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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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学史上,词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文学样式。晚唐五代词初起的时候,它只是配合音乐演唱的歌词,在人们饮酒作乐时渲染气氛,以助酒兴。文人染指词的写作,基本上是抱持一种游戏的、娱乐的心态,并未将它作为自我抒发的工具。这种特殊功用与创作心态,使词的写作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随着时间的推移,模式上升为传统,于是,作为一种文体,词的基本特性得以确立:题材不出乎美女爱情、伤春怨别,风格无外乎婉约纤柔、含蓄蕴藉。然而,“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可久,通则不乏”(刘勰《文心雕龙》)。在长期的文学实践中形成的词体特质固然有其稳定的自足性,也不能不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有所创新。当词逐渐脱离音乐变为“不歌而诵”并日益走向书面阅读时,它原有的合乐应歌、娱宾遣兴的基本功能也就发生了实质性的转换。苏轼对词的革新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在保持词体深婉曲折的审美特性的前提下,苏轼以其雄才健笔扩大了词的内容与题材,刷新了词的意境与风格,同时也对词的形式与音律有所突破。不过在强大的传统惯性面前,苏轼的革新在当时不仅应者寥寥,就连他本人虽已具备“微词宛转,盖诗之裔”(苏轼《祭张子野文》)的理论自觉,将词视为和诗一样的抒情言志的文体,但也只是“偶尔作歌”(王灼《碧鸡漫志》),而且在词中表现的更多是失意挫折时的旷达情怀,较少书写占据他思想主体层面的用世之志。这表明在创作心态上,苏轼尚未真正做到诗词并重。直到两百年后辛弃疾的出现,才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在辛弃疾的手中,词是他思想感情最重要的“陶写之具”(范开《稼轩词序》);在中国文学史上,作为人类思想感情的载体,词也从此变得与诗、文等传统文学样式同等重要。因此,透过辛弃疾留下的六百馀首词作,我们可以清晰而全面地感知他所处的时代、他的个性,以及他丰富多彩的心灵世界。

生当山河破碎、南北分裂的不幸时代,从小生长于被异族蹂躏的北方,和当时一般士大夫相比,辛弃疾对于民族所蒙受的耻辱有着更为痛切的感受。虽然他的大半生都生活在相对和平安定的南方,但始终无法忘却惨痛的历史和沦陷的北国,强烈的爱国之志与浓浓的思乡之情相交织,因此,他常常在词中抒写这一份深沉的家国之痛,如《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前后,当时辛弃疾任江西提点刑狱使。宋室南渡之初(1129),金人曾长驱直入,直抵赣西。四十多年后,辛弃疾伫立郁孤台上,仰观俯察之际,旧恨新愁一齐涌上心头。那滚滚东去的清江水,流淌着多少被金人驱迫的难民的血泪?那曾经辉煌富庶的宋都汴梁,被无数青山遮挡在生灵涂炭、铁骑横行的远方。词作以痛切的语句写出了词人心头的悲愤和永不放弃的复国之志,真情郁勃,悲壮苍凉。

抒发对民族耻辱的悲愤,表达抗金报国、恢复故土的强烈愿望,是辛弃疾词作最突出的内容之一,也是南宋前期至中期文学的中心主题。与其他作家同类题材作品相比较,辛弃疾词作有一种超群出众的独特魅力,这魅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个性中的英雄主义精神。辛弃疾一生以英雄自许,他的人生理想本来是要做一名声威赫赫的名将,驰骋疆场,像曹操、刘备、孙权等历史人物一样,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六十八年的人生历程中,他始终将个人的理想与时代的责任紧密结合,时刻准备着把一腔爱国壮志化为战斗行动,在主动承担民族使命的同时,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因此,一方面在他的词作中,统一祖国的时代性宏大主题与成就功名的私人化个体抒情相叠加,显得格外真切感人;另一方面,个性中的英雄气概也使他的爱国词作常常在字里行间显示出军人的勇毅和豪迈。如《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是作者晚年名篇之一,与上文所引《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同时,且同为怀古感今之作。词作以自问自答的手法结构全篇,流畅自然,刚健有力。苏轼与辛弃疾同以豪放著称,故词史上常以“苏辛”并提。然而,正如清代词评家陈廷焯所言:“东坡词极名士之雅,稼轩词极英雄之气。”“极名士之雅”者缅怀英雄时,所感慨的是“人生如梦”(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而“极英雄之气”者凭吊往古时,所激赏的则是少年孙权敢于与曹操、刘备等前辈争雄的豪情与勇气。

然而,在主和派的压制下,辛弃疾长期处于投闲置散的状态,他的爱国之作、英雄之词,又往往与壮志难酬的苦闷之歌相杂糅。青年时代跃马横刀、驰骋沙场的短暂经历,成为他今生可望不可及的永恒追忆,实现复国大业、成就不朽功业的梦想被无情的现实击碎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鹧鸪天》


这一类词作辛弃疾写得最多,也写得最好,奋勇不屈的英雄之气在强大残酷的现实压抑之下盘旋郁结,呈现于词作中便自有一种沉郁顿挫、委婉曲折之美,从而与词体特质相契合。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词作以雄浑与清丽兼具的笔触,写出了一个无用武之地的壮士的无奈,也写出了一个有家难归的游子的悲哀。在词人眼中,那些如同美人发髻、玉簪一般清秀妩媚的山峦,无不含愁带恨;在词人耳中,那失群的孤雁凄凉、迷惘的鸣叫,又好似道出了他无人言说的心声。有时他也想学晋代的张季鹰潇洒率性、挂冠归去,可是他的家乡沦落在敌人之手;有时他也想学三国时代的许汜求田问舍,置天下兴亡于不顾,可是他常以刘备一类英雄人物相期许,又如何甘心放弃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岁月无情,年华似水,刀剑闲置,恢复无望,他只能借酒浇愁,在失望与希望交织中备受煎熬。又如《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全用比兴,细腻缠绵,幽咽悲凄,极具沉郁顿挫之致。上片以伤春惜春之情寄托作者“美人迟暮”、壮志难酬的深沉感慨,同时也隐含着时机屡失、国势日衰而自己个人力量渺小微弱、无与于时的忡忡忧心。下片从“美人迟暮”一意拓进,借打入冷宫的汉武帝皇后阿娇自喻,以专宠一时的赵飞燕、杨玉环比拟嫉贤妒能的政敌,抒写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愤懑情怀。最后以景结情,以迷离惝恍的斜阳烟柳包孕全篇,含蓄蕴藉。

在前后长达二十馀年被迫闲居的漫长岁月中,尽管辛弃疾其志其情都不在田园山水、松竹鸥鹭,但是作为一位内心丰富而敏锐的词人,美丽的大自然与淳朴的乡村生活仍不时吸引着他赏爱的目光,他以清新秀丽、活泼灵动的笔触记录下了那些美好的村景。如: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清平乐》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清平乐》写江南农家和乐恬淡的日常生活,质朴平凡,有声有色。那软媚的吴音,溪边的顽童,仿佛呼之欲出,如在目前。《西江月》写农村初夏夜景,明月、清风、蝉鸣、蛙噪、馥郁的稻香、零星的阵雨,为词人信手拈来,疏淡自然。自词体确立以来,词作题材多局限于城市里的青楼歌馆和上层社会的生活,极少表现底层民众尤其是农村生活。苏轼曾以五首《浣溪沙》词突破这一局限。辛弃疾承苏轼馀风,进一步开拓了这一题材领域,展现出多姿多彩的乡村风俗画卷。

此外,辛弃疾还写过一些理趣词和爱情词。前者试图通过哲理的思辨来消解苦闷,安顿身心;后者抒写纯粹的爱情体验,深婉细腻,妩媚动人。体现了他思想感情的不同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