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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诠赋第八

◎诠赋第八

题解

本篇专门诠释论述赋体。首段说明赋的名义和性质。指出赋的特点是通过“铺采摛文”来“体物写志”,是着重从文辞表现特色而言。赋又有不歌而朗诵之义,则是从口头表达时的特色而言。接着,本篇详细论述了赋的源流演变和重要作家作品。指出屈原《离骚》等作(古时也称“屈原赋”),开始详细描写事物的声音面貌,呈现出赋体特色(屈赋因已有《辨骚》篇详论,故此处仅简单提及)。接着谈宋玉、荀况的若干作品,题名为赋,赋体从此确立名称,逐步发展壮大了。对汉魏以来的赋,谈得更为具体。先是从题材上把赋区分为两大类,一类表现“京殿苑猎,述行序志”,规模较大;另一类描写“草区禽族,庶品杂类”,体制较小,各自指陈其内容艺术特色(这种分类与《文选》所选赋的分类很接近,可以参看)。接着列举战国、两汉、曹魏、两晋时期自荀况、宋玉以至郭璞、袁宏等十八位杰出作家,各自标举其代表作品和艺术特色。最后论“立赋之大体”,也就是敷理以举统。认为赋的思想应明雅,文辞应巧丽,雅义与丽词相结合。

刘勰认识到,各种文体常有其各自特色。就赋来讲,更宜重视文采之富美。本篇前后有曰“铺采摛文”、“词必巧丽”、“蔚似雕画”,都是此意。这是根据赋的艺术特色总结出来的。但刘勰又认为,赋必须写得丽而有则,是雅丽;不应丢掉风轨劝戒,片面追求华艳,陷于淫丽。他认为淫丽之风,始于宋玉,后来又有发展,所谓“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宗经》),以至促成当时的浮诡文风。《情采》篇说“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也是着重批评辞赋的流弊。他在肯定辞赋特色和重要作家作品成就的同时,常常指摘其失误,寄寓着补偏救弊的深意。

《诗》有六义1,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2,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3:公卿献诗,师箴瞽赋4。传云5: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6,传说则异体7,总其归涂8,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9,班固称古诗之流也10

注释

1 六义:《诗大序》说,《诗》有六义,即风、赋、比、兴、雅、颂。2 摛(chī):铺陈。3 邵公:即召公,周初贵族,姓姬名奭(shì),因封于召(地名),故称召公。4 “公卿”二句:《国语·周语》载召公谏周厉王语:“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师箴,瞍赋……”公:公爵。卿:大夫以上的官。师:少师,乐官。箴(zhēn):一种用于警戒过失的韵文。瞽:指乐官。古代乐官多以盲人为之,因以瞽或瞽人称乐官。瞍(sǒu):无眼珠的盲人。赋:诵诗。5 传:解释经文叫做传,此处指解释《诗经·鄘风·定之方中》的《毛传》。6 《诗序》:即《诗大序》。同义:指赋为诗的六义之一。7 异体:指赋与诗为不同的文体。8 涂:通“途”。9 刘向:西汉学者,曾整理过图书。不歌而颂:语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原文为“不歌而诵”。《艺文志》是删节刘歆(刘向子)《七略》而成,《七略》则以刘向整理古籍的成果为基础,所以此处称刘向明不歌而诵。颂同诵。10 班固:东汉史学家,作家。古诗之流:语出班固《两都赋序》。

译文

《诗经》有六义,其中第二项便是赋。赋就是铺陈,铺陈文藻辞采,刻画物象,抒写情志。从前召公曾说,公卿献诗,少师进箴,瞽人赋诗。《毛传》里说,登高能够作赋,可以做大夫。《诗大序》说赋为诗的六义之一,《毛传》的说法则视赋为另一种文体,但寻根究源,赋和诗是枝条和主干的关系。所以刘向说不歌唱而朗诵的是赋,班固称赋是《诗》的一个分流。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1,士蒍之赋“狐裘”2,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3。及灵均唱《骚》4,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5,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6,宋玉《风》、《钓》7;爰锡名号8,与诗画境。六义附庸9,蔚成大国10。述客主以首引11,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循流而作:陆贾扣其端12,贾谊振其绪13,枚、马播其风14,王、扬骋其势15,皋、朔已下16,品物毕图17。繁积于宣时18,校阅于成世19,进御之赋千有余首20。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若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21,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唱序22,亦归余于总乱23。序以建言,首引情本24;乱以理篇,写送文势25。按《那》之卒章26,闵马称“乱”27,故知殷人缉《颂》28,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29,雅文之枢辖也30。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31,奇巧之机要也。

注释

1 郑庄之赋“大隧”:《左传·隐公元年》记载,郑庄公因其母支持弟弟作乱,曾发誓说不到黄泉(即死后)不再见其母,后反悔,又不便违背誓言,于是挖隧道与母亲见面,并赋诗:“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2 士蒍(wěi)之赋“狐裘”:《左传·僖公五年》记载,晋献公宠信骊姬,骊姬与献公诸子不和,大夫士蒍于是赋诗道:“狐裘尨茸(méng róng ,散乱蓬松的样子),一国三公,吾谁適从。”3 融:大明。4 灵均:屈原字。《骚》:《离骚》。5 诗人:指《诗经》的作者。6 荀况:战国末思想家。《礼》、《智》:荀况《赋篇》中的两段。7 宋玉:战国楚作家。《风》:宋玉作有《风赋》。《钓》:《钓赋》,据说是宋玉所作。8 爰:于是。锡:赐予。9 附庸:附属于诸侯的小国。10 蔚:繁盛。11 客主:从荀况的赋到汉大赋,都虚构两人(君臣、主客)对话以展开全篇。12 陆贾:秦汉间作家,他的赋失传。扣:通“叩”,发。端:开端。13 贾谊:西汉初作家。振:发扬。绪:端绪。14 枚:枚乘,西汉初作家。马:司马相如,西汉作家。15 王:王褒,西汉作家。扬:扬雄,西汉末作家。16 皋:枚皋,枚乘之子,西汉作家。朔:东方朔,西汉作家。他们的赋已失传。17 品物:各种物类。18 宣时:汉宣帝时。19 成世:汉成帝时。20 “进御”句:据班固《两都赋序》,汉成帝时进献给皇帝的赋有一千多篇。21 体国经野:语出《周礼·天官》,体国是说营建国中的宫门城阙,经野是说管理郊野的丘甸沟洫。此处体国承上文“京殿”而言,经野承上文“苑猎述行”而言。22 履端:推算历法的开端,此即指开端。23 归余:推算历法每年积余的时日,此即指结束。总乱:总结。乱,乐曲的尾声。24 情本:情由。25 写送文势:作品结尾收笔时有不尽之势。26 《那》:《诗经·商颂》篇名。27 闵马:闵马父,春秋时鲁国大夫。称“乱”:《国语·鲁语下》载闵马父提到《商颂·那》的最后一章时称它为“乱”。28 缉:通“辑”。29 寰域:范围。30 枢辖:关键。31 区畛(zhěn):范围。畛,分界。

译文

至于像郑庄公的赋“大隧”,士蒍的赋“狐裘”,用简短的韵语构成篇幅,语句都是自己创作的,虽然合于赋的体制,但仍朦胧不明。到了屈原创作《离骚》,才开始扩大对声音形貌的描写。那么,赋产生于《诗经》的作者,而在《楚辞》中得到了发展。到了荀况的《礼》、《智》等赋,宋玉的《风赋》、《钓赋》,这才给了它“赋”的名称,从此赋与诗划分了界线。赋由六义的附庸,崛起而成了大国。这时赋常由客主之间的对话开头,引出全篇文字,并极力描写声音形貌以充分显示文采,这是与诗分开的起始,称赋的开端。秦代不崇尚文学,略微有些杂赋。汉初的作家,沿着赋的演变势头纷纷兴起:陆贾开端,贾谊发展,枚乘、司马相如发扬光大,王褒、扬雄顺势驰骋,枚皋、东方朔以下的作者,所有的事物都在赋中加以描写。赋的创作在汉宣帝时兴盛一时,在汉成帝时加以整理,当时进献的赋有一千多篇。探求它的起源和发展,确实是在楚国兴起而在汉代达到鼎盛。像汉赋描写京都、宫殿、苑囿、田猎,记述行旅,抒写情志,都事涉国都体制,原野区划,取义在崇尚体制的宏伟盛大。这些赋开首既有序言发端,结尾又有“乱辞”总结。序用来开端,首先引出写赋的情由;乱用来归结全篇,使作品结束时有不尽之势。按《诗经·商颂·那》的最后一章,闵马父称之为“乱”,由此可知殷人编辑《商颂》,楚人创作辞赋,都有“乱”这一名称,序和乱都属于大赋的范围,是典雅之文的关键。至于各种草木禽兽,众多事物品类,触物起兴,引起情感,因事物的变化而求取情与物的会合。摹拟外物的形貌,语言务必细致缜密;表现事物的性质,事理贵在侧面比附;这属于小赋的范围,是显示奇巧的关键。

观夫荀结隐语1,事数自环2;宋发夸谈3,实始淫丽。枚乘《菟园》4,举要以会新5;相如《上林》6,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7,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8,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拔以宏富9;子云《甘泉》10,构深玮之风11;延寿《灵光》12,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13,发端必遒;伟长博通14,时逢壮采;太冲、安仁15,策勋于鸿规16;士衡、子安17,底绩于流制18;景纯绮巧19,缛理有余;彦伯梗概20,情韵不匮21:亦魏晋之赋首也。

注释

1 荀:荀况。结:结构。隐语:谜语。指荀况《赋篇》,类似谜语。2 数:多次。自环:自我回环。3 宋:宋玉。夸谈:夸饰之谈。4 《菟园》:《菟园赋》。菟园,苑名。5 会新:富有新意。6 《上林》:《上林赋》,司马相如代表作。上林,上林苑。7 子渊:王褒字。8 孟坚:班固字。9 迅拔:快利挺拔。10 子云:扬雄字。11 玮:深奇。12 延寿:王延寿,东汉作家。《灵光》:《鲁灵光殿赋》。13 仲宣:王粲字,三国魏作家。14 伟长:徐幹字,三国魏作家。15 太冲:左思字,西晋作家。安仁:潘岳字,西晋作家。16 策勋:记功。此处指建功。鸿规:宏大的规模,指大赋。17 士衡:陆机字,西晋作家。子安:成公绥(suí)字,西晋作家。18 底绩:获得成绩。流制:流行体制。19 景纯:郭璞字,东晋作家。20 彦伯:袁宏字,东晋作家。梗概:慷慨。21 匮:缺乏。

译文

看荀况的《赋篇》,文字构成如同谜语,事意在多次回环中显现;宋玉的赋作发出夸饰的言谈,实在是过分艳丽的开端。枚乘的《菟园赋》,描写扼要又富于新意;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多列物类以形成艳丽;贾谊的《鵩鸟赋》,致力于情感与哲理的思辨;王褒的《洞箫赋》,详尽于声音和形貌的变化;班固的《两都赋》,明畅绚丽而又典雅富赡;张衡的《二京赋》,快利挺拔而又宏大丰富;扬雄的《甘泉赋》,构成深奇的风格;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含有飞动的气势:所有这十家,都是辞赋中的英雄豪杰。到了王粲,他的赋华丽细密,开端必定遒劲有力;徐幹博学通达,他的赋时常可见壮伟的文采;左思、潘岳,在宏大的规模上建立功绩;陆机、成公绥在流行的体制上获得成功;郭璞绮丽巧妙,文采富丽而又富于理趣;袁宏意气慷慨,情思悠长而又韵味无穷:这些都是魏晋赋作的第一流作家。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1,如组织之品朱紫2,画绘之著玄黄3,文虽杂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4,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5,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6,贻诮于雾縠者也7

注释

1 符采:玉的横纹。2 组织:布帛之类的织物。品:区分。3 著:附着,附上。4 俦(chóu):辈。5 华:花。6 扬子:扬雄。追悔于雕虫:扬雄早年爱好作赋,后来后悔,他在《法言·吾子》中称赋是“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雕虫与篆刻为西汉学童必学的两种书体,即虫书和刻符,此喻小技、小道。7 “贻诮”句:指扬雄在《法言·吾子》中称作赋犹如织薄纱,徒然耗费女工的精力。贻:留下。诮(qiào):讥讽。雾縠(hú):一种薄如云雾的轻纱。

译文

推求登高能赋的原因,是因为看到景物兴起情思。情思由于外物而兴起,所以内涵必须明白雅正;外物通过情思来体现,所以文辞必须巧妙绮丽。绮丽的文辞,雅正的内涵,就像美玉及其纹理,相得益彰,好比织物染有朱紫等色彩,绘画施以玄黄等颜色,文采错杂但不失质素,色调丰富而仍具本色,这是作赋的基本要求。然而只追求文采的人,抛弃了赋的根本,即使读了千篇赋,反而更迷惑而不能领悟赋的特点和基本要求,于是就像太多的花朵损伤了枝条,过于肥胖有害于骨力一样,这样的赋不涉及风教法度,无益于勉励鉴戒,这便是扬雄后悔地说作赋是雕虫小技,又讥讽作赋犹如织薄纱之徒然耗费精力的原因了。

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1。写物图貌,蔚似雕画2。抑滞必扬3,言旷无隘4。风归丽则5,辞剪荑稗6

注释

1 歧:叉开。派:水的分流。2 蔚:繁盛。3 抑:压制。滞:停滞。4 旷:空阔。隘:窘迫。5 丽则:既绮丽又合法则。语出扬雄《法言·吾子》:“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6 荑(tí):通“稊”,一种似稗子的草。

译文

总之,赋源出于《诗经》,后来与诗分流自成一体。描写外物刻画形貌,文辞繁富好比精雕细画。把板滞之物写得铺张扬厉,使言辞放旷而不局促窘迫。文风要求其绮丽而有法则,应删除芜杂而有害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