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一九四二年初秋，经过一场恶战后的广州城，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但在日本人的占领下，到处仍然是断垣残壁，显得格外凄凉。

远处的白云山森林里那一望无际的林木都已光秃，褐色皱纹爬满了全身的老树，阴郁地低着头弯着腰，凄楚地站立在如血的骄阳下，一阵轻风吹过，光秃秃的树干上颤颤地缀着几片不肯就去的枯叶，瑟缩地打着旋儿。

白云山的上空，一架零式战斗机飞得很高，在烈日下像一节快速移动的光束，一头钻进了厚厚的云层，随着令人心悸的发动机轰鸣声渐渐减弱，飞机消失在远方的大海深处……

正在中国南部考察的日本陆军部参谋总长杉山元突然接到天皇召见的御旨，与占领广州的21军司令官安腾利吉中将匆匆握别后，登机飞往日本。

由于机身窄小，着陆军大将制服的杉山元一上飞机便将约显臃肿的身体端坐着，将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压在指挥刀柄上。

双眼微闭着的杉山元，此时没有一点睡意，他在认真思考着。他想飞行早点结束，他要向天皇启奏的事有很多；他又想飞行慢点结束，因为他不知道天皇这次召见所为何事，作为参谋总长的他不能没有准备。

此时杉山元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地反复搜索几次向天皇汇报的事儿，最让他得意的是一九四一年九月五日，他与首相近卫文麿、海军军令部长永野修身一起进宫，向天皇禀报大本营联络会议。

那次汇报中，杉山元颇有把握地向天皇启奏了已拟好的对马来西亚、新加坡和菲律宾的作战计划，并向天皇保证在一百五十天占领东南亚，夺取印度尼西亚的石油，天皇签署了作战令。三个月后，日军偷袭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杉山元协助天皇指挥日军把握战争先机，迅速侵入东南亚各国，七十天攻克新加坡，一百天攻克印度尼西亚，占领了东南亚450平方公里和西南太平洋大部分地区，基本完成了预定作战计划。那次启奏杉山元准备得非常充分，给天皇留下了深刻印象。

杉山元做事一向谨慎，他不仅重视倾听各方意见，而且喜欢实地考察。自从大本营陆军部拟定“五号作战”方案后，他不断飞去前线调研，这次他去了新加坡、马来西亚和中国南部一些城市……

飞机在大阪军用机场降落后，杉山元立即马不停蹄地登上早已等候在机场的飞机向东京飞去。

位于东京中心地区的天皇皇宫，被护城河环绕着。皇宫内的皇居、外苑、东苑以及北之丸公园隐蔽在厚厚的石墙、古老的树木和江户时期的护城河内，远处看上去显得既庄严又华丽。

杉山元急速地走在通向皇宫的特别通道二重桥上，天皇的顾问木户内大臣迎上前来说道：“天皇正在‘松之阁’召见外国使臣。”然后将杉山元带到东苑暂候。

坐在皇宫东苑宽大舒适的“竹之间”会客厅里，杉山元手里紧握着“五号作战”方案，欣赏着厅外美丽的风景。突然，杉山元的眼睛停留在一株株修剪整齐的松树上，这些松树虽然经过修剪，但仍然各具姿态和个性，在杉山元眼里就像一群带兵打仗的将军。

不久前在大本营陆军部召开的关于“五号作战”方案会议的情景，又浮现在了杉山元眼前……

一九四二年八月，东京市谷，日本大本营陆军部。

踌躇满志的杉山元，把在各路战场上尽显神威的各路尊神召集到陆军部，野心勃勃地制订下一步全面占领中国的作战计划，企图彻底解决中国事变，一举灭亡中国，以便全身心投入对英美的作战。

杉山元看着面前昂首挺胸、得意扬扬的诸路战将，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日本陆军在侵略战争中不遗余力，一马当先，着实让陆军在日本国人面前长了脸，也使得一些对军部不满的人闭上了嘴。

“诸位，现在已经没有人不赞成皇军继续扩大战果，怀疑皇军继续作战的能力了，但是，还有人抓住个别部队的军纪问题大做文章，进而怀疑陆军的神勇威武，这是目光短浅之人的愚蠢之举！以区区小事，以蝇头小利，决不能停止在中国的战事，决不能让皇军的作战成果付诸东流，我们陆军部决不答应！”

杉山元不愧是调动会场气氛的高手，几句假打的说辞便将台下将军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在跟着叫嚷的将军们中间，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的嗓门最高，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停止战争就是背叛，是对天皇的不忠，对这种人必须严惩！”

杉山元见寺内寿一的嗓门太高，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寺内压一压嗓门。

寺内寿一怔了一下，口气稍稍减弱，继续说道：“兵贵神速，这是支那人早就提出的作战法则，我们在支那战场上怎能忘了这一法则？帝国军队现在士气高昂，我们要一鼓作气，乘胜前进，一举领占整个中国，以免支那军重整旗鼓，留下后患。”说到这儿，寺内寿一忍不住将拳头重重地砸向桌面。

看着寺内寿一失态的表现，杉山元未动声色。他知道寺内寿一心中早已窝了一股火，今天不过是借机发泄罢了。

原来，日军华北方面军在侵华战争开始后，一直被日军华中派遣军盖了风头。

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寺内寿一判断中日两军的决战将在华北展开，于是他命令所属部队做好充分的准备，等待着同中国军队大打出手。但战事的发展并没朝寺内寿一的期望进行，中国军队没在华北大打，而是调集重兵首先在上海与日军华中方面军大打起来。华中方面军不仅占领了有着“东方巴黎”之称的东方大都市上海，还进而占领了中国首都南京，并沿长江而上，占领了武汉。

日本大本营见华中方面军进展顺利，就把华北方面军的计划搁到一边，全力支持华中方面军的作战行动。战争的进行，使得华北方面军不得不被动南下协助华中方面军作战。这把寺内寿一着实难过了一把。

不过杉山元并没有过多考虑寺内寿一的情绪，他扫视全场，见冈村宁次坐在下面默默无语。

冈村宁次被点名后，谨慎提出大日本皇军应发动“西安作战”。他的观点是：攻击潼关，以消灭胡宗南的第八战区军队，接着，毁灭延安的中共根据地。冈村宁次认为，攻占西安，可以切断中国政权的西北交通线，给蒋介石政权以沉重打击。

冈村宁次话音刚落，畑俊六便迫不及待站立起来，提出了“长沙、常德作战”的构想。他认为，欲打击重庆国民政府，不如向长沙、常德发起进攻，夺取这一谷仓地带，击溃国民党第六、第九战区军队。

“哼！哼！”

有人夸张地清了清嗓子，众人定眼一看，是西尾寿造。显然，他对以上两位的一番讲话表示了不满。

西尾寿造不紧不慢地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在支那战场上，当然无论从北向南还是由东向西的进攻，都能歼灭支那军队。但是，冈村君站在改善华北治安及对敌压迫之观点，而畑君的长沙、常德作战构想，也仅仅针对支那第六、第九战区军队。二者皆为片面。”

面对西尾寿造的指责，冈村宁次与畑俊六都突地站起来，急欲反驳。

杉山元见势，急忙劝阻二人，说道：“冈村君、畑君、西尾君三位将军都是主攻的，不必自相产生误解，好了，好了，不谈这些事了，下面切入正题，我们来讨论‘五号作战’方案。”

杉山元对坐在身旁的大本营陆军部田边参谋次长示意了一下。

田边突地站起身，眼睛环视一周，然后说道：“要想早日结束中日战争，单独进行‘西安作战’或‘长沙、常德作战’都不可能达成目的，必须把进攻矛头直指重庆，发动一场以攻占重庆为目标的大规模战役，以迫使蒋政府投降，确立日、满、华合一的‘不败体制’。”

说到这儿，田边看了看冈村宁次与畑俊六，继续说道：“‘西安作战’和‘长沙、常德作战’可以作为这一战役的一部分。发动西安作战，以大约五个师团的兵力，突破黄河天险，歼灭据守在关中地区的支那军队主力，攻占西安和宝鸡，以取得从北方进攻四川平原的出击地。然后，发动进攻四川的作战，以八个师团从西安向南攻进成都平原；武汉方面，以三个师团从宜昌进攻重庆，目的是彻底覆灭国民政府，结束中国战事。”

田边边说边走到墙边，拉开挂在墙上的巨幅军事地图，用指示杖指着图上的方位继续说道：“按照西安、四川作战的‘五号作战’方案，我军将以主力自西安方面，另以一部自武汉方面发起进攻，消灭国民党中央军主力。我军第一、第七及第二十八军，先向西安方面的国民党第八战区军队进攻，占领西安、宝鸡，然后以第七军确保关中平原，以第一军占领汉中平原，进而推进到广元附近，准备进攻成都。第二十八军由郑县经老河口，沿汉水向汉中发动进攻，配合第一军作战。与此同时，华中方面军的第十一军则以主力由长江沿岸或常德、辰州等地向四川发动进攻，沿途歼灭国民党第六战区和第九战区的军队，进入万县附近地区，这一阶段的作战时间约为两个月。”

说到这儿，田边看了看下面端坐倾听的将领们，顿了顿接着说道：“第二期：第一军自广元方面、第十一军自万县方面，攻入四川腹地，一方面寻求国民党中央军主力加以歼灭，另一方面分别攻占成都、重庆；第二十八军则策应第十一军作战。第三期：以一部兵力向四川其他重要地区作战，歼灭国民党军队的有生力量，同时巩固占领地区。”

田边的发言像扔了一枚重磅炸弹，会场立即沸腾起来，诸路指挥官七嘴八舌吵得乌烟瘴气。

这个方案太对他们胃口了，这些好战分子，一致积极主张进攻重庆。他们认为：如果能攻占重庆，势必影响印度和整个西亚，并促进打通印度洋，与德、意军会师，就能控制全盘战局。因此，覆灭重庆国民政府是促进彻底征服亚洲的唯一办法。

他们估计，为实施这一作战，共需十六个师团和两个混成旅团的地面部队及两个飞行师团作为进攻的骨干兵力，其规模之大，将超过过去日军所发动的任何一个战役。为此，日军不得不由日本本土、南洋、中国东北和朝鲜向中国关内战场增调三十六万兵力。

第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几，作为中国战场的日军野战主力军的指挥官，已在长江中游两岸的武汉、长沙地区同中国军队主力多次较量，最了解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因此也最有发言权。他认为凭日本现有国力，不可能进攻四川，也不可能彻底覆灭中国。

这时候，杉山元注意到了在座位上不动声色的阿南惟几，对会场压了压手势：“阿南君有何话说？”

众人立即停止了争吵，将目光全部聚集到阿南惟几脸上。

阿南惟几也不站起来，坐在原位上，慢腾腾地质问道：“大本营‘五号作战’的目的是为了歼灭敌军，还是为了占领重庆？”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如果是为了歼灭敌军，则派遣军的野战主力第十一军就不必进入四川，深入到地形极为险恶复杂的重庆，在武汉附近寻求战机就行了，因蒋介石的主力大部集中在长江中游两岸地区。”然后，他提醒道，“统帅部应该看到，武汉地区的第十一军以八个师团、一个混成旅团，同长江北面的第五战区、西面第六战区、南面第九战区，共约一百个师的中国军队主力相对峙，完全处于被包围状态，能保住武汉占领区已经很不错了。如果视而不见，置之不顾，大举西进，只能是自取灭亡。”

阿南惟几的话音刚落，便迎来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诸路指挥官的一片谩骂和嘲笑。

正在阿南惟几下不来台的时候，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将站在了他这一边。

梅津美治郎站起身，铁灰的脸黑着，面无表情地说：“自我大日本帝国决定南进，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南方军’占领了泰国、马来西亚、菲律宾以及香港和关岛，但很快与美国人的恶战就会到来，加上苏德战争越演越烈，来自北方的威胁一天也不曾减少，对于‘五号作战’方案关东军没有兵力可以抽调！”

有人还要发言，杉山元感到形势很可能朝着不利方面发展，不悦地宣布道：“会议结束，关于‘五号作战’方案待陆军部调研决定后通知各位。”说完快步离开了会场，把一群骄兵悍将晾在了一边。

关东军反对抽兵南下，使大本营对能否实施“五号作战”方案也失去了信心。但是，有着好战本性的杉山元不愿轻易放弃这一方案。整天脑子里都在转着“五号作战”方案的他，终于来到了首相东条英机家里，两个战争狂人都认为：要实现大东亚战争的最后胜利，只有首先打败中国，从长江中下游的水网地域抽出身来，否则，西南太平洋上的胜利将大打折扣。

在广州上飞机前，他打电话询问了东条英机，东条英机说他几天前曾向天皇简约地启奏了“五号作战”方案，并说：“我支持你，但我要去南洋，不然我会与你一同去启奏的。”

一个小时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他的联想。

杉山元突地站起身，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天皇轻声说了声“来了”，然后走到他面前，木户内大臣上前将木椅放在天皇身后。

天皇坐下后，杉山元把“五号作战”的方案上奏天皇，然后简要地讲述了方案重点。天皇对这一方案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看了看低头回话的杉山元，怀疑地问：“能否从南方抽调兵力加入中国战场？”杉山元回答：“南方军支持这一方案，同意抽调兵力。”天皇得到杉山元肯定的答复后，做了个手势，木户内大臣递上笔，天皇在“五号作战”方案上签了字。

第二天，杉山元正式向中国派遣军司令部下达了“五号作战”计划，指示：“为谋求中国事变的迅速解决，预定实施‘五号作战’，目前在可能范围内进行作战准备。”

中国派遣军司令部接到命令后，开始从各方面为发动“五号作战”做准备。他们设立了特务机关，专门收集四川的情报，并派特务潜入重庆；组织作战参谋乘飞机对进攻路线及四川省的地形进行空中侦察；编训山岳作战大队，准备在进攻四川时担任尖兵。与此同时，各种作战物资也源源不断地从日本运往中国。

一时间，中国上空战云密布，中国战时首都重庆命运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