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力学希仕宦,惟期脱贫贱(1007-1034)
欧阳修,字永叔,自号醉翁,晚年自号六一居士,永丰沙溪(今属江西)人。真宗景德四年(1007)六月二十一日出生于绵州(今四川绵阳)官舍。父欧阳观年近半百才进士及第,几年后出仕,当上州县推官。推官专司操办勘断案件,属辅佐性的幕僚,官位八品。欧阳修四岁那年,其父卒于泰州(今属江苏)军事推官任,时年五十九。身后,家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植。年不满三十的寡母郑氏只好带着年幼的欧阳修往依三叔欧阳晔。欧阳晔当时任随州(今属湖北)推官,以所得俸禄分养孤遗,教之如子。所幸郑氏出身江南名族,知书达理,家贫无资,以荻画地,教子认字,多诵古人篇章,练习作文,成了欧阳修的启蒙老师。良好的家庭教育,对他正直刚毅性格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然而苦于家贫,无书可读。幸好当时随州城南住着一个藏书万卷的李氏大族。欧阳修常到那里去玩,有时借书回家,就如饥似渴、夜以继日地刻苦攻读。遇有精彩的篇章,手自抄录,边抄边读,往往尚未抄完便已成诵。一个偶然机会,他从破簏中检得一部脱落颠倒、序次错乱的《昌黎先生文集》六卷,不禁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十来岁的欧阳修虽不能通晓韩文的涵意,却已为他那浩瀚流走、雄浑奔放的气势所吸引。于是废寝忘食,苦心探求,从中获得了丰富的滋养。由于勤奋好学,他学业猛进,能写诗作赋,深得三叔称赏。欧阳晔曾对兄嫂郑氏说:“嫂无以家贫子幼为念,此奇儿也。不惟起家以大吾门。他日必名重当世。”把重振家声,做出一番事业的希望寄托在欧阳修身上。欧阳修也坦陈刻苦学习是为了“仕宦希寸禄,庶无饥寒迫;读书为文章,本以代耕织”(《感兴五首》之四)。学优则仕,这是当时寒士摆脱穷困、踏上仕途的必经之路。
仁宗天圣元年(1023),才十七岁的欧阳修就参加了随州的州试。试卷写得相当出色。其中名句“石言于晋,神降于莘。内蛇斗而外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大传于时,只是由于赋失官韵而被黜落。三年后,欧阳修州试顺利过关,由随州荐名,赴京参加贡举考试,落榜。两次应试失败,使他醒悟到个中奥秘,那就是韩愈古文尽管沉浸醲郁,但已不吃香;科场时兴的是“杨(亿)刘(筠)之作,号为时文”。时文即骈文,是当时流行的文体,因追求骈四俪六的句式、平仄相对的声调以及使事用典,限制了内容的自由表达,历来为有识之士诟病。为了干禄养亲,欧阳修不得不俯就时尚,花了两三年的时间,研习骈文。天圣六年(1028)欧阳修带着用骈文写就的《上胥学士偃启》去拜谒翰林学士、知汉阳军胥偃。“以文章取高第,以清节为时名臣”的胥偃,读过文章就赞不绝口,断言“子当有名于世”,留置门下,精心指导。这年冬天,又把欧阳修带到京师,为之延誉。后来还妻之以女。第二年春上,欧阳修参加国子监考试,得了第一名,补为广文馆生;秋天,应解试,又获第一;明年正月,应礼部省试,资政殿学士晏殊知贡举,又是名列榜首;三月,在崇文殿参加皇上亲自主持的殿试,名列甲科第十四,荣选为进士,成了“天子门生”,好不风光。欧阳修三试第一,名声鹊起,“虽中甲科,人犹以不魁多士为恨”。同年五月,按照惯例授官,为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从此,欧阳修踏上了仕途。
天圣九年(1031)三月,正是“春深花未残”的季节,风华正茂的欧阳修来到古都洛阳,时称西京。这里山河壮丽,景色宜人,是个旅游的好去处:“园林相映花百种,都邑四顾山千层。朝行绿槐听流水,夜饮翠幕张红灯。”其时钱惟演正以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是洛阳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出身勋旧,生长富贵,长于诗赋,文辞纤巧,是西昆派的三号巨头。骈文是唐宋官方文书流行文体,作为幕佐,欧阳修“于职当作”,可他却偏不肯作,钱惟演也没有利用权势强人所难。于办公事之馀,欧阳修好与友人相邀出游,探胜赋诗,钱惟演“不撄繁以吏事”,为他们提供充裕的时间。明道元年(1032)九月,欧阳修与谢绛、尹洙、王复、杨愈一行因进香而游览嵩山。归途经龙门、香山,遇雪受阻。正当他们登上石楼回望都城时,忽然发现烟霭中有人策马渡伊水而上。既至,原来是钱相派人传话,说“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邵氏闻见录》卷八)。由此不难看出,钱惟演不失为开明洒脱的行政长官。欧阳修在西京钱惟演手下,心情舒畅,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美好记忆,这些都时见于诗文创作。他二十年后在《送徐生之渑池》诗里写道:“河南地望雄西京,相公好贤天下称。吹嘘死灰生气焰,谈笑暖律回严凝。曾陪樽俎被顾盼,罗列台阁皆名卿。……我昔初官便伊洛,当时意气尤骄矜。主人乐士喜文学,幕府最盛多交朋。”可见他对这位“好贤”、“乐士喜文学”的顶头上司的称颂。知遇之感,跃然纸上。庆历新政流产,欧阳修奉使河东途经洛阳时,还写了《过钱文僖公白莲庄》诗,对身后备受贬责的钱相表述了自己深沉的哀思和惋惜:“今日西州路,何人更独来!”
“幕府最盛多交朋”。欧阳修在这里结交了不少意气相投的名士,上自河南通判谢绛,下及同僚,其中有河南推官张汝士、判官孙德祖、户曹参军尹洙和杨愈、法曹参军张先、河南县主簿梅尧臣等等。他们虽然个性差异很大,但都能诗善文,才华横溢。几位官卑职闲的朋友常常相聚在一起,游乐歌咏,洛阳的名胜古迹无不留下了他们的足迹和诗咏。提起欧阳修,人们通常会联想到他在文论中反复强调的“道”,并由此认为他是个道貌岸然、拘谨迂执的道学夫子。其实不然。欧阳修年轻时代跟友人在一起,高兴时脱冠散发,傲卧坐谈,略无顾忌。难怪梅尧臣曾跟他开玩笑,送了他一个“逸老”的雅号。赋诗填词是他们相约聚会、文酒席上常有的助兴节目,承传唐五代以来传统风格的欧词,当有不少是其宦游西洛时所作。
在此期间,与欧阳修邂逅最早、后来过从最密并结为生死之交的是梅尧臣。南宋刘克庄称他为宋诗“开山祖师”。梅尧臣的妻兄谢绛和以擅长古文闻名的尹洙,也是欧阳修的莫逆之交。谢绛是文坛作手,被杨亿誉为“文中虎”,是洛阳文学革新集团的盟主。尹洙的古文创作颇见功力,为同辈所推服。欧阳修作古文曾受他示范、指点,从此顿然领悟,大为长进。这在《湘山野录》卷中和《邵氏闻见录》卷八中,都留下了一段文坛佳话。正是如此宽松融洽、相与切磋的文学氛围和不可多得的客观环境,使欧阳修的诗文创作在徜徉嵩洛之间的三年中,有了新的发轫,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就在这段时间里,欧阳修目光敏锐、洞察时弊,敢于议政,开始投身正在酝酿中的政治改革,先后写出了《戕竹记》、《非非堂记》、《上范司谏书》等政论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