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田居五首(选三)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这组诗共五首,与《归去来兮辞》作于同时或稍后,因此意脉前后联贯相通。尤其是这第一首,前八句几乎全是辞中所谓“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和“觉今是而昨非”的翻版。其中把出仕称作“适俗韵”和“误落尘网”,悔悟之意非常明显;而性爱丘山、鸟恋旧林、鱼思故渊的比喻,又将自己的秉性气质表示得十分清楚。尤其是“守拙归园田”五字,明确揭出组诗所要抒写的内容,具有提纲挈领的作用。与《归去来兮辞》对归隐的激情渲泄不同,组诗偏重于对归隐后现实生活情形的客观描写,这在第一首诗的后十二句中,即有明确的反映。其中“方宅”四句写居住环境:宅旁有田,屋后榆柳成荫,堂前桃李罗列;“暧暧”四句写四周景色,前两句为眼见,后两句系耳闻,不仅形象,而且典型,深为后人赏叹;末四句则由外界的洁净无尘、安闲自适,进而为内心的恬静淡泊,这又是由内外交感所产生的最高境界。诗人一直祈求的归朴返真的人生真谛,在这里得到了最理想的表现。后来他又在晚年把诗中所描写的景色,具体想象演化为桃花源式的仙境,令古往今来的读者对之都羡慕不已。
此诗极为后人推崇。方东树称其“纵横浩荡,汪茫溢满,而元气磅礴,大含细入,精气入而粗秽除,奄有汉魏,包孕众胜,后来唯杜公有之”。又说“少无”八句“当一篇大序文,而气势浩迈,跌宕飞动,顿挫沉郁”;“羁鸟”二句“于大气驰纵之中,回鞭亸鞚,顾盼回旋”;“方宅”十句“笔势骞举,情景即目,得一幅画意”(《昭昧詹言》)。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从官场人事的烦杂中解脱出来,诗人对生活的第一感觉是由闹而静,由矫情屈行到坦诚无饰。这是组诗中的第二首,继前篇描写环境与心情之后,着重抒发了乡居生活的宁静和淳朴。身处偏僻的野外穷巷,远离了尘世人往车来的喧闹繁杂;白天掩了柴草编成的院门,在空空的屋中连思想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净化。如果说诗的前四句立足于居住的清静,那么中四句则突出了交往的单纯。你看他时常出现在乡村中,拨开丛生的杂草与邻人往来;见面后不说别的,只讲些地里桑麻生长的情况。由此可见诗人这时已完全融入了普通的村民之中,与他们有了共同关心的话题。这还不算,最后四句先写农事之喜:桑麻渐渐长大,土地逐日开垦,辛勤的劳动得到了预期的回报;后写农事之忧:经常担心天气会突然变冷,地里的庄稼会同草丛一样枯萎零落。由此更突出了诗人不仅形迹、话题已与村民相同,而且连思想感情也完全与他们相通,相互间不存在任何隔阂。而诗的纯真,诗的朴实,都已不求自至了。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是组诗中的第三首,摄取的是一个生活片断。诗的前二句写实,含有初操农务不善经营之意;但又暗用汉人杨恽“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汉书》本传)典,寄托情怀。“晨兴”二句接写一天中早出晚归,锄草理荒。既有耕作时的辛苦劳累,又有劳动后的轻松愉快。其中后句尤有诗情画意。以下二句仍写归途,道狭草长,夕露沾衣,乡间夜行之景历历在目。最后以“顶针格”紧接,表示出身体受累并不足虑、只要不违背意愿就行的豁达,不禁使人由此看到了诗人坦荡的胸襟和不被儒家鄙视体力劳动传统观念束缚的卓越见识。全诗有景,有味,更有意,所以宋代大诗人苏轼曾与友人共读此诗,“相与太息”,而“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多矣”(《东坡题跋》),渊明独能拔萃其中,实属难能可贵。陶诗之不可及,原本其人品之不可及,于此愈信。至其行文章法,又恰如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说:“此又就第二首(即上选“野外罕人事”)继续而详言之。而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自然悬象著明。末二句换意。古人之妙,只是能继能续,能逆能倒找,能回曲顿挫,从无平铺直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