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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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

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

广文先生官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

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坷,

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

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

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却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

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

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

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

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

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

生前相遇且衔杯。


① 衮(ɡǔn)衮:连续不断的样子。台省:台指御史台,掌纠正百官之过错;省指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台省是政府重要机构。

② 广文先生:指郑虔,杜甫在长安时的好友。天宝九载,国子监增设广文馆,总管文藻之士。郑虔久被贬谪,这时回京师参选,任广文馆博士。

③ 厌:即餍足,满足。

④ 羲皇:伏羲氏,上古传说中的皇帝。道家认为羲皇时代人们清心寡欲。

⑤ 屈宋:战国时楚国诗人屈原和宋玉。

⑥ 杜陵野客:杜甫自指。杜陵为汉宣帝墓,在长安县。杜甫的远祖杜预是京兆杜陵人。杜甫在长安时又曾住在杜陵附近的少陵,即汉宣帝许皇后的陵墓。所以他自称杜陵野客。

⑦ 被褐:穿着粗布衣。《老子》:“被褐怀玉。”

⑧ “日籴”句:天宝十二载(753)秋,长安秋雨连降两个月不停,米价腾贵。朝廷下令出太仓存米十万石,减价粜给穷人。

⑨ 尔汝:都是“你”的不客气的称呼。

⑩ 相如:司马相如(前179?-117),汉武帝时著名辞赋家。曾与妻子卓文君在四川临邛开酒店,令文君当垆卖酒,自己洗涤酒器。

子云:扬雄(前53-18),字子云,汉代著名辞赋家,博学多才,能识奇字。曾在天禄阁校书。弟子刘棻被王莽治罪,治狱使者来捕扬雄,雄从阁上跳下,几乎摔死。京师流传“惟寂寞,自投阁”的说法。

“先生”句:东晋诗人陶渊明(365-427)辞去彭泽令归隐,赋《归去来兮辞》。

盗跖(zhì):春秋时代的大盗。

此诗有原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作于天宝十三载(754)。杜甫这时已移家长安南城的下杜城。长期困守京师,多方干求而一无所获,难免牢骚满腹、愤世嫉俗。作于同一时期的《白丝行》、《贫交行》或悲哀自己如素丝被污又遭弃捐的命运,或发为感叹世态炎凉的愤激之辞,与这首《醉时歌》的情绪一致,可以参看。

《醉时歌》从头到尾都是牢骚。开头先为郑虔打抱不平,一连八句,将郑虔的遭遇一口气倾泻出来。先是以高官显贵们与郑虔作两层对比:诸公衮衮都登上了台省,只有广文先生做着一个无权无势的冷官;高门大户里的人纷纷吃腻了酒肉,广文先生却连饭都吃不饱。这样巨大的反差难道是因为广文先生无才无德吗?恰恰相反,诗人又用两个叠句连连声明广文先生甘于淡泊的道德出自羲皇时代,能诗善画的才华超过屈原宋玉。这就又和他的落寞清贫再成一层对照。为什么如此?道德高尚的人往往困顿坎坷,这已成为规律。所以诗人感叹:即使名垂万古又有什么用?中国知识分子从汉魏以来就确立了三不朽的人生理想,所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德尊一代是人生不朽的最高境界,但往往要付出一生枯槁的代价,陶渊明的痛苦和矛盾也正在这里。但他还是坚持了“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饮酒》其二)的信念。杜甫在这里又一次指出了“德尊一代”和“名垂万古”的矛盾,“知何用”固然是愤极之言,但也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德高者就一定该穷呢?苏东坡也曾感叹:“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书渊明乞食诗后》)可见这是一个历代有志有识者都在思考的问题。这一大段开头“诸公衮衮”一句用词富有创造性,以致 “衮衮诸公”后来变成了一个略含讽意的成语。

广文先生虽然官冷饭不足,好歹还做着一个闲官。而寸禄不沾的杜甫当然更被人嗤笑:他穿着又短又窄的粗布衣,鬓角已经出现丝丝白发,每天和穷人们一样到太仓去买官家的减价救灾粮。这几句活画出一幅穷愁潦倒的野老像。“时赴郑老同襟期”一句,写杜甫有时拿一部分太仓米去沽酒与郑虔同饮,将前面分写的两人合二为一,归结到两人相同的襟怀。然后转为急促的四句五言,形容两人得钱就聚在一起痛饮,忘形到使用“尔汝”相称的程度,足见彼此相知之深。

以下进一步从诗题上发挥:喝到夜色沉沉仍然沉湎于春酌,看着灯前细雨霏霏,檐前春花飘落,这是春夜醉酒的醇美之境;高歌凌云,惊动鬼神,不以饿死沟壑为意,这是醉后放浪的通神之境;相如尚且卖酒涤器,扬雄亦不免因识字投阁,又何况你我?这是借古人自慰也是自泄。

醉中虽然能与鬼神古人相通,醒后终须回到现实。所以最后感叹郑虔将效陶潜归去,守着石田茅屋、荒草苍苔,过着隔绝人迹的生活。郑虔爱好琴酒诗咏,善画山水,擅长书法,曾被玄宗赞为“郑虔三绝”,尚且落到如此地步,真让人怀疑世间还有没有是非,儒术还有没有用处,所以一向尊崇儒术的诗人竟然大呼:“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但否定了自己奉儒的信念,而且视圣人大盗同归泯灭。这种老庄的放诞之论,如果出自李白之口,并不奇怪;出自杜甫之口,则说明他真是伤心愤激到极点了。但“孔丘盗跖俱尘埃”其实是对前面“名垂万古知何用”的再次回应。孔丘名垂万古的意义在于垂范后世,如果后世的盗跖都比圣人得势,那么不等于圣德、恶行都像尘埃一样没有意义了吗?杜甫并不像后世崇拜杜甫的人那样冬烘,毕竟他生长在儒道佛各家思想兼容并包的时代,对于现世的不平使他激发了对古训的怀疑和思考,正是杜甫的深刻之处。所以说“《醉时歌》纯是天纵,不知其然而然,允矣高歌有鬼神也”(《杜诗详注》引卢世潅语),用来说明此歌的艺术特色是很中肯的,用来批评“其词未可以为训也”(同上),一概视为酒后狂言,才是真正不足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