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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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醉翁之意

照片上都是常燕跟张志和亲热的场景,有在一起排戏时的眼神对视,有在后台化妆间的亲昵无间,还有在剧团门外小巷中的拥抱缠绵。最后一张照片尤其让常燕触目惊心,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大腹便便的少妇相依相偎着走在夕阳下的乡间林荫道上,那情景温馨的让人感动甚至窒息——那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刘清远,俏生生的幸福少妇却是阿炎。

常燕看完这些照片,先是感到一阵羞耻和尴尬,继之一股愤恨的怒火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把上身一挺,叫了一声“爸爸……!”

常明发把手轻轻一摆,制止了女儿后面的发作和质问,声音显得异常疲惫:“什么也不要说了,也不要问这些照片从哪里来的。他们要整的不是你和清远,是我这个赖在位子上不下来的老头子。燕子,你们的新歌舞剧《夺印新编》搞出来了没有,彩排的怎么样了?”

常燕本来想歇斯底里地发作一番,或者说是用这种发作来掩饰自己的羞耻和惶恐,但没有想到父亲竟用这种处变不惊的语气一笔带过,把话题转到歌舞剧上来。这样一来,自己当然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在发作下去,就像是一只已经点燃了的爆竹忽然被浇了一泡尿,虽然已经闻到了火药味,却无法爆炸。她低下头去,努力喘匀了呼吸:“剧本已经改好了,马上进入彩排。”

常明发点了点头:“那就好好排练吧,争取在汇报演出的时候能得到观众的认可,造成良好的社会反响。”

常燕对父亲顾左右而言它的举动大惑不解,再也忍不住了:“爸爸,您到底想说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常明发脸色很沉,但却淡淡地笑着说:“他们想让我下来就下来么,其实蛮不用借儿女生活作风这个题目来发挥。你和清远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你们有自己的世界观、爱情观和家庭伦理观,我相信你们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和婚姻问题,这个你爸爸不会干涉,再说即便干涉了也不见得会起什么好的作用。但我不能下来之后,让他们错误地认为是他们找对了题目,并用这个题目把我给搞了下来。”他在说这席话的时候眼睛却并没有看向女儿,与其说是对女儿提问的回答,反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常燕望着爸爸,心头有些不安,甚至有些惶恐,更多的则是不得要领。

出乎常燕的意料之外,父亲再也没有提半句关于她和张志和以及刘清远和阿炎的事情,即没有苦口婆心,也没有痛心疾首。她甚至被父亲这异乎寻常的平静态度所震慑,失去了辩白和愤怒的勇气。隔着茶几向父亲望去,只能看到他低垂下来的头顶。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在父亲的头顶上,常燕惊奇地发现,父亲原本花白的头发竟然全白了,而且在灯光的照射下白得发亮,甚至有几根银丝很突兀地直立着,直直地扎向常燕的眼睛。

常明发俯首蜷缩在沙发里,半低着头,好半天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陷入深深的思考。其实这种静肃的状态也就是持续了三五分钟左右,但对于常燕和母亲来说,却像是半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常明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满目镇定而慈祥,对常燕说:到厨房看看,咱们家的领导做什么好吃的啦?宝贝女儿回来了,又要显摆显摆手艺喽。你们先摆桌子,我到里屋打个电话。今天晚上外面大雪纷飞,陋室温暖如春,是个喝酒的好天气哟。让你妈妈再把那瓶存了五六年的茅台拿出来,咱们好好喝一口。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向着卧室走去。常明发有个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喜欢把电话安在卧室里,只要有什么急事或大事,总要避开家人到卧室里一个人打电话。

常燕嘴里嗯嗯地应着,慢慢地向厨房走去,临出屋门的时候听到卧室里传来父亲的声音:哦,是有良市长吧?你好你好,是啊是啊,瑞雪兆丰年嘛哈哈。孩子们的事情……我想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我相信他们具备这个能力。关于班子的分工问题,我是这样想的,你也帮我参谋参谋,也请你帮我向上面作个说明好不好?多少年的老战友啦,我相信你的能力。另外,我的身体近来添了不少小毛病,嗯嗯,担子还是要卸下来一些的好……

当晚,刘清远和常燕两个人都没有回家住。常燕留在娘家,和妈妈聊了一夜,第二天就被老侯送回省城去了,她的剧组还在等着她排戏呢。刘清远则和阿炎母子留在招待所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听着阿炎的情语呢喃,刘清远心潮起伏,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始终无法平静。

王连甫早就回家去了,可他低沉的声音整夜都在刘清远的耳畔回响,和阿炎的轻啜、呢喃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没有任何旋律的乐曲,经久不息。

第二天一早,刘清远和阿炎母子在房间里吃过招待所餐厅服务员送来的早餐,和阿炎道别,说是有事处理,让她等自己晚上一起出去吃饭。阿炎低头应着,张了张嘴,想再问一遍清远哥把家庭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但知道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也就不再问了,只说了一句:天上还在下雪,小心路上滑,车子开慢一点,我和儿子等你回来。就见刘清远鼻子里嗯嗯地应着,人已经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了。

阿炎站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后面,听到楼下开车门关车门的声音,接着就是艰难打火的声音(天气冷得邪乎,发动机都冻住了吧),然后就是马达轰响的声音,最后见到被白雪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挡风玻璃的轿车吱吱地叫着,一溜歪邪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逃出了招待所的大门。

阿炎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儿子睡醒后的哭声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回到房间里,伸手去抱儿子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几乎被冻木了,好半天没有了知觉。

不是说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可清远哥的心里怎么装了这么重的心事啊?那心事重得想藏都藏不住,想装也装不下,都挂在那张疲惫的脸上了呢。

刘清远回到办公室,一杯热腾腾的浓茶已经泡好放在桌上了,那是他的司机阿福给他放在那里的。多少年了,这已经成了阿福的必修课,从来没有旷过课,而且准点准时,风雨无阻。刘清远没有去揭开茶杯的盖子,而是双手捧住整个杯身,感受着从里到外透出来的还带着微烫的温暖。

说是要处理公务,但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所有的工地早就停工,能有什么公务可供处理的呢?他只想静静地坐在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里,面对着自己的内心,细细地品评着发自内心的每一个感触。或者说,他是在逃避吧,逃避阿炎那双清澈如山泉的明眸,逃避那双明眸下探寻期盼的目光。

大半年没有见面了吧?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将近快一年了呢。这大半年的时光,阿炎自己带着孩子,是怎么度过来的呢?刘清远忽然一惊,这一夜的缠绵,作为孩子的父亲,他竟然一句也没有问!他没有问,阿炎也没有说,这一夜的呢喃,阿炎反来复去所说的,竟都是对他清远哥刻骨的思念,以及对他分手后生活的每个细节的关注,不厌其烦。可他刘清远呢,为什么竟没有问一句她们母子这大半年是怎么过的,孩子好不好带爱不爱哭乖不乖?想到这里,刘清远像是被热茶烫着了似地,后背竟似有冷汗浸出来了。

就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一下子来了三个电话,竟跟商量好了似地,脚跟脚地打来,让刘清远应接不暇,呼吸艰难。

来电的分别是岳父常明发,顶头上司王有良和妻子常燕。

三个人的来电都是言简意赅,而且都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但意思却是大相径庭。常明发的意思是可以把孩子留下,但要送到农村老家去,阿炎一定要离开滨海,可以补偿一笔钱,关键是要把影响降到最低。王有良则是劝他要把家庭和婚姻关系处理好,他刘清远能不能正位全靠这次事件的处理妥当与否。常燕却是干脆的很,要他刘清远做好离婚的准备,她一天也不打算再跟他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