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苍舒醉墨堂[1]

人生识字忧患始，

姓名粗记可以休。

何用草书夸神速，

开卷惝恍令人愁[2]。

我尝好之每自笑，

君有此病何年瘳[3]。

自言其中有至乐，

适意不异逍遥游[4]。

近者作堂名醉墨，

如饮美酒销百忧。

乃知柳子语不妄，

病嗜土炭如珍羞[5]。

君于此艺亦云至[6]，

堆墙败笔如山丘。

兴来一挥百纸尽，

骏马倏忽踏九州[7]。

我书意造本无法，

点画信手烦推求[8]。

胡为议论独见假[9]，

只字片纸皆藏收。

不减钟张君自足，

下方罗赵我亦优[10]。

不须临池更苦学，

完取绢素充衾禂[11]。

[1] 石苍舒：字才美，京兆人，善草书。苏轼有时称他“才翁”。醉墨堂：石氏居室名。

[2] 惝恍：精神不好，不太快乐的样子。

[3] 瘳（chōu）：病愈。

[4] 至乐、逍遥游：都是《庄子》中的篇名，这里用字面意思，指最大的快乐和自由的境界。

[5] 乃知二句：这才知道柳宗元的话不错，有的病人会把土炭当美食一样喜欢。柳宗元在《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中说，他曾见过一位内脏有病的人，想吃土炭，吃不到就很难受。比喻某种爱好，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成为怪癖。

[6] 此艺：指草书艺术。至：全力贯注，到了极致。

[7] 兴来二句：形容石苍舒书写神速。

[8] 我书二句：说苏轼自己的书法。意造，以意为之，随意写去，不受法规束缚。推求，指研究笔法。

[9] 议论：指苏轼对书法的见解，即“意造无法”、“点画信手”之论。见假：被宽容，指石苍舒接受苏轼的见解。

[10] 钟张、罗赵：汉末书法大家钟繇、张芝，名家罗晖、赵袭。方：比。

[11] 不须二句：都用张芝故事，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家有绢帛，必先书写以后，再作他用。此意谓不要用白绢来练字，还是好好拿来做被单吧。衾禂，被单。

熙宁元年（1068）冬苏轼离川赴京，途经长安，拜见韩琦，并在韩琦的府上会见了石苍舒。次年到达京城以后，苏轼写了此诗寄示石苍舒，作为石家醉墨堂的题诗。

唐代杜甫《饮中八仙歌》曾写到擅长狂草的书法家张旭，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酒酣耳热，挥笔作狂草，可以一气呵成，意象飘动。故酒与草书经常被看作密不可分，石苍舒将居室起名为“醉墨堂”，即是此意，同时也烘托着主人的狂放不羁。然而，在此狂放潇洒的外表底下，往往却是痛苦的心灵。因为获得这种艺术特长需要长期艰苦的努力，要不计世俗利害得失，全力以赴，全心投入，那就必然会与世俗背道而驰，造成痛苦。具有同样爱好特长和人格倾向的苏轼，自然体会得到其中的甘苦，所以全诗都以同病相怜的口吻来写。

一种值得肯定的爱好和值得骄傲的特长，被形容为不值得同情的疾病。虽然表面的否定反衬着内心的肯定，但采用这种“反笔”来写作，也寓示着此时苏轼内心与外部世界的不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