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名字(修订版)(翁贝托·埃科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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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辰时经

其间,威廉和修道院院长有一次颇具启示性的谈话。


食品总管是个肥胖的男人。他外表粗俗,但很开朗;满头白发,却还体格健壮;个子矮小,却动作麻利。他把我们带到朝圣者住宿的房间里。确切地说,是把我们引到指定分给我导师住的房间里,并允诺次日也为我腾出一个单间来。因为,尽管我还是个见习僧,但我毕竟是他们的客人,也应该受到同样的待遇。那天晚上,我可以睡在房间墙壁中一个宽敞的长方形壁龛里,那里已让人铺上了舒适的新稻草。总管补充说,要是某些老爷有让人守着睡觉的习惯,仆人们就是这样被安排在壁龛里睡的。

随后,僧侣们端上了葡萄酒、奶酪、橄榄、面包和一些新鲜的葡萄干,让我们先吃点东西恢复一下体力。我们津津有味地饱餐了一顿。我的导师不像本笃会修士那样有苦行的习惯,他不喜欢闷头进食。席间,他侃侃而谈,所谈及的都是一些仁义之行和明智之举,仿佛是一位僧侣在朗读圣人的生平业绩。

那天,我忍不住又问他关于那匹马的事情。

“不过,”我说,“当您看到雪地和树枝上的痕迹时,你还不知道那匹叫勃鲁内罗的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痕迹可以是任何一匹马留下的,至少是同一品种的马留下的。所以,我们是不是只能说,大自然这本书只告诉我们本质的东西,正像许多有声望的神学家所教诲的那样?”

“不全对,亲爱的阿德索,”导师回答我说,“当然,你可以说,那种痕迹如同verbum mentis拉丁语,思想的语言。,向我表明了意识中的马,而且无论我在哪里找到它,它都会那样表达。然而,在这特定的一天里的特定地点和特定时间里,它向我传达的至少是所有可能经过那条小路的马中的一匹。于是,我就处在对马的整体概念的认知和对一匹个体的马的认识之间。而不管怎么说,我对普遍意义上的马的认识来自那些个体的马留下的具有特征的痕迹。可以说,在那个时刻,我被具有特征的痕迹和我的无知所困,因为我对普遍意义上的马的认识还相当模糊。比如对这匹马的认识过程,你从远处观察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会满足于把它视为一个占有一定空间的物体。当你走近时,你把它定位成一个动物,尽管你还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一匹马还是一头驴。而最后,走得更近些,你就会断定它是一匹马,尽管你不知道它叫勃鲁内罗还是法维罗。只有你站在恰当的距离时,你才会看出它是勃鲁内罗(换句话说,是某匹而不是另一匹,无论你打算怎么称呼它),而那才是充分的认识,是对其特性的认知。所以,一个小时之前,我可以评论所有的马,这并不是因为我知识渊博,而是因为我的推断。当我看到僧侣们牵着那匹特定的马时,我对知识的渴望才得以满足。只有在那时,我才真正知道是我先前的推理使我接近了真理。所以,我先前想象中的还未曾见过的一匹马的概念纯粹是符号,正像雪地上留下的马蹄印构成马的概念的符号一样:这就是说,唯有我们在对事物缺乏完整的认识的时候,才使用符号,或符号的符号。”

以往,我曾听过他怀着很多的疑虑谈论普遍的概念,并怀着极大的敬意论及个体的事物;而后来我也感觉到,他之所以有这种倾向,源于他既是大不列颠人,又是方济各修士。不过,那天他没有足够的精力谈论神学上的争议。于是,我就蜷缩在他们安排给我的那壁龛有限的空间里,裹着睡毯,沉浸在酣睡之中。

要是有人走进来,很可能会把我看作一个铺盖卷。而修道院院长在辰时经来拜访威廉的时候,肯定就把我当做铺盖卷了。我就这样听到了他们的第一次谈话而未被发觉。我并非心怀恶意,因为如果我突然出现在来访者面前,就会显得更不礼貌,还不如就那样谦卑地藏匿起来。


这时,院长阿博内到了。他为自己的突然来访表示了歉意,重申他对来客的欢迎,并且说,他要与威廉谈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

一开始,他恭维威廉在马匹的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才干,并且问他对一个未曾亲眼见过的牲畜怎么能有这么确切的了解。威廉扼要地解释了一番,并且叙述了他所采用的方法,修道院院长对威廉的睿智赞不绝口。他说,威廉来此之前,就听说他是一个才学渊博的人,果真名不虚传。他说他已经收到了伐尔法修道院院长的来信,信中不仅谈到皇帝托付给威廉的使命(这在以后的几天内将会谈到),还谈到,我的导师曾在英国和意大利作为宗教裁判所的裁判官出庭审讯过几桩案子,表现出非凡的才智,又不乏高度的人道精神。

“我十分高兴地获悉,”修道院院长继续说道,“在许多案子中,您裁定了被告的无罪。在这些令人悲伤的日子里,我尤其相信人间存在永恒的罪恶。”他默默地环顾四周,仿佛敌人就在墙外徘徊,“但是我还相信,罪恶的缘由往往不可告人。而且我深知,邪恶能够促使受害者把罪过推到无辜者的身上,幸灾乐祸地看着无辜的人替代伤害他的恶魔被烧死。裁判官们经常会不择手段让被告供认,以显示办案果断,以为唯有找到一个替罪羊了结案子,才是一个好裁判官……”

“裁判官也可能受魔鬼的驱使。”威廉说道。

“这完全有可能,”修道院院长谨慎地表示同意,“因为天主的意图是难以捉摸的,但我可不能在如此有功德的人头上投下怀疑的阴影。今天您就是我所需要的人之一。修道院里发生了一些事情,需要引起注意,并需要一个敏锐而又审慎的人的建议。敏锐是为了发现,审慎是为了掩盖(如果需要的话)。事实上,证实有杰出功德的那些人犯的过失常常很有必要,但是得用能消除犯罪缘由的方式,使犯罪者不受到公众的鄙视。如果一个牧羊人犯了错,得与其他牧羊人隔离开来,而要是绵羊就此不再信任牧羊人,那可就糟了。”

“我懂。”威廉说道。我早就注意到这一点,当他用这种敏捷而颇有教养的方式表示自己的看法时,通常坦率地隐含着他有异议或犹疑。

“为此,”修道院院长接着说道,“我认为,凡牵涉到一位牧师有了过错,就只能托付给您这样不仅善于明辨是非,而且处事得当的高手。我一高兴就想起来了,您好像只判决过……”

“……犯有杀人罪、放毒罪、教唆无辜儿童罪和其他我难以启齿的凶案的罪人……”

“……我想到您只有,”修道院院长顾不得停顿,继续说道,“当在众人眼里恶魔的存在显而易见,以致不可能有不同的判决时,在对犯人的宽恕比罪行本身更令人发指时才判刑。”

“当我认定某人有罪的时候,”威廉明确地说道,“他肯定是真的犯了那种我可以问心无愧地交给宗教法庭判决的罪孽。”

院长犹豫了片刻:“为什么您执意谈论犯罪的行为而不提犯罪的根源呢?”

“因为思考犯罪的原因和效果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我想,唯一能判断的法官就是上帝了。诸如一棵被焚烧的树和点燃林火的雷击之间这样一种明显的因果关系,我们已经很难加以揭示,因为我觉得追溯原因和效应捉摸不定的连锁反应,如同要把塔楼一直建到天上去,是不可思议的妄想。”

“阿奎那指托马斯·阿奎那(Tommasso d'Aquino,约1225—1274),哲学家、神学家、圣人。博士,”院长提醒道,“便不惧怕仅凭理性的力量,来证明那至高无上者的存在,他是从一个原因追溯到另一个原因,直至那无他因的第一因。”

“我是何人,”威廉谦卑地说,“能和阿奎那博士相提并论?再说,他有关上帝存在的论证被许多其他的证据验证过,他那几条道路是坚不可摧的。上帝是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跟我们交谈,圣奥古斯丁深知这一点,而您,阿博内,您也许吟唱过对上帝的赞歌,颂扬其明显的无所不在,尽管托马斯并没有……”他停住不说了,然后补充道,“可以想见。”

“噢,当然喽。”院长急忙予以肯定。而我的导师用这种得体的方式打断了一场显然令他不快的学术性讨论。而后他又说了起来。

“我们回到诉讼案件的话题吧。比方说一个人被毒死了。以往已有此类经验。面对某些难以辩驳的迹象,我很可能想象到投毒的另有他人。处理一系列如此简单的案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依赖我的思维能力。但是,我怎么能够想象有另一种人会出于非人道的邪恶目的用罪恶的行径加以干预,使案子复杂化呢?我不能说这不可能,魔鬼也会用明显的标志揭示它所经过的路,如同您的马勃鲁内罗一样。可是我为什么要寻找出这些证据呢?我知道了那个人是罪犯,并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不就足够了吗?他无论如何得判死刑,愿上帝宽恕他。”

“不过我得悉,三年前,在基尔肯尼Kilkenny,今爱尔兰中心城市。的一场诉讼案件中,有些人被判犯了猥亵罪,后来真凶被认出来之后,您并没有拒绝邪恶势力的干预。”

“可我也并没有明确肯定呀。我没有否认,这是真的。我是谁啊,怎么能对邪恶的阴谋表示看法呢?尤其是,”他似乎想坚持自己的理由,补充说道,“在那些案件中,那些创建了宗教裁判所的大主教、权威人士、全体民众,乃至被告本人,他们真愿意把插手干预的魔鬼揪出来吗?也许魔鬼插手的唯一真正理由,就是所有的人在那种时刻都迫切渴望知道魔鬼所采取的行动……”

“那么您是说,”院长带着不安的语调说道,“在许多诉讼案件中,魔鬼不仅仅对罪犯起作用,也许尤其会在法官身上起作用?”

“我可以做一个类似的结论吗?”威廉问道,我觉察到他问的方式令院长不能肯定他是否能做出结论;这样,威廉趁他沉默之机转移了话题,“不过,那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放弃了那种崇高的职业,我这样做也是上帝的意愿……”

“当然。”院长赞同地说道。

“……现在,”威廉继续说道,“我关心其他一些棘手的问题。要是您愿意告诉我的话,我想问一下您担忧的事。”

我觉得修道院院长似乎巴不得改变话题。于是,他讲起几天前发生在修道院里的一件奇特的事情,还说那件事令修道院众僧侣惶恐不安。他言谈极谨慎,说话拐弯抹角。他说,之所以对威廉讲述那件事情,是因为知道他通晓人的心灵,又熟知邪恶者的诡计,希望威廉能够花费他一部分宝贵的时间解开这个令人痛苦的谜。奥特朗托的阿德尔摩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僧侣,但他已经是一位绘制袖珍画的名师了,他的尸体是被一个牧羊人在楼堡东角楼的斜坡脚下发现的。头天晚祷时,唱诗班有些僧侣还见到过他,可是到了念申正经的时候,他就没再出现,很可能在天色最暗的深夜不慎跌下山崖了。那是个暴风雪的夜晚,西边吹来的狂风卷着雪片,尖利有如刀刃,简直像下冰雹。他的尸体先是被雪水浸透,后来又结成了冰,身体在跌下山崖时,因连续撞击岩石而皮开肉绽,已无法确切地说清楚他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跌落下来的。可怜而又脆弱的生命啊,愿上帝怜悯他。他是从三面朝向悬崖的角楼三层的一个窗口掉下来的,这一点可以肯定。

“你们把可怜的尸体埋在哪儿啦?”威廉问道。

“自然是埋在公墓里了,”修道院院长回答说,“公墓就坐落在教堂的北侧和楼堡以及植物园之间,这也许您已经注意到了。”

“是的,”威廉说道,“我看您的问题是在后面。倘若那个不幸的人是自杀,上帝是不愿意这样的(因为不能想象他是偶然掉下去的),那么在第二天你们就会发现那些窗户的其中一扇是开着的,可你们却发现窗户全关着,窗台底下没有出现任何水迹。”

修道院院长是一位具有外交家风度的举止端庄的人,这我说过,可这一次他的举动却令人惊讶,他那种亚里士多德式的凝重豁达的神情和仪态荡然无存:“这是谁告诉您的?”

“是您告诉我的。”威廉说道,“如果窗户是开着的,那么您一定会立刻想到他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我从角楼的外面可以判断出,这是些装有毛玻璃的大窗户,那种窗户齐人高,安在庞大建筑物的楼房里,平时是不打开的。因此,即便那扇窗户开着,那不幸的人也不可能是因为探身出去、失去平衡而跌下悬崖,那就只能让人想到他是自杀的了。若果真如此,您是不会让人把他埋葬在神圣的公墓的。既然您将他看作一个基督徒那样安葬了,那窗户就应该是关着的。而如果窗户是关着的话,那么假定的自杀者一定是被推下去的,无论是人为还是魔鬼所为。因为,上帝或者魔鬼让死者从深渊里爬上来消除其自绝于世的痕迹,这在我以往审理过的命案中还真没有遇上过。那么,您一定会寻思是谁干的,我没说是有人把他推入深渊,而是有人胁迫他站到窗台上。您会为此感到不安,因为有一种邪恶的势力,目前正在修道院里肆虐横行,不管是自然的还是超自然的。”

“是这样……”修道院院长说道,然而不清楚他是在认可威廉所说的话,还是在用威廉如此精辟阐述的理由在说服他自己,“可您怎么知道那些窗台下没有任何雪水的痕迹呢?”

“因为您对我说了那天刮着西风,雪不可能从朝东开的窗户刮进去。”

“看来,他们对我说过的有关您的才能,与实际的您还相差甚远。”修道院院长说道,“您言之有理,窗下是没有雪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事情正如您所说的那样。现在您明白我的忧虑了。如果我的一名僧侣因为自杀而玷污了他的名声,事情就已经相当严重了,可我现在有理由认为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犯有同样可怕的罪孽而玷污了自己的灵魂。但愿事情仅仅是那样……”

“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僧侣呢?修道院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人,马夫、羊倌、仆人……”

“当然,这是一座小修道院,但很富裕。”修道院院长傲慢地附和道,“一百五十个仆人伺候六十个僧侣,然而一切都发生在楼堡里面。也许您已经知道,尽管在楼堡的底层有厨房和膳厅,上面两层有缮写室和藏书馆,楼堡在每天晚餐后都关门。修道院有一条严格的规定,不准任何人擅自入内,”他猜到了威廉的问题,马上补充说道,显然很勉强,“自然也包括僧侣们在内,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绝对排除,您明白,绝对排除一个仆人会有胆量在夜里进入楼堡。”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挑衅的微笑,尽管像一道闪光或是流星那样短暂,“我们不妨说他们是害怕,您要知道……对于头脑简单的人下命令,有时候得带几分威胁才显得有分量,预先告诫他们要是不遵守命令就会大祸临头,而且肯定是意想不到的灾祸。而一位僧侣……”

“我明白。”

“不光是,一位僧侣可能因为别的缘由冒险进入禁地,我是想说理由……怎么说呢?就是合理的缘由,尽管违反规定……”

威廉发现院长神色不安,便问了一个问题,也许旨在转移话题,不料这一问却让院长显得更加窘困。

“谈到有可能是一桩谋杀的时候,您说‘但愿事情就只是那样’。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这么说的吗?就算是吧,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杀人,无论他杀人的缘由有多么邪恶。一想到能驱使一个僧侣去杀害自己的兄弟的那些邪恶的缘由,我就毛骨悚然。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了吗?”

“我没有别的可以对您说的了。”

“您是想说,别的您没有权利再说了?”

“威廉修士,威廉兄弟,请别这样,”修道院院长又是修士又是兄弟地称呼他。威廉满脸通红,评议道:

你将永远为祭司。”

“谢谢。”修道院院长说道。

上帝啊,我的两位冒失的长者在那种时刻所谈及的是多么可怕的奥秘呀,其中的一位是出于焦虑,另一位则是出于好奇。因为尽管我是刚刚起步探索神圣的修士教职之奥秘的一个见习僧,也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我晓得修道院院长是知道某些内情的,不过他是在别人的告解中得知了某些可能跟阿德尔摩的惨死有关的犯罪细节,所以他得保密。也许是因为这个,他恳请威廉修士来发现一个他虽怀疑但又不能跟任何人明说的秘密,并且希望我的导师能用智慧来查清他出于仁慈为怀的至高无上的教义而不得不掩饰的命案。

“好吧。”于是我的导师说道,“我可以向僧侣们提一些问题吗?”

“可以。”

“我可以在修道院内自由走动吗?”

“我授予您这个权利。”

“您能当着僧侣们的面授予我这种使命吗?”

“就在今天晚上。”

“不过,我今天白天就开始调查,在僧侣们得知您任命我之前。另外,我很想参观一下你们的藏书馆,基督教世界所有的修道院无人不欣赏赞扬它,这也是我经过这里的原因之一。”

院长绷紧了脸,几近惊恐地站了起来。“我说过,您可以在整个修道院里活动,但一定不能去楼堡顶层的藏书馆。”

“为什么?”

“我本来应该事先向您解释的,可我以为您已经知道。您要知道,我们的藏书馆不同于别的藏书馆……”

“我知道你们藏书馆的藏书比基督教世界任何一个藏书馆都丰富。我知道你们藏书馆用的书柜之多是举世无双的,相比之下,博比奥Bobbio,意大利皮亚琴察附近小城。或珀泊萨Pomposa,意大利费拉拉附近小镇。,克吕尼或弗勒里Fleury,法国诺曼底西北部小城。的藏书柜,就如同一个刚学珠算的孩童的小书屋。我知道一百多年以前诺瓦雷萨Novalesa,意大利都灵附近小镇。曾引以为豪的六千册手抄本,与你们的藏书比较起来也甚少,而且其中有许多手抄本如今也许就在这里。我知道你们的藏书馆是基督教世界唯一可以跟巴格达的三十六座藏书馆分庭抗礼的,可与其一万册伊本·阿尔卡米Ibn al-Alkami,奥托曼帝国巴格达最后一位行政长官,拥有全城最大的藏书馆。手抄本相媲美。我知道你们珍藏的《圣经》的数目相当于开罗引以为豪的两千四百部《古兰经》,我还知道你们的气派十足的藏书柜,明显地压倒了几年前异教徒们(他们像说谎的王子那样胆怯)高傲的神话,他们曾想要拥有六百万册藏书和能接纳八万注释者和二百名誊写员的特里波利Tripoli,黎巴嫩著名港口城市。藏书馆。”

“确实是这样,赞美上天。”

“我知道,住在你们这里的僧侣有许多人来自世界各地的修道院:有人短期逗留,抄写在别处难以找到的手稿,带回自己的修道院去;作为交换,他们也带几部特别有价值的稀有手抄本供你们抄写,以丰富你们的宝库;也有人长期居住在此,有的甚至在此寿终,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找到启迪他们思想、有助于他们研究的著作。因此,你们中间有日耳曼人、达契亚人、西班牙人、法兰西人、希腊人。我知道,国王腓特烈在多年之前曾要求你们为他编纂一部有关默林Mago Merlino,中世纪传说中的巫师和预言家,他把亚瑟王抚养成人,并使他登上王位。预言的书,并把它翻译成阿拉伯文,想作为赠礼送给埃及苏丹。最后,我知道,在目前这样令人伤心透顶的年代里,像穆尔巴赫Murbach,法国东部小镇。那样一座荣耀一时的修道院里连一个誊写员都没有,在圣加伦只剩下了很少会缮写的僧侣;我知道,如今城市里行会以及由在大学执教的还俗神父组成的同业会层出不穷,唯有你们的修道院在日益更新,我怎么说呢?它在把你们修士会的荣耀提升到极致……”

一座没有藏书的修道院,”修道院院长若有所思地吟诵道,“如同一座没有财富的城市没有名望的城堡没有炊具的厨房没有食物的餐厅没有植物的菜园没有花草的草坪没有树叶的林木……

我们的修士会肩负双重使命,既开展布道又进行祈祷,它给普天下带来光明,是智慧的宝库,拯救因火灾、掠夺和地震而濒临毁灭的世界古老学说,编著新的经文,搜集古老的经书……然而,如今我们生活在极度阴暗的时代,上帝的子民热衷于贸易和战争。在那些大城市的居住中心,人们不仅说通俗拉丁语(你不能要求非信徒们别的),而且已经用通俗拉丁语写作,而这些作品是绝对不能进入我们修道院围墙的——这些作品充斥了异教思想,这是必然的!由于人类的过失,世界正面临深渊,危在旦夕。就像霍诺留Flavius Honorius(384—423),西罗马帝国皇帝。所说的,明天人的躯体将比现在人的躯体更小,就像我们的身躯比古人的身躯小一样。Mundus senescit.拉丁语,世界在退化。要是上帝把一个使命托付给我们的教派,那使命就是反对这种朝深渊沉沦的倾向,保存、继承和捍卫我们从父兄手中接过的智慧的财富。依照神的意志安排,世界的起源是在东方,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主宰世界的中心移向了西方,这已警示我们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因为事件的发展进程已经达到了宇宙的极限。而在千年最终来临之前,反基督的肮脏的猛兽没有取得胜利(哪怕是短暂的胜利)之前,我们得担当起捍卫基督文明世界的财富和上帝训示的重任,就像他向预言家和信徒们教导的那样,就像我们的父兄原原本本反复吟诵的那样,就像我们的学校全力为其诠释的那样,尽管在当今的学校里充斥着骄奢、嫉妒和愚昧。在这日落黄昏的年代里,我们仍然是高高地照耀在地平线上的火炬和亮光。只要这修道院的围墙犹存,我们就是神之道的守护者。”

“但愿如此。”威廉用虔诚的语调说道,“可是,这跟不能进入藏书馆又有什么关系呢?”

“威廉修士,您看,”院长说道,“为了完成修缮这座修道院的宏伟而又神圣的工程,”他指着庞大的建筑物示意,从房间的窗户可以隐约看到远远高过修道院教堂之巅的大楼堡,“虔诚的人们在那里遵循着铁一般的纪律工作了好几个世纪。多少世纪以来,藏书馆的设计蓝图一直不为众人所知,也没有指派哪个僧侣去了解它。唯有藏书馆馆长从他的前任那里得悉这个秘密,并在自己尚在人世时,告知他的助理,以免自己因突然死亡而使那个秘密失传。然而对这个秘密,他们两个人都要守口如瓶。除了知道这个秘密外,唯有藏书馆馆长还有权利在迷宫般的藏书馆中走动,唯有他知道怎么找到书,再把它们放回原处,唯有他负责保存藏书。其他的僧侣全在缮写室工作,他们可以了解藏书馆藏书的目录。但是一个书目往往说明不了什么,唯有藏书馆馆长能从书卷的位置,以及从找到书籍的难易程度知道书中蕴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真相和谎言。唯有他能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以及能不能把此书提供给前来借阅的僧侣,有时候他还得先跟我商量一番。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聆听真理,就像不是所有的谎言都能够被一个善良的灵魂所识破一样。最后僧侣们在缮写室里开始一项精确无误的工作,为了完成那项工作他们必须读某些书卷,而不是去读另一些书卷,以满足会令他们鬼迷心窍的好奇心,不管是由于思想上的弱点,还是由于自负,抑或是由于魔力的引诱。”

“那么说,藏书馆里也有包含谎言的书籍……”

“魔鬼是存在的,因为他们是神设计的蓝图的一部分,造物主的威力也体现在魔鬼可怕的面容上。也正是神的蓝图,使世上存在着巫师的邪书、喀巴拉Kabbala,犹太教神秘主义体系。、非基督徒诗人的寓言和异教徒的谎言。几个世纪以来,立志建立并支持这座修道院的人深信,即使骗人的书卷也会在睿智的读者眼前透出一种惨淡的圣灵智慧之光。因此,藏书馆也珍藏着这些书。您要明白,正因为这样,谁都不能够进入藏书馆。另外,”院长补充说道,像是因论据不足而表示歉意,“书籍是脆弱的东西,经受不起时间的损耗,怕虫咬,怕恶劣的气候,怕有人胡乱翻阅。要是在几百年的过程中,任由人们随意触摸我们的手抄本,那么大部分经书早就不复存在了。藏书馆馆长不仅要防范人为的损坏,还要防范自然的侵蚀,他毕生为捍卫书卷而战,与真理的天敌、湮没真理的遗忘之力抗争。”

“如此说来,除了两个人之外,没有人能进入那楼堡的顶层……”

院长微笑了:“任何人都不该进去。任何人都进不去。即便有人想这么做,也不会成功。藏书馆设有自我保护系统,如同它所珍藏的真相一样秘不可测,也如同它所包容的谎言一样难辨真假。那是神灵的迷宫,也是凡人的迷宫。您或许可以进去,可是您可能出不来。我对您说这些就是希望您能遵从修道院的规矩。”

“可是您并没有排除阿德尔摩可能是从藏书馆的一扇窗口坠入深渊的。如果我不知道他产生死的念头的地方,怎么能推断他的死因呢?”

“威廉修士,”院长以一种和解的口吻说道,“对于一个没有见过我那匹名叫勃鲁内罗的马,却能描绘出它特点的人,虽然他先前对阿德尔摩毫无了解,但他肯定能毫不费力地推断出其死因,即使他未曾亲自看过命案现场。”

威廉深深鞠了一躬:“您对人严厉的时候不失您的睿智。就按照您的意思办吧。”

“要说我是个睿智的人,那是因为我懂得对人严厉。”院长回答说。

“最后还有一件事情,”威廉问道,“乌贝尔蒂诺Ubertino da Casale(1259—1338),意大利神学家和神秘主义者。呢?”

“他就在这里,正等着您呢。您在教堂里会找到他。”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修道院院长微笑了,“您知道,尽管他很博学,但他并不是一个珍重藏书馆的人。他认为藏书馆是世俗的一种诱惑……他多半时间待在教堂里默想和祈祷……”

“他年岁大吗?”威廉迟疑地问道。

“您多久没有见到他啦?”

“很多年了。”

“他疲惫了,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置之度外。他六十八岁了。不过我认为他还保持着年轻的心态。”

“谢谢您,我这就去找他。”

修道院院长问他愿不愿意在午时经后跟僧侣们一起用餐。威廉说他已经用过餐了,而且吃得相当满意,他更愿意马上去见乌贝尔蒂诺。修道院院长就告辞了。

他正要走出房间,从院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像是有人被刺将死,接着是几声同样凄惨的呻吟。“出了什么事?”威廉不安地问道。

“没有什么,”修道院院长微笑着回答说,“在这个季节,他们宰猪。那是猪倌们的事。这可不是您将要过问的血案。”

他出去了。他徒有精明过人的虚名。因为第二天早晨……不过,你别着急,瞧我这个多嘴多舌的人。就在我叙述的那一天里,天黑之前还发生了许多事情,且听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