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部宋代农民战争“断代史”
农民,还是农民……
创作理念及方式的改变,使得《水浒》作者在素材的收集取舍上表现出视野开阔、兼收并蓄的大家风范。写宋江起义,眼光决不拘泥于宋江这一支小小的民间武装,而是广泛注意到两宋乃至元明的民间反抗史料;不仅对农民起义、士兵起义素材感兴趣,还从民族战争中汲取了大量人物事迹、故事素材;不仅专注于官私史乘、文人笔记,目光还延伸到街谈巷语、话本小说……
《水浒传》因广泛取材而带来的题材多元化的特点,曾引起人们对小说主题的种种思考与诠释。或认为小说并非反映农民起义,而是“为市井细民写心”;或以为书中归根结蒂反映了一种“游民”意识……这些说法作为一家之言,自然新鲜可喜,亦不乏参考价值。然而笔者固守“陈说”,认为《水浒传》仍应看作农民战争的“伟大史诗”。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农耕经济始终是社会经济的主要模式;农民在国民中的比例不啻十九;一切规模较大的民间武装运动,包括反抗官府的群众自发斗争以及抗击外来入侵者的民族战争,莫不以农民为主体。即便一些武装活动由市民胥吏、散兵游勇所发动、领导,其基本群众也总以破产农民居多。因而将一切民间武装运动统称为“农民战争”“农民起义”,其实并无大误。
而《水浒传》“农民起义”性质的确认,并非根据宋江起义原型而定。——宋江义军精悍骁勇、战术娴熟,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士兵游击队。而我们从小说中感受到的,则是遍地烽烟、风云四起的大规模农民运动的历史氛围。
《水浒传》第十六回,写杨志押送生辰纲时,述说路途的艰险,道是:“此去东京……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这里勾勒的,分明是一幅农民武装烽烟四起的全景式画面。
书中“强人出没的去处”还不止这几处,尚有少华山、清风山、对影山、黄门山、饮马川、白虎山、芒砀山、枯树山、登云山……哪一处不是破产农民的保聚之所?而梁山义军以海纳百川的虚怀,接纳三山五岳的农民造反者,终于由五七百人的小寨,发展为浩荡十万之众的庞大队伍。义军的基本群众,无疑都是农民。
“明取”“暗借”,并蓄兼收
在素材取舍上,也能见出作者对农民起义的特殊兴趣。作者做了两件事:一是将历史上别家义军的首脑人物搬来书中,同造声势,这是“明取”;二是从诸多义军史料中“剽窃”素材,用来丰富梁山好汉的反抗诗篇,这是“暗借”。
“明取”如王伦、方腊、田虎、杨志、刘唐等,这些人物的名字,都出现在小说中。“暗借”则表现为对钟相、杨幺起义素材的大量借鉴,以及对王则、邵青、张荣、“梁山泺贼”等素材的运用。关于这些,我们还将作专章讨论。这里先看“明取”的情况。
王伦是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一次士兵起义的首领人物,他于庆历三年在沂州起事,此后又转战密、海、扬、泗、楚等州,人数多时不过二三百人,然“所过巡检、县尉皆畏避不敢出”;其转战区域及规模声势,几乎与宋江相埒,只是起事时间比宋江要早七八十年。
《水浒》作者欲拉王伦替宋江故事生色,特将这位造反前辈的活动推迟了半个多世纪。在小说中,王伦心地褊狭,嫉贤妒能,形象偏于负面;但作者并未否定他的开山之功。小说第八十二回,作者借宋江之口总结山寨事业,谓:“自从王伦开创山寨以来,此后晁天王上山建业,如此兴旺。”——并未将王伦排斥在造反者的世袭谱系之外。王伦素材的融入,增强了小说情节的曲折跌宕,丰富了这部史诗般的作品,当然也显示了作者对起义素材的特殊兴趣。
如果说王伦尚不足以称为农民起义的典型,那么小说中出现的另一位起义领袖方腊,则领导了有宋一代规模最大的一场农民起义。起义全盛时,人数多达百万,义军连破江南六州五十二县,极大地震撼了北宋王朝的统治。方腊与宋江一南一北,几乎同时起事。宋江受招安后,还参加了镇压方腊的战役。就二者的历史纠葛而言,小说在宋江故事中提及方腊,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过方腊在《水浒传》中是以天朝叛逆的身份出现的,以方腊为例论证小说的“农民起义史诗”性质,是否合适?
笔者以为,作者以全书十分之一的篇幅敷写征方腊故事,反映的依然是对农民战争题材的特别关注。——有些时候,作者表面上的宣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透过作者的精力投入及写作效果,体察其内心的价值取向,估量其潜藏于内心深处的创作意图。
就征方腊而言,作者将这场历史闻名的农民大起义传载于通俗话本,使广大读者了解了起义的原委和经过,感受到起义的浩大声势,并为起义失败后的悲剧结局所震撼,也就足够了。
方腊起义是封建统治者心中的一场梦魇;起义被镇压后,统治者曾将起义中心区域的睦州、歙州,易名为严州和徽州;试图抹去这场大起义留下的一切痕迹。——与统治者讳莫如深的态度相比,《水浒传》的张扬夸饰,自有其特别的意义。不妨假设,如果没有《水浒传》的叙述传播,无论方腊起义还是宋江起义,恐怕都将随着岁月流逝而“淡出”民间传说领域。只有历史学家偶然翻检史册,才会对这些尘封已久的人物和史迹,发出一声叹息。
然而事实却是,小说问世后的五七百年间,宋江、方腊的大名仍然在民间如雷贯耳,妇孺尽知。无数走投无路的农民群众还起而效仿,悬为榜样——这正应归因于《水浒传》的传播之力。
《水浒传》不但以稗说形式保存了方腊起义的史迹,还借用方腊起义的血肉,丰富了宋江故事的肌体。学者指出,《水浒传》中晁盖所居的“石碣村”,与方腊所居“睦州青溪县堨村”地名相近,应是“草野传闻,不免转相附会”所致。
此外,《水浒》第七十六、第七十七回,写枢密使童贯亲任统帅讨伐梁山,结果两战皆败,铩羽而还。其实历史上童贯并未率军讨伐宋江,倒是充当过镇压方腊的刽子手。《宋会要辑稿》一七六册“兵”一〇“讨叛”四“方腊”载:
徽宗宣和二年十一月,睦州青溪县妖贼方腊据帮源洞,僭号改元,妄称妖幻,招聚凶党,分道剽劫。……(十二月)二十一日,诏童贯为江、淮、荆、浙等路宣抚使,谭稹为制置使,王禀为统制,将兵讨之。
朝廷派童贯征讨方腊,是因方腊起义声势浩大,动摇了朝廷的统治根基。宋江人少势微,尚不足以威胁朝廷,也不劳“国防部长”童贯亲自出马。——作者反用史料,在“两赢童贯”中让宋江取代方腊,与童贯对阵,正说明梁山泊与方腊的同一关系。而镇压方腊的刽子手在小说中被义军杀得大败,也正是作者替方腊义军出气泄愤的隐喻式表达。
仍是农民战争的伟大史诗
除了王伦、方腊两家,田虎也是历史上的义军领袖。
小说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宫,见御屏风上大书四寇姓名,是“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然而在百回本中,王庆、田虎仅存姓名,全无事迹,这显然不合小说叙事的一般规律。
不过在简本《水浒》及百廿回《水浒》中,田虎、王庆的传记与宋、方并列,形成“四传”模式。多数研究者相信,这种结构反应了早期《水浒》故事的面貌。
田虎事迹见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王文禄所刊《策枢》,其卷三《毓和》谓:
昔在宋朝靖康丙午,女真南侵,则山东有宋江,河北有田虎,江南有方腊,洞庭有杨幺。
据此可知,田虎起义发生在两宋之际,比宋江起义略迟;这与小说中的叙述大致吻合。至于王庆故事,从增插田王二传的简、繁本描述来看,与北宋起义领袖王则的传说颇为相似,应属“暗借”的情况。我们在后面还要提及。
除此而外,在《水浒》中“明取”的好汉名字,还有杨志、刘唐、张横、解宝、高托山、张仙等,也都是历史真人。高、张的名字虽然不见于今本,然而在小说的版本演变中,也曾留下蛛丝马迹,我们在后文也要提及。
总之,假如文学史上注定要出现一部绿林题材小说,那么两宋之际的农民起义史料无疑是这部作品的最为丰富的武库。从北宋政和年间到南宋绍兴年间,在短短一二十年的时间里,共发生了大小几十场农民起义,仅在宣和元年(1119)至绍兴五年(1135)的十六年中,就发生了影响深广的宋江起义、声势浩大的方腊起义、被统治者视为“腹心之患”的洞庭起义,以及聚众十万、数十万的张仙起义、高托山起义……起义密度之大,参加人数之多,空前绝后。
而《水浒传》恰恰从这些农民起义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实可看作一部宋代农民起义的“断代史”。各种与起义相关的人物和故事,被作者的一支健笔统摄到宋江起义的传奇框架之下。尽管这些人物及故事,有的被吸收为梁山义军肌体的一部分,有的则被置于梁山义军的对立面;但从本质上看,无不表现出作者对农民反抗运动的充分肯定及独特兴趣。
由此出发,我们也很难将小说的主题理解为旁的什么东西。说到底,《水浒传》仍应视为一部恢宏壮丽的农民战争伟大史诗;并凭借这一点,在小说史上占有一席独特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