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天,宝玉白天去庙里还愿去了,到晚间才回来。这就避开了白天的大场面。宝黛见面时,长辈只有贾母,出现了一个比较放松的空间。
会见之前,宝黛各有心理铺垫。当王夫人嘱咐黛玉:“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王夫人显然从“男女大防”出发,对异性“沾惹”几乎神经质般地警惕(这成为这位母亲以后屡犯过错以致制造罪恶的心理根源);黛玉不以为然,因为不可能“沾惹”,况且她对这位“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哥哥并无丝毫反感和戒备之心。甲戌本眉批云:“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宝玉矣,幻妙之至。”宝玉出现前,黛玉只是心中疑惑:“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待宝玉进来时: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也早知黛玉。当贾母告知“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时: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似曾相识,一见如故,这当然是由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前世情缘,是作者创造的美丽神性幻想的现世回应。但同时,这又是一对纯真烂漫的小儿女初见之时心灵契合情景的真实描述,前述童性年龄和少年青春气息的二重性特征,在这里水乳交融地呈现,写实与表意实现了完满结合。从心理学角度看,童年黛玉心中“在姊妹情中极好”的理想小男孩的“预拟图像”、童年宝玉心中“水做的骨肉”的理想小女孩的“预拟图像”,都在对方身上实现了完全吻合。黛玉没有兄弟姐妹;宝玉兄长早逝,长姐入宫,贾政妻妾矛盾,影响了异母兄弟之间的关系。两人都处于精神孤独,渴望同伴的状态。黛玉的到来、气质的投合,特别是黛玉对被看作“孽根祸胎”“疯疯傻傻”的宝玉的理解接纳,让他们灵犀相通,找到了知己。比起贾母把黛玉搂入怀中,心肝肉儿地大哭,宝黛相见,黛玉一“惊”,宝玉一“笑”,似乎平静得多,但前者只是骨肉亲情的迸发,后者却是灵魂深处的回响,其中包含着前世情缘的奇妙呼应。
刚进贾府,众人对黛玉的感受只是“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从王熙凤的夸赞“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可知其美貌出众。但只有贾宝玉才细看形容,注意到她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超逸神韵,看出“林妹妹眉尖若蹙”这种灵魂外化的特点。至今,这种眉目神韵还成为林黛玉型女孩魅力的不二标志。
在完全放松的环境和喜得知己的心态下,宝玉兴高采烈,又问可读书,又给妹妹取表字,又杜撰《古今人物通考》的出处,又借机发表“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的讽世怪论(这显然是“溢出性”笔墨,借宝玉之口,质疑理学),充分显示自己的才华和独特识见。然而,当得知黛玉竟没有“玉”时,却发生了惊心动魄的“摔玉”一幕: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
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儿童从“独有”“独享”开始形成自我意识,这就是所谓自私本性。何况被贾母视为“命根子”的“通灵宝玉”。然而宝玉不同。他的观念是,好物共享,独有无趣。平等无我似乎是其本能情怀。但他以前不曾摔玉,这次发“痴狂病”是因为连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这“劳什子”绝不是好东西。这表明刚来的黛玉在他心中的超越地位。“摔玉”既是宝玉孩子气爆发的写实事件,也是一种反叛不公平现实和秩序的行动象征。黛玉为此第一次流泪也成为还泪的现实起点。从此,“我有你无”成为横亘宝黛关系的心结,一次次的冲击、激荡,直到木石成梦、金玉缘悭、悬崖撒手。
“摔玉”风波平复以后,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
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幮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幮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哩。”
怎样睡觉?这不是小问题。黛玉此前“自然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合理想象居然被颠覆。贾母安排兄妹同处一院,但宝玉还得寸进尺,他要离林妹妹更近一些,一板之隔。这使得宠爱他们的老祖宗也还“想了一想”,说明此事颇费斟酌。“男女之大防”毕竟是礼教的根本。然而在从小“在内帏厮混”的宝玉心中,“性别”从来不是界限(由于母亲教育,黛玉会多一些拘束)。纠缠要睡在碧纱幮外的床上,正是一种无“性”的童真心理。如果不是宝黛都处于童年,老祖宗也决不可能答应。如果不是儿童时代的天真纯净、朦胧稚嫩,宝黛的日夜相处、耳鬓厮磨怎会有那么多动人故事?当他们渐渐长大,自然萌发爱情。这是人性成长的过程。黛玉六岁进府,与七岁宝玉童年共处,正是作者苦心孤诣地设计人物年龄的用意所在。
礼的“大防”高墙,一旦打开了“情”的缺口,就会轰然垮塌。祖辈慈爱,也能成为孙辈童真“情”的保护伞。那些神经质地日夜看守高墙的长者,到头来会发现自己只是徒劳。
提心吊胆的“孽根祸胎”,其实是冉冉升起的人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