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罗忠镕《第二弦乐四重奏》试析
“我是用十二音写的,并且采用中国‘十番锣鼓’所特有的‘节奏序列’。……这首作品架子是搭起来了,只是恐怕还得花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来修饰细部。”
这是有关罗忠镕先生创作《第二弦乐四重奏》的最初信息,它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从此,我期待着这作品早日面世,默默地祈祝它成功。
“现作品已写出来了,音乐会也于11月4日开了,……《四重奏》虽排练还不成熟,但出乎我意料之外,反应最强烈的却是这首作品。音乐会刚完,一位法国人就向我表示他最喜欢这首作品。许多人都表示对这作品十分感兴趣。……后来还陆续得到信和电话。(写到这里,得到一位台湾作曲家的电话,谈今天报上有一篇对我的音乐会的评论。他在电话中把大意译给我听了。……)”
没想到,作品从“还得花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来修饰细部”的“架子”,到正式公演,只历时三个月零一周;更令人惊喜的是,它的首演便受到如此广泛的欢迎。
继《涉江采芙蓉》之后,罗忠镕又写过一些中国式的十二音作品,而且几乎每次都有新招。这回,他竟从中国古老的民间音乐中发现了一种奇特的“节奏序列”和“音色序列”,并别出心裁地将它们和十二音序列结合在一起。
“其中主要的乐章(Ⅱ、Ⅳ、Ⅶ)都是以节奏为主,旋律仅作为陪衬而已,或根本没有‘旋律’(狭义的)。这三个乐章的节奏我可说是原封不动地搬用了‘十番锣鼓’的节奏序列。……这里的节奏序列和西方的虽然原则上相同,但在有些方面却大异其趣,而且巧妙得多。但这却是‘原始’的,想到这点,不能不为我们民族的聪明才智而感到自豪。除开节奏序列外,同时还伴有音色序列,这我也改头换面地搬到我的四重奏中来了。我在想,如果要写‘世界序列思想史’的话,恐怕还应从这里算起。……从时间上讲,优先权总得属于我们那些无名的祖先。”
结构上也别开生面,整首作品由八个短小的独立乐章组成,串起来又是一个倒装再现的单乐章奏鸣曲:
用作者的话说,它的结构颇似中国的山水长卷。
“比如说是一幅《长江万里图》,各部分都是独立的山水,但却由长江串起来。而这里的‘长江’则是序列。”
作为四重奏写作材料的十二音序列,作者也做了一些不同以前的新的尝试。
“我用的十二音序列,倒是原先在国内设计的。我曾向你提过,和你那篇文章甚有关系。由于你说我那序列是‘两个五声音阶’,所以我就想找一种可能性,音程是‘五声’,但又不能归纳成纯五声音阶。这里我只达到‘最多四个音以上即不能归纳成纯五声音阶’。”
例1
这只是序列的原型。
从“形态”角度看,此序列可分成两半,后半为前半的“倒影逆行”(移位),两个六音组彼此相对称(例1a)。
从“调性”角度看,序列2至8号音构成C大调音阶;从9号音开始并轮转(循环)至1号音,又构成降G宫五声音阶。或将其分割成三个四音组,则它们分别属于A宫、F宫和降D宫调域(例1b)。
从“集合”角度看,上述三个四音组便是三个结构完全相同(都是“0、2、5、7”)的四音集合(例1c)。
于是,它同时兼有“对称”“调性”“五声”和“可组合性”等多种特点。第一乐章引子(Lento)
序列四种形式在这里依次呈现一遍,除※处外,各声部的发音点彼此错开,使每个序列音的出现都听得一清二楚,犹如一个单旋律;由于后音出现时前音仍在另一声部延长,又构成纵向和声。在这个只有8小节的慢板乐章里,突出的是旋律线条和它的抒情性。
例2
第二乐章“十八六四二”(Allegro ritmico)
这里采用《十番锣鼓》中一个锣鼓牌子“十八六四二”作为乐章的节奏主体,旋律退居次要地位,只起点缀作用。[十八六四二]指的是按一定次序排列的节奏单位里骨干音的数目,而不是指拍子。下面是它的图示(例3):
例3
[十八六四二]
为便于比较,图式中让相应的节奏单位上下对齐,并留出一些空档,这些空档不是休止,应连贯地演奏下去。演奏时可在骨干音的基础上自由加花。
原锣鼓谱中的“十八六四二”共有“四变”(反复四次),合称《大四段》,每“变”除节奏加花的方式有所不同外,还变换演奏法以求得音色的变化。曲式结构上,每“变”的前后加进规模较小的“合头”与“合尾”(类似引子和尾声)。“变”与“变”之间又插入另一固定的锣鼓牌子《细走马》,使音乐兼有回旋与变奏的意味。这些原则都被作者吸收到乐曲中来了。现将用6音、4音和2音基本写成的片断摘录如下:
例4
第三乐章慢板(Adagio)
这个乐章,突出的是旋律、复调和歌唱性,与前一乐章那种强调节奏的写法形成对照。
第四乐章鱼合八(Allegro leggier)
这是整首乐曲“展开部”之所在,相对来说,篇幅也最长——80小节。
“鱼合八”也是《十番锣鼓》中的一个锣鼓牌子,其节奏图式是(例5):
例5
[鱼合八]
这种节奏由四个单元组成,每个单元包括A、B两组。A组每减少两音(一拍),B组便增加两音(一拍),反之也一样。A、B合起来总是八个音,故称“鱼合八”。单元之间还穿插了一个固定节奏。
这些规律和原则都已体现在乐曲中。作者为了进一步取得音色的变化,使各部分更加清晰、富于对比,乐曲中的A、B组及固定节奏又用不同的音色来表现:A组总是突出空弦拨奏伴以靠近琴马的震音拉奏,B组总是用弓背击奏,而固定节奏则前半用arco,后半用pizz.。于是,音高序列、节奏序列和音色序列便被结合在一起了,虽然结合的方式与西方已经出现过的“整体序列主义”作品不尽相同或很不相同。
下例摘自该乐章第一段的第一“单元”(例6):
例6
“鱼合八”的节奏在这个乐章里共出现四次。
第五乐章慢板(Adagio)
音乐性质与第三乐章相同,其中数处还出现第三乐章的节奏动机,故从比较广的意义来讲,它是第三乐章(全曲的“副部”)的再现,乐章的核心部分是一个十分别致的倒影卡农,出现在第一小提琴和大提琴两个外声部,而两个内声部主要是提供和声背景。下面是卡农的开始片断(内声部略。例7):
例7
第六乐章间奏曲(Allegro molto)
主要起情绪过渡的作用,这里速度逐渐加快,最后紧凑地转入快速的第七乐章。
第七乐章蛇脱壳(Presto)
用《十番锣鼓》的另一个锣鼓牌子“蛇脱壳”作为基本节奏(例8)
例8
[蛇脱壳]
这个锣鼓牌子由依次缩小(递减)的五个单元组成,每个单元各包括四个相同的节奏单位(A、B、C、D),每个节奏单位由于“加花”的方式不同,具体节奏又有一定变化,并被用不同的音色加以区别。于是,又形成了“音色序列”。“音色序列”在乐曲中得到了创造性的体现和强调:凡是A都突出第一小提琴的Col legno,凡是B都突出中提琴的arco,C突出第二小提琴利用指板反弹的拨奏,也称巴托克拨奏(Bartokpizz.),D突出大提琴的pizz.。各种音色之间又穿插有由另一声部拉奏的小音型(轮流用四个二音组)作为装饰。及至末尾(第五单元)每个单位只有半拍时,便取消这种装饰而索性采用“点彩法”。
下面是第四、第五单元的例子(例9):
例9
这种节奏单位依次缩小的方式与“十八六四二”相似,如果第二乐章是“主部”的话,那么第七乐章便是“主部”的再现了。
第八乐章尾声(Lento)
“尾声”是“引子”的严格倒影,这就不必再举出谱例了。限于篇幅,只能作如此简单的介绍。
笔者相信,当我们对这部四重奏有一定了解之后,便会明白为什么它会轰动西柏林。
“你的四重奏是一部十分富于创造性的作品,它既有现代精神,又不同于西方的作品。”这是柏林高等艺术学校大提琴教授马库斯·尼柯什对这部作品的概括评价。寥寥数语,已道破罗忠镕先生作品成功的秘诀。
(原载于《音乐艺术》198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