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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专家

Specialist

罗妍莉 译

刊于《银河》

Galaxy Science Fiction

1953年5月

光子风暴从一排红巨星背后骤袭而至,毫无预警,猛地向飞船扑来,顷刻便到,眼睛甚至来不及通过传信器发出最后的警告。

这是传信器的第三次深空旅行,也是它遭遇的第一场光压风暴。飞船猛地偏离航线,被波阵面[3]的力量掀动,直接倾斜着掉了个头。这时,它蓦地感到一阵恐惧,接着恐惧消失了,代之以一股强烈的兴奋。

它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害怕呢?自己所受的训练不就是专门应付这类紧急情况的吗?

风暴降临时,它正在与饲喂器通话,不过它硬生生掐断了通话进程,但愿饲喂器没事。这小伙儿才头一回深空旅行。

传信器的身体绝大部分由线状的细丝组成,延伸过整个船体。此时它迅速将所有细丝抽回,只留下了将它与眼睛、引擎和墙壁相连的那几根。它们还需要坚守岗位,剩下的全体船员则必须自力更生,直到风暴结束。

眼睛将它圆盘状的身体平贴在一堵墙上,将一个视觉器官延伸到飞船外侧,为了更好地集中视力,它其余的视觉器官全都折叠起来,簇拥在它身体周围。

通过眼睛的视觉器官,传信器观察着这场风暴,它将眼睛产生的纯视觉图像转换成方向信息,提供给引擎,后者推动着飞船迎接袭来的波。几乎就在同时,传信器又将方向信息转换为速度信息,提供给墙壁,后者便变得坚硬起来,以待冲击。

这一协作过程迅速而准确——眼睛估量着波的情况,传信器将信息传递给引擎和墙壁,引擎驱动飞船,让船头迎波而上,而墙壁则撑起来抵挡冲击。

在迅捷的团队合作中,传信器早把原先可能有过的恐惧忘得干干净净。它压根儿来不及想。作为飞船的通信系统,它必须全速转换和发送信号,协调信息,指挥行动。

大约只过了几分钟,风暴就结束了。

“行了,”传信器说,“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损伤。”它的细丝在风暴中已经缠作一团,不过它解开了纠缠的细丝,延伸过飞船船体,将所有人接入回路。

“引擎?”

“我没事。”引擎说。风暴期间,这个老得不像样的家伙已经控制了原料供给,减缓了肚子里原子能爆炸的强度。没什么风暴能把像引擎这种经验丰富的太空老手搞得措手不及。

“墙壁?”

墙壁一块接一块地报到,花了挺长时间。差不多有一千块呢,这些薄薄的长方形家伙组成了飞船的整个外壳。当然了,风暴期间,它们的边缘都已经加固过了,为整艘飞船提供了弹性。不过,还是有一两块凹陷得挺严重。

医生宣布自己没事,它将传信器的细丝从头上摘掉,将自身从回路中断开,然后前去修理受损的墙壁。医生全身都是手,风暴期间,它牢牢攀住了一块蓄电池。

“我们现在加快点速度。”传信器说,它想起来还有个问题:得搞明白它们现在在哪儿。它开启了连接四块蓄电池的回路,“你们怎么样?”它问道。

没有回应,蓄电池们睡着了。风暴期间,它们的接收器都敞开着,胀鼓鼓地蓄满了能量。传信器拉扯了一下绕着它们身体的细丝,不过它们一动也没动。

“让我来。”饲喂器说。把吸盘插到墙上之前,它被砸得够呛,可它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头可一点儿也没少。在全体船员中,只有它永远也不需要医生的照顾,因为它的身体挺能自我修复的。

它凭着身上的十几根触须,碎步疾奔过地板,踢了最近的蓄电池一脚——那个硕大的锥形存储器睁开一只眼,然后又合上了。饲喂器又踢了它一脚,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它将手伸向蓄电池的安全阀,排出了一部分能量。

“住手!”蓄电池说。

“那就醒过来报到。”饲喂器对它说。

蓄电池们恼火地说,它们没事,傻子都看得出来。风暴那时候,它们可是固定在地板上的呢。

剩下的检测就快了。思考者没事,眼睛看美丽的风暴看得入了迷。只发生了一起伤亡事故——

推进器挂了。它就两条腿,不如其他成员那么稳定,风暴发生那会儿,它正好在地板某个中间的位置被掀了起来,撞到加固过的墙壁上,断了几根重要骨骼,医生也没办法把它修理好。

它们沉默了片刻。每次飞船的某个部位挂掉都算是件大事。它们是相互协作的一个整体,由全体成员共同组成。无论失去其中哪一个,都是对其余部位的一次打击。

如今情况尤为严重。它们才刚去距离银河系中心几千光年的一个港口送完一批货,说不清楚现在在哪儿。

眼睛爬到墙边,将一根视觉器官伸到窗外。墙壁放它穿过,然后在四周封严实。眼睛的器官向外遥遥伸去,伸到了距离船体足够远的位置,以便将群星尽收眼底。图像传送给传信器,它又将其传送给思考者。

思考者躺在房间一角,它是一大团说不上是什么形状的原生质,内部储存了祖祖辈辈太空旅行者们的所有记忆。它仔细琢磨着那张图片,迅速与储存在细胞里的其他图片进行比对,然后说:“可见范围内没有银河系行星。”

传信器自动将这句话译送给全员。这正是它们所害怕的。

在思考者的帮助下,眼睛计算出它们已经偏离航线数百光年,正处于银河系边缘位置。

所有船员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缺了推进器,无法将飞船加速到光速的若干倍,它们便再也回不去了。没有推进器的情况下,它们大部分都熬不过返程所需的时间。

“你有什么建议?”传信器问思考者。

这种问法对于死脑筋的思考者来说太含糊了,它要求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要返回银河系的行星的话,”传信器问道,“我们能采取的最佳行动是什么?”

思考者需要几分钟来浏览细胞内存储的所有可能性。与此同时,医生已经补好了墙壁,正在要求给它点儿吃的。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都该吃了。”传信器紧张地抽动着卷须。虽然整艘飞船上,它算是第二年轻的——饲喂器最小——责任却大部分都落在它身上。目前仍是紧急状况:它得整合信息,指挥行动。

一块墙壁提议,不如让大家一醉方休。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立刻遭到了否决。不过墙壁一般都这样。它们活儿干得不错,也很能同舟共济,可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些得过且过的家伙。一旦回到母星,它们的薪水多半剁一次手就全花光了。

“飞船没了推进器,就瘸了,无法保持超光速飞行。”思考者开门见山地说,“最近的一颗银河系行星也在405光年之外。”

传信器马上通过那波束般的身体,将这些话译给大家听。

“咱们现在有两条路。第一,飞船可以借助引擎的原子能动力,飞往离这儿最近的一颗银河系行星,这大概需要两百年。到那时候,只有引擎兴许还活着,可剩下的全都死了。”

“第二,在这个区域内找到一颗原始行星,存在着潜在推进器的那么一颗。找个潜在推进器,训练一下,让它推动飞船返回银河系。”

随即思考者便默然不语,它已将先祖记忆中能搜罗到的所有可能性都列举完了。

它们迅速进行了一轮投票,选定了思考者提出的第二种方案。其实它们根本没得选,要想返回母星,除了这个办法,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行了,”传信器说,“开吃吧。我觉得咱们也该犒劳一下自个儿了。”

推进器的残骸被塞进引擎嘴里,一下子就吞了进去,将那些原子转换成了能量。全体船员当中,只有引擎才以原子能为食。

至于其余人等,饲喂器冲上前去,从蓄电池中吸取着能量,然后将体内的储备转化为每个船员需要摄取的物质。它体内的化学反应变换着、更改着、适应着,为每一位船员制备食物。

眼睛完全有赖复杂的叶绿素链维持功能,饲喂器为它复制出叶绿素链,接着又去给传信器提供碳氢化合物,为墙壁供给氯化合物,还给医生复制出它的母星上生长的一种硅酸盐水果。

终于喂完了,飞船上也恢复了正常秩序。蓄电池们堆在角落里,高高兴兴地又睡着了。眼睛竭尽全力扩展着视野,将自己的视觉器官打造成高能望远镜接收装置。即便是出了这样的紧急状况,眼睛也还是忍不住要作作诗。它宣布,自己正在创作一首新的叙事诗,名字就叫《外围之辉》。没人乐意听,于是眼睛就把这首诗塞给了思考者,反正它不管好坏,无论对错,照单全收,一股脑儿地都存起来。

引擎从来不睡。它的肚子被推进器残骸撑得快爆了,推动着飞船以数倍光速前进。

墙壁们正在互相争吵,说上次休假的时候,到底哪堵墙醉得最厉害。

传信器决定舒舒服服地待着。它松开了墙壁,在半空晃来晃去,圆溜溜的小身子悬在空中,靠交叉的线网撑起。

它想了一小会儿推进器的事儿。真奇怪,推进器原先跟每一个人都要好,现在却被遗忘了。这并非出自冷漠,而是因为飞船是一个整体。失去某一位成员固然遗憾,但重要的是整体必须继续前进。

飞船疾驶过银河系外围的一颗颗恒星。

思考者划出了一根搜索螺旋,计算出找到一颗推进器行星的概率约为百分之二十五。一周之内,它们就找到了一颗存在原始墙壁的行星。飞船降低了高度,它们望见那些皮革般坚韧的长方形家伙正在晒太阳,趴在岩石上,将身子伸展成薄薄的一片,好飘浮在微风中。

飞船上的每块墙壁都叹了口气,满是思乡之情。这里跟家乡简直一模一样。

这颗行星上的墙壁还没有被银河小队接触过,对自己的伟大使命仍浑然不知——那就是加入银河系大协作。

在银河系的这条旋臂上,有许多死寂的世界,也有些世界形成的时间还太短,来不及诞生出生命。它们也找到了一颗传信器行星。传信器们牵出蛛网般的通信丝线,笼罩了半块大陆。

传信器通过眼睛,热切地望着它们,涌起一阵顾影自怜之感。它想起了家乡、它的家人和朋友们。它想着回家以后准备要买的那棵树。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传信器不知道自己来这儿干吗,成了银河系遥远的角落里一艘飞船的一部分。

它从这种情绪中挣脱出来。只要找得够久,它们肯定会找到一颗有推进器的行星。

至少它希望如此。

飞船疾驰过未经开发的银河系外围,飞越一长串荒芜的世界。

然后它们发现了一颗行星,它的表面到处都是上古的引擎,正在放射性的汪洋中徜徉。

“这片疆域还挺肥沃,”饲喂器对传信器道,“银河系真该派一支接触队到这儿来。”

“咱们回去以后,它们多半会派的。”传信器回答。

它俩是好哥们儿,超越了全体船员间那种同舟共济的友谊。这不仅仅因为它们是整艘飞船上年纪最轻的两个,虽说跟这也多少有点关系。它俩功能差不多,这就构成了一定程度上的默契。传信器转换语言;饲喂器转化食物。而且它们长得也有点像。传信器是中间一坨,连着些放射状的丝线;饲喂器是中间一坨,连着些放射状的触手。

在传信器看来,整艘飞船上第二有想法的就是饲喂器了。它始终也弄不明白,其他那些船员的意识是怎么运作的。

一颗又一颗恒星,一颗又一颗行星。引擎开始过热。一般情况下,引擎只用于起飞和降落,以及在行星群中穿行时的精细化操控。这一次它却连续运转了好几个星期,时而是超光速状态,时而是亚光速状态。它开始感到不堪重负。

在医生的协助下,饲喂器为引擎装备了一套冷却系统。虽说很原始,但肯定也够用了。饲喂器重新排列了氮、氧和氢原子,制成了供这套系统使用的冷却剂。医生给引擎开出的药方是休个长假。医生说,再这样工作下去,这个英勇的老家伙挺不过一星期以上了。

搜索还在继续,大家的士气越来越低落。它们都发觉,跟遍地都是的墙壁和引擎相比,推进器在银河系中十分罕见。

墙壁被星际尘埃撞得坑坑洼洼,它们抱怨说,等回到母星以后,它们得做个全套美容才行。传信器向它们保证,公司会报销这笔费用的。

就连眼睛也累得充血了,毕竟连续盯着太空望了那么久。

它们向另一颗行星降落,思考者接收到了这颗行星的各项特征,开始加以研究。

更近了,它们都能分辨得出各种形状。

推进器!原始推进器!

它们急速上升,返回太空,以便制订计划。饲喂器搞出了二十三种不同的酒,好庆祝一番。

飞船整整三天都不宜工作。

“都准备好了吗?”传信器有点晕晕乎乎地问。宿醉感循着它的神经末梢一路燃烧。它醉得是有多厉害啊!它还隐约记得自己拥抱了引擎,并邀它回家以后一道分享自己的树。

它对此不寒而栗。

其余的船员状态也很不稳定。墙壁让空气漏进了太空里,它们晃悠得太凶,边缘都封不严实。医生已经晕了过去。

但情况最糟糕的是饲喂器。由于它的系统能够适应除原子以外任何类型的燃料,所以自制的每一种酒它都尝了尝,无论是不稳定碘、纯氧,还是增压酯。简直太惨了!它的触手原本是健康的水绿色,现在则周身掺杂着橙色条纹。它的系统正拼命工作,好把体内的一切都清除出去,而饲喂器自身也受到了清洗的影响。

唯一清醒的只有思考者和引擎。思考者不喝酒,尽管这对思考者而言很平常,但对于太空人来说却很少见。而引擎则是因为没法喝。

它们听着思考者滔滔不绝地大谈各种令人震惊的状况。从眼睛看到的行星表面图景,思考者发现了金属建筑物的存在。它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设想,即这些推进器已建立了机械文明。

“那是不可能的。”三块墙壁断然道,大多数船员都倾向于同意它们的意见。凡是它们见过的金属,要么被埋在地底下,要么生了锈之后一文不值,一大块一大块丢得到处都是。

“你的意思是,它们用金属做出各种东西?”传信器问道,“光用那些没有生命的金属?它们能做出什么来?”

“它们什么也做不出来,”饲喂器十分肯定地说,“只会不停地歇菜。我的意思是,金属疲劳的时候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

可这又似乎千真万确。眼睛放大了图景,大家都可以看到,那些推进器已经利用无生命的材料,制造了大量住所、车辆和其他物品。

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并不显而易见,也算不上什么好的消息。不过,真正的难关已经度过了。推进器行星已然找到,接下来只需要说服一个土著推进器就行了,这项工作相对容易一些。

那应该不太难。传信器知道,合作是银河系的基石,即便在原始族类中也同样如此。

船员们决定不在人口稠密的地区降落。当然了,它们也没理由指望得到当地人的友好欢迎,作为一个种族来跟这颗行星进行接触,那是接触队的事。而它们想要的只是一个个体。

于是,它们选择了一片人烟稀少的陆地,趁着行星的这个半球陷入黑暗时飘然潜入。

它们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一个孤身一人的推进器。

眼睛将视力调节成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状态,随后它们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它在一小堆火边躺下。思考者告诉它们,这是推进器们一种众所周知的休息习惯。

黎明即将来临之际,墙壁打开了,饲喂器、传信器和医生鱼贯而出。

饲喂器冲上前去,拍了拍这生物的肩膀,紧接着,传信器亮出了交流用的卷须。

推进器睁开了它的视觉器官,朝它们眨了眨,用进食器官做出一个动作,然后它一跃而起,双脚着地,开始奔跑。

三名船员都大吃一惊。那个推进器甚至都没等自己弄明白它们三个想干吗就跑了!

传信器迅速伸出一条丝线,抓住了跑出五十英尺[4]开外的那个推进器的一条腿。推进器跌倒了。

“温柔一点,”饲喂器说,“它可能是被我们的外表吓到了。”一想到一个推进器——这种全银河系长相最古怪的家伙,长着多种感觉器官,却居然会被别人的样子吓到,它的触手不由得抽了抽。

饲喂器和医生急忙跑到倒下的推进器身旁,把它抱起来,抬回飞船上。

墙壁再次密闭。它们释放了推进器,准备说话。

刚一重获自由,推进器便立马弹了起来,跑到刚才墙壁封住的地方。它疯狂地敲打着墙壁,进食器官开合振动着。

“别敲了。”墙壁说。它鼓了一鼓,推进器滚倒在地。它立刻又跳起来,开始向前跑。

“快拦住它,”传信器说,“说不定它会把自己给弄伤的。”

一块蓄电池刚好醒过来,翻滚着挡住推进器的去路。推进器跌倒了,又爬起来接着跑。

传信器在飞船的前半截也分布有细丝,于是便在船头抓住了推进器。推进器开始撕扯它的卷须,传信器匆忙放开它。

“把它塞进通信系统!”饲喂器喊道,“也许我们可以跟它讲讲道理!”

传信器将一根细丝朝着推进器的脑袋伸去,以宇宙通行的交流信号挥动。可那推进器的反应依然让人大跌眼镜——它跳了开去,手里拿起一块金属,疯狂地挥舞着。

“你觉得它拿着那东西是要干吗?”饲喂器问道。推进器开始攻击船舷,在一块墙壁上猛敲。墙本能地加固,那片金属啪地断了。

“别理它,”传信器说,“让它冷静一下。”

传信器与思考者商量起来,却决定不了该拿推进器怎么办。它不肯沟通。每次传信器一伸出细丝,推进器就露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情况暂时陷入了僵局。

思考者否决了在这颗星球上另找一个推进器的计划。它认为,这个推进器的行为模式十分典型,即便另找一个,也不可能有所收获。而且,也只有接触小组才有权限与一颗行星进行接触。

如果跟这个推进器交流不了,那它们跟这颗行星上其他那些推进器也同样没法交流。

“我想我知道问题在哪儿。”眼睛说。它爬上了一块蓄电池。“这些推进器进化出了一种机械文明。我们可以想一想,它们是怎么弄的。它们学会了运用手指来塑造金属,像医生那样;它们也懂得利用视觉器官,就像我这样。可能还有无数其他的器官。”它停顿了一下,以便大家加深印象。

“这些推进器已经变得不只具有特定功能了!”

它们争论了好几个小时。墙壁坚持认为,任何智慧生物都不可能如此,这在银河系中还闻所未闻。但是证据就摆在面前:推进器兴建的城市,它们的车辆……这个推进器足以证明,其余那些应该也差不多,它们似乎会干很多事。

它们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推进!

思考者提出了一种不完整的解释:“这不是一颗原始行星。它相对古老,本应该在几千年前就加入大协作了,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于是,这里的推进器就被剥夺了与生俱来的权利。原本它们的能力和专长就是推进,可现在却没什么可推的。自然,它们就演化出了一种离经叛道的文化。至于这种文化到底是什么,我们只能猜测。但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推进器——不会配合。”

思考者有一种习惯,就是用最平静的方式说出最惊人的言论。

思考者继续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这些推进器完全有可能不愿跟我们发生任何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发现另一颗推进器行星的概率大约是283:1。”

“我们无法确定它真的不会合作。”传信器说,“除非我们能让它跟我们沟通。”它几乎没法相信,竟然会有智慧生物主动拒绝合作。

“可怎么才能办到呢?”饲喂器问。它们商定了一整套行动流程。医生慢慢地走到推进器身边,它向后退开。与此同时,传信器将一根细丝伸到飞船外绕了个圈,又拐回来,等在推进器背后。

推进器退到靠墙的地方,传信器把细丝伸到推进器脑袋里,插入大脑正中的通信接口。

推进器崩溃了。

这时候,饲喂器和医生不得不抓住它的四肢,否则它早就把通信丝扯掉了。传信器用它的本领来学习推进器的语言。

这并不太难。所有推进器的语言都属于同一大类,这种推进器也不例外。传信器能捕捉到足够的表面想法,形成图案。

它努力与推进器沟通。

推进器则保持着沉默。

“我觉得它是该吃东西了。”饲喂器说。它们想起来,从把推进器带上飞船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天了。饲喂器制作了一些标准的推进器惯用食品,放在它面前。

“我的上帝!牛排!”推进器说。

船员们在传信器的通信线路上欢呼雀跃。推进器刚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传信器研究了这句话,在记忆中仔细搜索。它了解大约两百种推进器语言和许多更简单的变体。它发现,这种推进器所讲的语言是两种推语之间的交集。

饭后,推进器环顾四周。传信器把握住它脑中的想法,播放给全体船员听。

推进器看飞船的方式很古怪。它把这里看作一堆五彩斑斓的杂色。墙壁在起伏,面前这东西有点像一只黑绿相间的巨型蜘蛛,吐出的细丝布满整艘飞船,伸进每一个生物的脑袋里。它把眼睛看作一种光溜溜的古怪小动物,介于剥了皮的兔子和蛋黄之间——不知道它心里想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传信器被推进器的想法提供的崭新视角迷住了。它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看待过这一切。不过既然推进器指出了,它便发觉,眼睛看起来的确很好玩儿。

它们安定下来,开始交流。

“你们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推进器问话时,比前两天的表现平静多了,“你们为什么把我抓来?我是不是疯了?”

“不,”传信器说,“你没疯。我们是一艘银河贸易飞船,被一场风暴吹得偏离了航线,我们的推进器还送了命。”

“哦,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团队,”传信器说,“做我们的新推进器。”

情况解释清楚后,推进器思索着。传信器能在它的想法中捕捉到矛盾的感觉,它还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发生的。最后,推进器下了结论,自己没疯。

“看,伙计们,”它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我必须得离开这儿。我正在休假,如果我不尽快返回的话,美国军队会很关心这件事的。”

传信器要求推进器就“军队”提供进一步信息,然后传递给思考者。

“这些推进器参与了单兵作战。”思考者给出了结论。

“可是为什么呢?”传信器问。可悲的是,它承认,思考者可能是对的,推进器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愿意合作的迹象。

“我倒是乐意帮你们的忙,”推进器说,“但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这主意,觉得我推得动这个大家伙。即使要挪动那么一点儿,你们都需要整整一个师的坦克才行。”

“你赞成这些战争吗?”传信器从思考者那儿得到这个提问的建议,于是问道。

“没人喜欢战争——至少那些得去送死的人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打这些仗呢?”

推进器用进食器官比画了一下,眼睛看到了,传递给了思考者。“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们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对吧?”

“我们什么战争也没有。”传信器说。

“你们很幸运,”推进器悻悻地说,“我们有,有很多。”

“当然了。”传信器说,现在思考者已经给它做了完整的解释,“你想要结束这些战争吗?”

“我当然想。”

“那就跟我们走,做我们的推进器。”

推进器站起来,走到一块蓄电池边在电池上坐下,把上肢末端交叉起来。

“我他妈怎么能阻止所有的战争?”推进器发问,“就算我去找那些大人物,跟它们说——”

“你用不着这么做,”传信器说,“你只需要跟我们走,把我们推回我们的基地。然后银河系会派一支接触队到你的星球上来,这么一来,你们的战争就结束了。”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推进器回答,“你们这些家伙被困在这儿了,对吧?挺好。这样地球就不会被怪物占领了。”

传信器大惑不解,想弄清楚它的逻辑。它说错话了吗?有没有可能推进器没明白它的意思?

“我以为你是想结束战争。”传信器说。

“我当然想,但我并不想让别人逼着我们这么干。我又不是叛徒。那样的话,我宁可去打仗。”

“没人会逼你们。你们之所以会不打,只是因为再也没必要打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吗?”

“显而易见。”

“是吗?你的解释是什么?”

“你们这些推进器已经脱离了银河系的主流,”传信器解释道,“你们原本有自己的专长——那就是推进,但却没什么可推的。于是乎,你们也就没了正经事可干,只好不务正业——搞点金属啦、无生命物体什么的——却得不到真正的满足。因为被剥夺了真正的事业,所以出于挫败感,你们就会打起来。”

“一旦你们在银河系大协作中找到一席之地——我向你保证,你们的地位非常重要——也就不会再打了。明明可以推,为啥还要打呢?那种职能方向完全违背了自然天性。同时,你们的机械文明也会终结,因为已经不再需要了。”

推进器摇了摇头,传信器猜测,这种动作是表示迷惑的意思。“你说的这个推进到底是什么?”

传信器竭尽所能地向它解释。由于这项工作超出了它的专业范围,它对推进器到底是干吗的只有一个大致的概念。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每个地球人都应该做的事吗?”

“当然了,”传信器说,“这是你们了不起的专长。”

推进器想了几分钟,“我觉得你们想找的应该是个物理学家,或者会心灵感应的人什么的。你说的那种事儿我可做不来,我是个初级建筑师。而且……好吧,这很难解释清楚。”

但是,传信器已经捕捉到了推进器的抗拒心理。它在推进器的脑海里看见了一个雌性推进器,不对,有两三个。它发现了一种孤独和陌生的感觉。那个推进器充满了怀疑。它很害怕。

“当我们到达银河系的时候,”传信器但愿自己这么说没犯错,“你可以见到别的推进器,雌性推进器也有。反正你们推进器看着都差不多,所以你应该和它们做朋友。至于说在飞船上会觉得孤独这种事,根本就没有。你还不了解什么叫大协作。在大协作中,没有人孤独。”

那个推进器还在考虑有其他推进器存在这回事。传信器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么震惊。银河系里到处都是推进器、饲喂器、传信器和许许多多其他族类的生物,且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推进器说:“我不相信有人能结束所有的战争。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说谎?”

传信器震惊得好像受到当头一棒。思考者说这些推进器不会配合,它说的确实没错。它这个传信器的职业生涯难道要就此终结了吗?它和其余船员是不是得在太空中度过余生了,就因为一小撮推进器如此愚蠢?

即便这样想着,传信器也还是为这个人感到遗憾。它想,这一定很可怕吧:怀疑,没把握,从不相信任何人。如果这些推进器不在银河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会自我灭亡。它们早就应该在大协作中拥有一席之地了。

“我怎么才能说服你?”

传信器问。

它绝望地把所有回路都向推进器敞开了,让它看看引擎好心肠的糙汉脾气,墙壁肆无忌惮的幽默,眼睛作诗的尝试,饲喂器自负而厚道的本性。传信器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给它看自己的母星、家人、回家以后打算买的那棵树。

这些图景足以说明它们的一切,来自不同的星球,代表不同的道德观,通过共同的纽带——银河系大协作——而团结在一起。

推进器静静地注视着所有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它摇了摇头。伴随这个动作出现的想法不确定且微弱,但却是否定的。

传信器叫墙壁打开。它们打开了,推进器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可以走了,”传信器说,“把通信线拔掉,走吧。”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会去寻找另一颗有推进器存在的星球。”

“在哪儿?火星,还是金星?”

“不知道。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区域内还有另一颗。”

推进器看了看打开的墙壁,又看了看全体船员。它踌躇着,那张脸因犹豫不决而拧成一团。

“你给我看的全都是真的吗?”

回答完全是多余的。

“好吧,”推进器突然说,“我去。我是个该死的傻瓜,可我跟你们走。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不,你们说的一定是真的!”

传信器看到,推进器所做的决定造成的痛苦迫使它与现实脱离了联系。它相信自己是在做梦,在梦中做决定很容易,也无关紧要。

“只不过有一个小麻烦,”推进器带着种癔症般的轻快劲儿说,“伙计们,我要是知道该怎么推,就天打雷劈。你说过什么超光速,对吧可我一个小时连一英里都跑不了。”

“你当然可以推。”传信器向它保证,希望自己说的没错。推进器有什么样的能耐,它是知道的;可是这一个……

“试试看吧。”

“没问题,”推进器表示同意,“不管怎么着,我多半都该醒过来了。”

推进器自言自语的时候,它们已经将飞船密封完毕,准备起飞。

“真有意思。”推进器说,“我还以为露营是很好的度假方式,可我却净做噩梦了!”

引擎将飞船升到空中。墙壁密封了,眼睛正引导着它们离开这颗星球。

“我们已经进入太空了。”传信器说,一边听着推进器的动静,但愿它的脑子没有崩溃,“眼睛和思考者会给出一个方向,我会传递给你,你就沿着那个方向推进。”

“你们疯了,”推进器咕哝道,“你们肯定是搞错星球了。但愿你们这些噩梦赶紧消失。”

“你现在正参与大协作呢。”传信器绝望地说,“方向有了。快推!”

推进器有一会儿什么也没做。它慢慢从幻想中挣脱出来,发觉自己说到底根本不是在做梦。它感受到了大协作。从眼睛到思考者,从思考者到传信器,从传信器到推进器,全都与墙壁、与彼此协调一致。

“这是什么?”推进器问。它感受到了飞船的整体性,那种深切的温暖,只有在大协作中才能达到的亲密感。

它推了一下。

没反应。

“再试试。”传信器恳求。

推进器在脑海中搜索着,发现了一口怀疑和恐惧组成的深井。它凝视着那口井,看到了自己那张扭曲的脸。

思考者为它点起了光明。

千百年来,推进器们一直生活在这种怀疑和恐惧之中。它们在恐惧和怀疑中打打杀杀,闯出了一条血路。

那正是推进器的动力之源!

人类—专家—推进器,它彻底融入了全体船员,与它们合为一体,伸出精神之手,揽住了思考者与传信器的肩膀。

突然间,船以八倍光速向前推进,然后继续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