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疑难杂说上

凡验尸，不过刀刃杀伤与他物斗打、拳手殴击，或自缢、或勒杀、或投水、或被人溺杀、或病患数者致命而已。然有勒杀类乎自缢；溺水类乎投水；斗殴有在限内致命而实因病患身死；人力、女使因被捶挞在主家自害、自缢之类。理有万端，并为疑难。临时审察，切勿轻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凡检验疑难尸者，如刃物所伤透过者，须看内外疮口，大处为行刃处，小处为透过处。如尸首烂，须看其原衣服，比伤着去处〔1〕。尸或覆卧，其右手有短刃物及竹头之类，自喉至脐下者，恐是酒醉撺倒，自压自伤。如近有登高处或泥，须看身上有无财物，有无损动处，恐因取物失脚自伤之类〔2〕。

检妇人，无伤损处，须看阴门，恐自此入刀于腹内。离皮浅则脐上下微有血沁，深则无。多是单独人、求食妇人。

如男子，须看顶心，恐有平头钉；粪门，恐有硬物自此入。多是同行人，因丈夫年老、妇人年少之类也。

凡尸在身无痕损，唯面色有青黯，或一边似肿，多是被人以物搭口鼻及罨捂杀〔3〕；或是用手巾布袋之类绞杀，不见痕，更看（顶）［项］上肉硬即是〔4〕。切要者：手足有无系缚痕，舌上恐有嚼破痕，大小便二处恐有踏肿痕。若无此类，方看口内有无涎唾，喉间肿与不肿。如有涎及肿，恐患缠喉风〔5〕死，宜详。

若究得行凶人当来有窥谋，事迹分明，又已招伏，方可检出。若无影迹，即恐是酒醉卒死〔6〕。

多有人相斗殴了，各自分散。散后，或有去近江河、池塘边洗头面上血，或取水吃，却为方相打了，尚困乏，或因醉相打后，头旋落水淹死。落水时尚活，其尸腹肚膨胀，十指甲内有沙泥，两手向前，验得只是落水淹死〔7〕。分明其尸上有殴击痕损，更不可定作致命去处，但一一札上验状，只定作落水致命，最捷。缘打伤虽在要害处，尚有辜限，在法虽在辜限内及限外以他故死者，各依本殴伤法。注，他故谓别增余患而死者。今既是落水身死，则虽有痕伤，其实是以他故致死分明。曾有验官为见头上伤损，却定作因打伤迷闷，不觉倒在水内。却将打伤处作致命，致招罪人翻异不绝。

更有相打散，乘高扑下卓死亦然。但验失脚处高下，扑损痕瘢、致命要害处，仍须根究曾见相打分散证佐人。

凡验因争斗致死，虽二主分明，而尸上并无痕损，何以定要害致命处？此必是被伤人旧有宿患气疾〔8〕，或是未争斗以前，先曾饮酒至醉，至争斗时有所触犯，致气绝而死也。如此者，多是肾子或一个或两个缩上不见，须用温醋汤蘸衣服或棉絮之类罨一饭久，令仵作、行人以手按小腹下，其肾子自下，即其验也〔9〕。然后仔细看要害致命处。

昔有甲乙同行，乙有随身衣物，而甲欲谋取之，甲呼乙行，路至溪汀，欲渡中流，甲执乙就水而死。是无痕也，何以验之？先验其尸瘦劣、大小，十指甲各黑黯色，指甲及鼻孔内各有沙泥，胸前赤色，口唇青斑，腹肚胀。此乃乙劣而为甲之所执于水而致死也〔10〕。当究甲之原情，须有赃证，以观此验，万无失一。

又有年老人，以手捂之，而气亦绝，是无痕而死也。

有一乡民，令外甥并邻人子将锄头同开山种粟，经再宿不归，及往观焉，乃二人俱死在山。遂闻官。随身衣服并在。牒官验尸。验官到地头，见一尸在小茅舍外，后项骨断，头面各有刃伤痕；一尸在茅舍内，左项下、右脑后各有刃伤痕。在外者，众曰“先被伤而死”；在内者，众曰“后自刃而死”。官司但以各有伤，别无财物，定两相拼杀。一验官独曰：“不然，若以情度情，作两相拼杀而死可矣；其舍内者，右脑后刃痕可疑，岂有自用刃于脑后者？手不便也。”〔11〕不数日间，乃缉得一人，因仇拼杀两人。悬案明，遂闻州，正极典。不然，二冤永无归矣。大凡相拼杀，余痕无疑，即可为检验。贵在精专，不可失误。

【注释】

〔1〕有尖端物体以纵轴楔入组织，形成创深大于创口长的伤，称刺伤。有刃的尖器，尖端及刃口同时中断组织形成刺切创。贯穿肢体的刺伤，入口大于出口，检验时还应注意衣服的刺口，与皮肤入口作比较。本书明确地指出了这一点。

〔2〕失脚自伤：本书指出这种刺伤的原因，有些片面，仆卧者手握有尖物，躯干或颈前有刺伤，检验时既要考虑会不会酒醉跌倒意外刺伤致死，也要检验有无自杀、他杀的可能性。

〔3〕软物掩捂口鼻致呼吸障碍造成体内缺氧、二氧化碳蓄积而死亡，即窒息死。闷死者面色青紫，甚至肿胀，但这种征象非闷死者所特有，其他窒息，或尸体头面部较躯干低，血液坠积等等，都有可能出现，所以仅检见面色青紫，似有肿胀，不能就判定闷死。

〔4〕颈分前后二部，后部称项部。项部肌肉丰富，最大的为斜方肌、头夹肌、肩胛提肌、背棘肌等。本书认为手巾布袋之类软带勒颈致死，项肌坚硬，是判断的依据，这种认识缺乏科学性。柔软的宽带压迫颈部，皮肤的压痕不明显，而与颈部（包括项部）肌肉是不是坚硬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尸体上检见项部肌肉坚硬，首先考虑尸体变化的正常征象——骨骼肌僵硬，即尸僵，人死后经1—2小时，肌肉就开始僵硬，一般经4—5小时，颈项部肌肉僵硬。其次考虑局部尸体痉挛现象，即临死前该部肌肉强直性痉挛收缩，死后仍保留这种痉缩状态，直接进入尸僵，这种保持临死前瞬间肌肉痉缩所出现的姿态（势）现象称尸体痉挛。若出现，一方面难与正常尸僵鉴别，另一方面也难认定勒颈所致。

〔5〕缠喉风：古代中医学病名。急性喉部疾患总称。可因喉部肿胀致呼吸道狭小甚至堵塞，致窒息，或由于毒素作用等而死亡。

〔6〕酒醉卒死：酒醉是酒精中毒的表现。以精神（心理）活动障碍和运动异常为主。各种饮用酒含有一定浓度的酒精，如蒸馏白酒，酒精浓度可达50%—65%，黄酒一般有12%—17%。饮酒后血液酒精浓度逐步升高，达到0.1%—0.15%时，就会出现症状，达0.15%—0.25%时明显酩酊状态，出现一系列精神障碍及运动系统、心血管系统症状。达0.4%以上就可致死。根据中毒程度，一般可分为三期：兴奋期（轻度中毒），血中酒精浓度0.15%以下，主要表现为精神兴奋、欣快、语言失控、爆发力强，有的胆大妄为；共济失调期（中度中毒），血中酒精浓度达0.25%左右，主要表现动作不协调，眼光呆滞，舌硬口吃，脉速，头痛头晕；昏睡期（重度中毒），血中酒精浓度0.3%—0.35%，大脑深度抑制，昏睡，脉快呼吸慢，四肢冷，发展下去可因呼吸中枢麻痹而死亡。本书指出，如果没有他杀迹象，就可能是酒醉而突然死亡。这种说法欠科学。因非他杀者，还可能自杀或病死，或其他意外死亡，酒醉致死仅是诸多待排因素中的一种。疑此节文字有脱漏。

〔7〕淹死：即溺死。液体（溺液）淹没口鼻并被吸入呼吸道所致的死亡。吸入液体或在水中挣扎时，有可能产生吞咽反射，吞咽（水）入胃，若量较大，可出现胃满腹胀，溺死者胃有溺液的仅占50.2%，即有49.8%溺死者胃内无溺液。溺死者“十指甲内有泥沙”的说法亦不全面。人受溺挣扎时，两手乱抓，有可能抓刮到泥沙。但是，若水深，人难沉到底，或河床为石板而无泥沙，或挣扎不明显等，指甲完全可以没有泥沙。相反，投尸入水，可因尸体漂流或捞尸过程中，尸体手指刮到河床泥沙，所以，水中尸体指甲有无泥沙，并不能作为判断是不是淹死的依据。仅在手紧抓水中物（泥沙、水草等）时，对判断生前落水才有价值。不过，本书说溺死者两手向前，是了不起的发现。人在深水区受溺下沉时，往往是俯姿，两上肢于胸侧稍屈前伸，两腿亦稍屈。当然，例外的情况亦不少。

〔8〕气疾：中医学病名。本书所述“气疾而猝死”。未详。

〔9〕肾子：即睾丸，男性内生殖器之一，产生精子及雄性激素等，男性的本质特征。一般有一对。卵圆形，位于阴囊内。阴囊舒缩性强，体温较高时，阴囊松弛，睾丸下坠，以增加散热，体表较冷时，阴囊收缩，减少散热，睾丸缩至阴囊上部，不会缩入下腹部。阴囊这种舒缩功能，使睾丸温度稳定，利于精子生长发育。尸体肌肉僵硬时，阴囊亦呈收缩状。身患暗疾，突然死亡（猝死），睾丸即上缩，这种说法缺乏依据。至于用温醋热敷阴囊，可使上缩的睾丸下降，则是物理化学作用，热醋酸可使阴囊皮肤及肌肉松软，睾丸即可在阴囊下部摸到。

〔10〕本书所列征象很难证明按入水中溺死。根据实际检验结果，不少溺死者（包括被人掀入水里溺死）没有本书所述现象，相反，非溺死者也有可能出现这些征象。

〔11〕枕部俗称脑后，自砍脑后不顺手，但也不是绝对不可以。本段所举为很成功的现场验尸，根据伤痕部位、程度，判断案件性质的案例，可见古代法医学检验已十分客观。

【译文】

凡是检验尸体，不外乎［查验］刀刃杀伤与钝器打伤、拳手殴击伤，或上吊自杀、或被人勒死、或自己投水、或被人溺死、或因病而死等等情况。但有被人勒死的尸身却像是上吊自杀；被人溺死却像是自己投水；斗殴致伤在辜限期内死亡的，［其中有的］却是因病而死亡的；还有男仆女婢因被拷打后，在主人家中自己伤害自己、自己上吊等情况。致死的原因和情况多种多样，往往成为疑难的案件。现场检验尸体时必须仔细审验检查，千万不可轻视马虎，因为检验时如有丝毫的差错，就会使断案产生极大的失误。

凡是检验疑难尸体，如果是被刀刃刺穿，透过肢体的伤，必须验明内外两面伤口，大的伤口是刀刃穿入的地方，小的伤口是刀刃穿透的地方。如果尸体已经腐烂，那就要验明死者原来穿的衣服，将衣服上刺破的地方对照身上的伤痕。尸体如果仆卧在地上，其右手握有短而带刃的东西以及竹头之类，从颈喉至肚脐以下有伤的，恐怕是因酒醉跌倒，自己压在尖锐物件上自伤而致死亡的。如果尸体附近有攀登高处的地方或泥土，必须验看死者身上有没有财物、四周有没有损折移动的地方，如果有财物和损折移动的地方，恐怕是因为取财物而失脚自伤跌死的。

检验女性尸体，如身上没查到损伤的地方，就要验看阴门，恐怕会从这里将刀插入腹内。刀伤离肚皮浅的，那肚脐上下就会有血晕微微呈现，刀伤离肚皮深的就没有。发生这类事情的大多是独身妇女或在外谋生的妇女。

如果是男性尸体，［身上没查到损伤］必须验看头顶心，恐怕钉有平头钉；还要验看肛门，恐怕有坚硬物体从这里插进去。［干这种事的］大多是与死者同行共居的人，如由于丈夫年老、妻子年轻［而谋害本夫］等。

凡是尸体全身没有伤痕，只是面色青紫，或半边脸像是肿胀，这种情况大多是被人用东西捂住嘴巴和鼻子闷死的，或者是用毛巾、布袋之类的东西勒死的，所以不见痕迹，只要再验看项部肌肉非常坚硬，就肯定是这样致死的。切切要注意的是：要看死者手脚有没有被捆绑的痕迹，舌头有无嚼破的伤痕，肛门和生殖器二处有无被脚踏肿的痕迹。如没有这些痕迹，才验看口内有没有唾涎，以及咽喉之间肿或不肿。如果口内有唾涎，以及咽喉肿胀，恐怕是患缠喉风死的，应详细验看。

如果追究凶手，查到他有窥伺时机蓄谋杀害的情节，事实清楚确实，并且本人已作招供伏罪，才可以作出检验结论。如果没有种种迹象，则可能是因酒醉而突然死亡。

常有这种事情，几个人相互斗殴以后，各自分散。离开以后，有的人到附近江河、池塘边洗濯头面上的血污，或者取水喝，却因为斗殴刚结束，身上无力困乏，或者因为酒醉相打后头晕，掉下水淹死。刚落水时还活着［随后才溺水死亡］，因此尸体肚腹膨胀，十个指甲内有沙泥，两手向前伸，检验结果只能是落水淹死。尽管他的尸体上有明显的殴打的伤痕，但不能定作致命的伤痕，而要［将各情节］一一记录在验尸报告书上，只能定作落水死亡，最为便捷。因为打伤虽然是在要害的地方，但还有辜限期，法律上在辜限期内与在辜限期外因其他原因死的，各按殴伤法论处。注：其他原因，指另外增加的其他病患而致死的情况。现在既然是落水身死，那么即使有伤痕，其实是因其他缘故而致死的，理由很清楚。曾经有位检验官，因为看到死者头上有伤痕，就定作因打伤昏迷，不自觉掉在水里淹死。竟把打伤的地方定作致命处，从而引起被定罪的人不断翻案。

还有的人互相殴打后散开，其中有的人从高险的地方失足摔下跌死，也是这样。这就要验明失脚处的高低，跌扑时的损伤痕迹、致命的要害部位在什么地方，还必须查问曾经亲眼看到相打后散去的见证人、旁证人。

凡是检验因争斗而致死的尸体，虽然争斗的双方当事人都很清楚，但尸体上却没有伤痕，怎样确定要害致命的原因呢？这类情况必定是被打伤的人原来就有气疾等老毛病，或者是没有争斗之前，先曾喝醉了酒，到争斗时恰好碰到老毛病发作，以致气绝身亡。遇到这类情况的，大多会有一个或两个睾丸缩上不见，要用温热醋水浸湿衣服或棉絮之类的东西盖在尸体的小腹和阴囊上，约一顿饭的时间，然后吩咐仵作、行人用手在小腹上向下按，缩上去的睾丸自然会下来，便是这类原因致死的明证。然后再仔细验看要害致命的部位。

从前有甲乙二人一同行路，乙随身带有衣物，而甲想要谋取它。于是甲叫乙跟着他走，涉水过河，刚到河中心时，甲就把乙按在水里淹死。这种情况而死的尸体是没有伤痕的，怎样检验它呢？［如果］先验看到乙的尸体确实瘦弱、矮小，十个指甲都呈乌黑色，指甲及鼻孔内皆有沙泥，胸前皮肤呈红色，嘴唇有青斑，肚腹肿胀，就能判定是乙体弱而被甲按于水中致命的。但是还要追查甲作案的原始情节，还必须要有赃证，以之与检验情况互相对照，这才会万无一失。

还有的老年人，被人用手捂住口鼻，就会气绝身死。这也是没有伤痕而死亡的一种情况。

有一个乡民，叫他的外甥同邻居的儿子拿着锄头一道去山上开荒种粟子，过了两夜还没回家，等他赶去看时，两个人都死在山上了。于是到官府报案。死者随身衣服都在。官府发文请官验尸。检验官到尸体现场，看到一具尸体在小茅屋的外面，颈后骨断折，头上、脸上都有被刀刃砍伤的伤痕；一具尸体在茅屋内，颈项左下方、右脑后部都有被刀刃砍伤的伤痕。对在屋外的尸体，众人都说是先被砍伤而身亡的。对在屋内的尸体，众人都说是以后自杀身亡的。办案的官员仅以两具尸体各有伤痕，没有其他财物的丢失，判定为两个人互相拼杀同时死。但有一个检验官发表了与众不同的意见：“不是这样。假使用通常的情理来分析案子的情节，作出两人互相拼杀而共同死亡的结论，是可以的。但是那屋内的尸体，右脑后部的刀刃伤痕是值得怀疑的，哪里有自己用刀砍自己头后部的呢？那样砍法，手并不方便。”过了几天，捕捉到一个人，是他因有仇而把那两个人一起杀死的。一桩悬案才真相大白，于是报告州府，将凶犯依律处以死刑。如果不逮住真凶，那两个冤魂就永无归宿之日了。一般来说，双方互相拼杀，所有的伤痕都应检验得无可怀疑时，才可作出验尸结论。对于检验工作来说，最可贵的是精确专深，不可失误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