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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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戏里戏外

常燕请木匠打了两张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大的自己睡,小的给儿子刘遨用。木床搬到家里的当天,常燕就和丈夫刘清远正式过起了分居生活。她把儿子的小床也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让儿子晚上跟着自己睡。常燕怕婆婆多想,就对婆婆说,白天婆婆看孩子,又要收拾家务,太辛苦了,上了年纪的人,晚上一定要睡踏实一些,才能保证身体健康的。

婆婆感动的不行,还为此偷偷地抹了几次眼泪。对于儿媳跟儿子的分房睡,老人家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在老家农村,两口子只要有了孩子,谁还想着那事呢?除非等孩子能离开怀了,再想要一个,才再睡到一起去。在农村人的意识中,除了新婚后的个把月,两口子睡到一起去搞那种事情,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造孩子,性爱的因素所占比例极小甚至可以淡化到无。

常燕把儿子揽过来跟自己睡,并跟刘清远分居,却是因为强烈的孤独感和无边的恐惧。张志和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滨海京剧团,这让她的感情生活一下子完全失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从把张志和逼走的整个过程中,丈夫刘清远显示出他高超的策划才能,而在揭下虚伪面具之后,其真实面目让常燕恐惧异常。丈夫说的很对,为了父亲的声誉和权位,当然也为了她自己的名声,她不能提出离婚。想想吧,她一旦坚持离婚,刘清远马上就会把张志和的那张供状拿出来,将其公之于众。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啊,左邻右舍和剧团里的人会怎么看自己,怎么说自己呢?他们都会在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瞧啊,跟别人搞破鞋的哩。”

这样一来,不但自己无法在世上活人,父亲的对手们也会趁机一哄而上,把他掀翻在地。她能这样做吗?不,她没有这个勇气。为了伟大的爱情,作为一个女人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做出疯狂的举动,但这件事不同,常燕下不了这个决心。这叫什么爱情呢?在别人眼里,这充其量只是可耻的背叛性的偷情而已。也就是说,真的要是闹起离婚来,所有的不利舆论都会对准自己,说不定自己将被淹没在舆论的唾沫里。

常燕只能选择逃避。她本来还期望着张志和能跟自己一起抵御风雨,但张志和无法跟刘清远的势力对抗,也无法跟他的头脑对抗,于是只有先行逃避。刘清远之所以不跟自己离婚,无非是自己的父亲还有用处,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常氏家族决裂。婚姻,被中国人叫作“裙带关系”,真是太形象了太贴切了啊,即使感情已成昨日黄花,剩下的一纸婚书和社会伦理道德的枷锁还有如此大的力量,如此地妙用无穷!

在这个充满狡诈和诡计的家庭,常燕再也没有同盟,没有战友,只剩下一个人忍受孤独,一个人来承担恐惧。只有儿子,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心灵还是纯净的,还没有学会他爸爸的阴险和狡诈。她要把儿子拉过来,作为自己终生的盟友。

滨海大剧院门前开始萧条下来。常燕没有了多少演出任务,于是干脆深居浅出,几乎全职在家带孩子了。随着母子两人的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小刘遨跟妈妈的感情日益深厚,久而久之,小小的心里只知有其母而不知其父了。

看到慢慢长大慢慢懂事的儿子,常燕冰冷的心底时常荡起温暖的涟漪。只是有时儿子缠着自己唱样板戏的时候,她会偶然想起,那个在舞台上和自己唱对手戏的人,那个风度翩翩的“李玉和”,也不知现在过的怎么样了?

张志和坐在省城物资站的传达室里,靠窗的小木桌上放着一摞待发的报纸和信件,还有一杯刚刚沏好的茶水。

张志和彻底告别了演员生涯,通过亲戚的介绍转调到物资站,做起了清闲而真正与世无争的“看门人”。做这个工作的,大都是快要退休的中老年人,或者身体有残疾的转业军人,像他这样一个正当壮年的白脸小生来做这个工作,在省城也是一道风景。

上班的时间到了,川流不息的自行车队鱼贯从传达室前通过,每个人都传达室里亲切喊一声“李玉和同志”,来给张志和打招呼。五年之前,张志和是省城的名人,全城的男女老少几乎都知道他,都知道他曾是舞台上盛极一时的“李玉和”。现在,“李玉和同志”到咱物资站来看大门了,这让物资站的职工们在惊奇之余,不免凭添几分自豪,平常在跟朋友闲嗑牙的时候,也添了一份不错的谈资。

张志和对别人怎么称呼自己并不太在意,有人喊“李玉和”,他也不刻意去纠正,就这么点着头微笑着应承了。称呼么,就是一个人的代号,知道叫的是自己也就罢了,何况,李玉和是舞台上的正面人物,是人民的英雄,是革命烈士,别人这么称呼自己,至少没有把自己划到“黑五类”一派里面去的意思。

物资站的职工们见这位昔日的大明星并不反对,也就“李玉和”、“李玉和”地喊开了。久而久之,除了政工科的科长和站上的领导之外,其他人甚至都忘了张志和的本名,叫的亲热时,连“李玉和”的全名也免了,就叫他“老李同志”。张志和面对这种称呼有些诧谔,就很耐心地跟对方解释:“我姓张,不姓李。你喊我老张可以,老李是不敢当的。”对方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回头见了,一张嘴还是“老李”。

如此一来,张志和的本名就渐渐地被湮没在“李玉和”和“老李”的称呼中,再也没人提及了。

随着一声喇叭响,站长的吉普车出现在传达室门口。张志和赶忙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报纸走出传达室,嘴里说着“站长来了哈”,一边把报纸从敞开的车窗口塞进去。

站长嗯嗯地应着,接过报纸,随手从屁股旁边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递给张志和:“老李,这部半导体收音机是昨天开会的时候发的,我留着没用,就送给你吧。你是咱们省城的名人,也要经常了解一下中央的政策方向嘛。”

张志和接过纸盒,脸上堆满笑容:“多谢组织关怀,多谢站长惦记。站长,我姓张,不……不姓李的。”

站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你看看,是我张冠李戴了哈。我听见站里的人都喊你老李老李的,你也就应承了么。”一边笑着,吉普车已经开到办公楼那边去了。

张志和打开纸盒,露出一台崭新的“红星”牌晶体管收音机。他跑到大门外面邻家的杂货店里,买了一节大号电池,装在收音机里,打开开关,里面就飘出《红灯记》里铁梅的唱腔:“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不能相认,可他们比亲眷还要亲……”

唱腔很清脆,但不是常燕的声音,这一点张志和很相信自己的听觉。可是,为什么一听到这个唱段,眼前就浮现出常燕那张清秀的圆脸,还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呢?自从那个可怕的晚上之后,张志和多方打听,知道打残自己的就是常燕的丈夫派来的人。而且张志和还了解到,常燕的丈夫不是一般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滨海市呼风唤雨的人物,自己无论如何是惹不起的。

是常燕欺骗了自己。在承德,在大连,在沈阳……两个人整日耳鬓厮磨,由舞台上的父女情深演绎成为生活中的情人之恋,常燕都没有说明自己是已经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张志和坠入情网,甚至已经想好了找个机会跟老婆商谈好聚好散的,自己还在偷偷攒钱,想给老婆一笔赔偿,然后正大光明地娶常燕为妻。但没有想到,半路里杀出一个人家的原配丈夫,不但导致自己终生残废,而且还落下一个破坏他人婚姻的骂名。是的,人家的丈夫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那是怕家丑外扬,但自己挨的这一顿冤打,却去找谁说理呢?追根究底,就是常燕欺骗了自己啊。可是,虽然常燕害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张志和还是对她恨不起来。

“老李,在听样板戏哈。是不是想东山再起,重登舞台啊?”一阵车铃响,五金科的小刘从门前驰过。“嗓子倒啦,没那个心思了。”张志和懒洋洋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