天,十四岁的我进入京都府立画学校学习。
那是明治二十一年,大家对女孩子进绘画学校,还是不怎么支持的。叔父也狠狠地责备了母亲一番。但是母亲说:“可那是她喜欢的道路呀。”并没有理会叔父的意见。
如今的京都酒店,就是当时学校的校舍旧址。那周围有很宽阔的空地,一整面都是花田。因此学校前面就有花店,我经常去买写生用的花,或者干脆直接去花田写生。
当时的绘画学校其实很悠闲,大家并不都是抱着“要成为画家”的目的,有相当一些人是为了“找个地方上学”而来的。
“我们家孩子身体不太好啊,就去学画吧。”——也有这样的人。
今天的画家必须具备相当的体力和健康,而当时一般大众则认为,画家是件“花架子”的工作。由于这种想法,当时的绘画学校毕业生后世留名者不多,诞生出充满激情和热血的艺术家、孕育出充满生命力的艺术作品,则更少。
兼任绘画学校校长的,是土手町府立第一女学校校长吉田秀谷先生。学院分为东宗、西宗、南宗、北宗四个画派。叫什么宗什么宗的,简直有点像佛教学校了。
东宗是柔美的四条派,主任老师是望月玉泉先生。
西宗是新兴的西洋画,也就是油画,主任是田村宗立先生。
南宗是文人画,主任是巨势小石先生。
北宗是刚劲有力的四条派,主任是铃木松年先生。全都是一流的大画家。
我入门北宗,跟随铃木松年先生学画。
最初,老师只让我们画一枝山茶、梅花、木莲之类的东西,或递给我们八页折叠、二十五幅一册的宣纸画册,令我们以此为范本来临摹。再把各自的作业交给老师,老师点评过后,再对着老师修改后的作品重新画一遍。二十五幅画全部通过考试后,就能从六级升到五级了。
到了五级,就可以画一些比一枝山茶花更难的作品了。
升到四级,就可以画鸟呀虫呀;之后是山水、树木、岩石等等组合,最后到了一级,就进入人物画的阶段,也就可以毕业了。
然而,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画人物,一直画人物画的我,自然不会满足于学校的规则。
每周一次的作图时间,我都用来画人物画,聊以此安慰自己这颗爱画人物的心。
报纸上刊登的新闻事件,我也能马上用人物画表现出来。因此我每周都画的人物画就像绘画版的“时事解说”。
一天,松年先生对我说:“我知道你本来是想画人物画的,但是也不能违逆学校的规则,你要是真那么想画人物的话,每天放学后就来我家的私塾吧。我可以给你一些参考书,帮你看看画得怎么样。”
我高兴极了,从此以后,一放学就去松年先生位于东洞院锦小路的私塾。在那里我可以尽情地观摩作品、画人物画。
当时整个学校大概只有一百来人,校长吉田秀谷先生却很高兴:“我们绘画学校也算达成了大发展,终于有超过一百名学生了!这对于日本画坛的前途真是值得庆贺的事啊!”哎,无论如何,一百多人都只能算是寥寥吧。
很快学校就发生了改革。
除了绘画,学校还增加了工艺美术部,教人怎么画陶器上的图案。纯正美术派的老师们提出激烈的反对意见:“我们学校没必要培养陶瓷店和工艺品店的工匠!”老师们因此与学校方面起了争执,绘画老师们大半联名辞职了。
松年先生也是反对派,他从学校辞职后,我也跟随先生退学了,之后就在松年先生的私塾学习。
也因此,我不必再画花鸟虫鱼,之后一直在人物画的道路上精进前行。
当时的狩野派、四条派都是以花鸟、山水、动物为主,人物画很少。
应举派的作品里倒是有一些人物画,但是描写女性的又少得可怜。
为了积累参考素材,我尽可能地跑去各种博物馆、神社、寺庙,寻访秘藏画,听到神社、寺庙有风俗卷就带着介绍信毫无戒备地出门,但人物画还是寥寥。
“你想画的东西,京都没什么可以给你参考的,真是可惜啊。”松年先生常常同情地对我说,尽可能地把相关的画帖和参考书借给我。
松年先生自身也是以山水闻名,人物画的作品很少。
当时,京都有一个“如云社”,每月组织京都画坛的联合展览。会场在如今的弥荣俱乐部边上的有乐馆,组织者从寺庙、收藏家手里借来优秀的绘画作品展出。它们给我提供了巨大的帮助,每一次展览我一定会到场临摹。特别是到了祗园祭,京都的人家都像比赛似的陈列出家中秘藏的屏风、绘卷和挂轴,我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带着写生帖小跑着穿过打扮华美的行人中间,一家接一家地去画写生。
当时在私塾学生中间,“松园的写生帖”就出名了。
我一听说美术俱乐部有集市,就赶忙带着纸和笔墨盒跑去,拜托店主让我临摹。集市上有很多来观看投标竞拍的客人,我一边画,一边小心不让自己挡了别人的路。
想起那时候的窘迫,就觉得如今的人真是幸福啊。不论是文展还是院展都有很多的人物画,不用为缺少参考作品而发愁;我那个时候如果不那么东奔西跑,就看不到可供参考的人物画。
克服这么多困难,建立起人物画派,我当时的修行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
现代人可以自由地获得参考画,不可谓不幸福;但同时,也很容易让人觉得不用辛苦修行,就能轻松地成为画家——对于这种想法,必须要充分警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