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赋并序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也许是在诗文作品中抒写田园生活的闲适多了,陶渊明在人们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清静寡欲的淡泊者,没有执着的追求和火一般的激情。然而他们错了:诗人并没有因为表面的平静和飘逸,而泯灭燃烧在心中对理想及美好事物不懈追求的熊熊烈火。这篇作于辞官彭泽令、归乡不久的《闲情赋》,便可说是这种激情积蓄既久后的一次集中喷发。
描写女子的美貌和对她们的爱慕之情,是辞赋创作中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题材。其源可追溯到屈原、宋玉,汉代又有司马相如、张衡、蔡邕等相继而作,可谓源远流长。诗人即因此触类而通,用“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的行文结构,来达到“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和“不谬作者之意”的目的。
夫何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赋的首段从外貌修饰和内心向往两个方面,倾力描绘了一个美艳惊世的佳人。她容貌秀美,能倾城倾国;她修饰得体,气质高雅;她情怀淡泊,不同于流俗;她志向高远,义薄云天。不断流逝的时光令她对人生的短暂感慨万分,于是揭帷端坐,抚琴弹曲。只见她纤指灵巧地送出串串音符,衣袖舞动如白雪飞扬;闪动的眼中目光流转,含蓄的表情似笑似言。曲调弹到将近一半,夕阳已沉落在西窗;秋风吹过林木,白云飘向远山。这时佳人仰望天空,急收琴弦,神态妩媚,举止安详。从诗人惊叹的语调和生动传神的描摹中,人们已能触摸到他那颗为之剧烈跳动的心。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果然,美人的琴音在诗人心中激起了阵阵波澜,使他产生了迫不及待地前去与她交结修好的强烈愿望。但又和所有心有所恋的人一样,在未得到对方的认可前,总会有种种顾虑乃至想入非非。诗人此赋的魅力所在,即在于用形象传神的笔墨,毫不掩饰地再现了这种近乎痴狂的矛盾心理。在自往恐失礼、托人怕落后的两难中,他一口气连发十愿,愿作美人的衣领、裳带、发泽、眉黛、莞席、丝履、昼影、夜烛、竹扇、鸣琴,总之,一切可以和她亲密相伴的器具、饰物,以期日夜不离,长相厮守。其情感之真挚急切,表达之奔放热烈,真是前所未有。可以这样说,无论古今哪个女子,面对如此恳切真诚的大胆追求,是没法不被感动的。然而诗人在一泻无余地表达这种感情的同时,又十分自然地吐露了会因时过境迁而被她遗弃的深深忧虑,这便使这团从诗人内心喷发的烈火,带上了稍纵即逝的悲剧色彩,读来尤觉真实和叩人心扉。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而不安。若凭舟之失,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不寐注1,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带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注1 (jiǒnɡ):眼睛发光。语本《楚辞·哀时命》“夜而不寐兮”。
可惜诗人在赋中拟写的这种美好的愿望和大胆的设想,由于所处时代局限而并未能付诸行动。当他在一阵热情涌动之后漫步林中,四周已是一片暮色。那动人的琴声仿佛还飘留在远去的云中,这时他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精神上的热恋,他和美人之间,“终阻山而带河”,无法相见相识乃至相恋;于是只能把这份美好的感情,永远珍藏在心底。
这是一个设想中的恋爱悲剧,一种人生的失落,一次渴盼自由精神的重挫。从中正可折射出那个时代对真实人性的压抑和摧残,以及这种压抑和摧残在文人心目中留下的深深烙印。只有纯真率直如诗人,才能把它如此形象地再现出来。而这,又决非那些说此赋“白璧微瑕”、“亡是可也”(萧统《陶渊明集序》)的封建卫道士们所能体会和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