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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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


① 稷:舜的农官。契:舜的司徒。二人都是贤臣。

② 濩(huò)落:大而无当。

③ 觊豁(jì huò):希望施展。

④ 葵:胡葵,又名戎葵、卫足葵、吴葵、一丈红,是锦葵科的宿根草本,叶子向阳。藿:豆叶。《花镜》:“葵,阳草也。一名卫足葵。言其倾叶向阳,不令照其根也。”曹植《求通亲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

⑤ 偃(yǎn)溟渤:在大海里游息。

⑥ 巢与由:古代的两个隐士巢父和许由。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岗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慄!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⑦ 天衢:天空。一说天街。峥嵘:形容云层迭起状。

⑧ 嵽嵲(dié niè):形容山高,这里指骊山。

⑨ 蚩尤:古代神话传说蚩尤和黄帝交战,作大雾,这里代指雾。

⑩ 蹴(cù):踩。

气郁律:形容热气蒸腾。

胶葛:广大深远貌。

长缨:指高官显贵。

夫家:人口,役夫,家口。徐幹《中论》:“户口漏于国版,夫家脱于联伍。”

筐篚(fěi)恩:皇帝宴会时用筐篚盛钱币、绢帛赏赐群臣。《诗经·小雅·鹿鸣》序:“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

卫霍室:汉代卫青、霍去病都是汉武帝的外戚,这里借指杨氏家族。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啕,幼子饿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崆峒(kōnɡ tónɡ):山名,在今甘肃岷县。

舍一哀:抛舍一哀之礼。据陈贻焮先生考,古代士大夫的丧礼规定,主家守灵时,每有人来祭奠,必须先哭一场。然后行礼,叫做一哀。唐代有遵礼经不哭丧婴的习俗,所以说舍一哀,不必见人就哭。

澒(hònɡ)洞:浩大无边。

在杜甫的诗歌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可说是最集中地披露诗人一生心事的长篇。这首诗作于天宝十四载。十月杜甫得到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任命,十一月离京赴奉先县(今陕西蒲城)探家。安禄山恰在此时反叛,但长安尚未证实反讯,唐玄宗和杨贵妃还在骊山华清宫避寒享乐。而杜甫从长安到奉先,正经过骊山,久已积压在心头的政治危机感和大乱将临的预感,被眼前与皇帝咫尺天涯的情景所触动,发为忧国忧民的浩叹,便更觉恳切沉痛。

全诗以还家探亲的过程作为主线,虽然从结构上可以分为明志述怀、途经骊山和到家经过三部分,而以咏怀为一篇正意。所以发端开门见山,直陈平生抱负。诗人以稷与契自比,虽然极其自负自信,却以自嘲越老越拙的口气出之,是包含着十年潦倒的穷愁辛酸的。但明知许身太愚,仍然矢志不移,又表现了诗人追求理想的执着信念。第一大段正是围绕着这一主旨反复转折,从各种角度层层推覆,表白自己坚持既定人生道路的决心:先说虽然一事无成,但希望实现志向的心愿要盖棺则已;其次又强调尽管被同学取笑,仍不能改变救世济民的热肠。古今之人都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杜甫却唱出了“穷年忧黎元”的浩歌,这是他的伟大精神所在,也是他不为众人理解的原因。因此又引出下一层转折:自己并非没有潇洒山林的独善之想,只是生逢尧舜之君,不甘退隐而已;这就又转出一层反问:既逢治世明君,廊庙里有的是栋梁之才,哪里还缺自己这块料?随即自答:即使如此,其恋阙之心也依然不变,只是因为如葵藿向日,天性难移而已;如此汲汲于进取,岂非太热衷名利?于是又接着说明自己的本心并非像蝼蚁那样自营洞穴,而是要像巨鲸般志在万里;正因如此执着于大道,又羞于干谒,才一直埋没风尘;但即使耽误了生计,也始终不肯归隐,只能愧对巢父、许由,饮酒放歌以破闷了。

第一大段一气七八层转折,跌宕起伏,连绵不断,像剥茧抽丝一样,后一层意思从前一层意思中引出,先反后正,自嘲自解,在回顾往事的万般感慨中倾吐出不遇之悲和身世之感。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兼济与独善的冲突也在痛苦的反省中得到解决。最后又轻巧地将撒开的思绪兜转来,回到眼前廓落无成的处境。这就以议论推驳的层次形成抒情的回环往复,体现了杜甫以议论入诗又能保持诗歌情韵的艺术独创性。

第二大段夹叙夹议,记述途经骊山的见闻和感想。先用十句的篇幅铺叙一路风高霜严、雾重路滑的情景,不仅令人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行旅风霜之苦,而且反衬出骊山华清宫内的暖意,使宫内宫外的苦乐之别形成更为鲜明的反差。来到骊宫墙外,连羽林军兵器相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但一墙之隔,何啻天壤。处在这种特殊的境地,诗人自不免感慨万端。在悬想宫内赐浴欢宴的情景时,他单挑出分帛一事来议论。从章法立意来看,仍是扣住寒暖对照,通贯上下;从所选事例的典型性来看,又揭示了唐代统治者最基本的剥削方法——租庸调的实质。杜甫强调这些进贡的绢帛是官府以鞭挞的手段强行从民间寒女家搜刮得来,一针见血地指出上层统治者的享乐生活正建筑在掠夺劳动人民的基础之上。接着,笔锋又转向最骄奢淫逸的后妃外戚,对“中堂”酒宴的豪华奢侈极尽铺陈之能事,这在当时有明显的针对性。《资治通鉴》卷二一六载:“时诸贵戚竞以进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艺为检校进食使,水陆珍馐数千盘,一盘费中人十家之产。”珍馐美味视若平常,酒肉凡品自然只能任其臭腐了。至此,诗人不觉大声呼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一联千古名句,便成为诗情发展的必然。这是杜甫从“穷年忧黎元”的一片热肠中自然迸发的浩叹,高度概括的语言使贫富对立的社会现象通过眼前寒暖的对照更加触目惊心。同时又在达到高潮时暗中结上启下,不露痕迹地转回路上的情景。

最后一段写诗人继续北上辛苦跋涉的情状及到家后的境况。如果说从长安到骊山,着重写山路的艰险,那么从骊山到奉先则主要写水路的难行。这在章法上正好取得一山一水的对应。“群冰”四句写封冻之前河水夹带着大量冰凌西下,竟至令人产生恐触天柱折的惊悸之感。句句是实景,又流露出时势将乱的隐忧。景物描写中这类似有若无的暗示,没有象征和比兴那样明确的用意,最适宜表现朦胧的预感。这也是杜甫对传统比兴手法的创变。

历尽艰辛到家,一进门就听到幼子饿死的噩耗。这里将途中渴望与家人相见的急迫心情与入门先闻号啕之声的情景衔接得如此紧密,诗人到家先遭迎头一击的形景便在这戏剧化的场面中得到了充分表现。可贵的是杜甫能够由自己的不幸看到此事的典型意义:一个下层官吏,家里还有蠲免租税的特权,尚且不免在秋禾登场时饿死亲子,更何况贫困失业之徒和远征边戍之兵?这不仅可见诗人推己及人的“仁者之心”,而且在“平人”的骚屑中显露了一触即发的社会危机。这就难怪诗人的忧愤高如终南,如大海般混茫无际了。如大潮般汹涌而来的诗情在此陡然煞住,使全诗产生了“篇终接混茫”的艺术力量。

魏晋以来,咏怀类诗大多用托物比兴的手法,采取五言古诗的体裁,集中反映作家对社会和人生的感想。这首长篇则吸取王粲《七哀诗》和《悲愤诗》根据自身经历抒发所见所感的写法,按照还家的时间顺序,通过真切描写沿途见闻和到家后的情景,集中表现了他“致君尧舜上”的抱负、对社会现实的洞察力,以及对国家命运和人民疾苦的深切关怀,从而为咏怀诗开出全篇议论与叙事抒情相结合的新形式。篇制虽巨,而章法完整,构思精密,可谓无一字落空,无一处闲笔,堪称最见杜甫平生大本领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