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友的骨灰
之后两三天,我都没去公司,只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除了去参加初代的葬礼,我再没出过房门,这让我的母亲和哥哥、嫂子忧心不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忧伤却越来越深。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痛苦。虽然和初代只交往了九个月,可是有没有爱,爱得有多深、多浓烈,和时间长短往往没什么关系。我活了二十几年,不是没有品尝过痛苦的滋味,但唯有失去初代,最让我痛彻心扉。我十九岁失去父亲,二十岁,唯一的妹妹也死了,我性子柔弱,当时也十分伤心,可是这种痛苦,和失去初代相比,仍是差了很多。爱情是如此神奇,可以让人上天堂,可以让人下地狱。也不知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我不知道失恋有多痛,但绝不会比我失去初代痛。因为再决绝的失恋,也只是让人与自己的爱人形同陌路。爱情让我和初代跨越一切阻碍,合二为一。就像我前面说的,我和初代被粉色的云朵包裹着,实现了灵与肉的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相信,即使是最亲的亲人,也无法像初代那样,与我融为一体,成为我生命中绝无仅有的半身。可是现在,初代已经离开我了。如果她是病死的,我总还有时间去照顾她。可她不是病死的,是忽然被人杀死的,就在她开心地与我道别了十几个小时之后。她变成了一个无法说话的蜡像,凄惨地躺在我面前。她被一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刺穿了心脏,而我却不知道那个害她惨死的人是谁。
我拿出她写给我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地反复读,一边读一边哭;看到她给我的定情信物——她先祖的家谱,看到我们第一次去旅馆时我按照她的描述所画的——她梦里的海滨图景,我的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我不想和人说话,谁都不想见。我待在自己狭小的书房里,闭着眼睛幻想已经死去的初代就在我身边,我在心里同她说话。
初代葬礼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必须立即出门。嫂子问我是不是去公司,我没吱声,自顾自地走了。我既不是去公司,也不是去探望初代的母亲,这些无须多说。那天早上要举行初代的捡骨仪式,我自然不肯错过。唉,我必须去那个不祥之地,看看我死去恋人的骸骨。
我到的时候,捡骨仪式刚刚开始,初代的母亲和亲人拿着长长的火钳正在拾捡骨灰。我胡乱地和初代的母亲说了几句节哀的话,便呆愣愣地站到了焚化炉跟前。这时,没有人指责我的失礼之处。我看到火葬场的师傅拿着金火筷,将一块骨灰粗鲁地敲成了粉末。他百无聊赖地将死者的牙齿拣出来,放到一个小容器里,就像一个在坩埚的矿渣里翻拣某种金属的炼金术士。看到我所珍爱的恋人成了别人眼中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一种难言的痛苦骤然袭来。可我不后悔来这一趟,因为我来这里的目的非常明确。
我趁众人不备,从铁板上拿了一把骨灰,那是我恋人的一部分,尽管她已经悲惨地变成了灰烬(唉!把这一段写出来,让我觉得非常羞耻)。然后,我跑到附近一处荒地里,疯了一般,将我的痛苦和爱恋喊了出来。最后,我将初代,我爱人所化作的骨灰,塞进嘴里,吞进腹中。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我躺在草地上拼命地翻滚、嘶喊:“我想死,我不想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停下来,躺在地上不动了。丢脸的是,我根本没有自杀的勇气,没办法按照传统做法,去地府黄泉与恋人相聚。不过,我下定决心要遵循另一个传统,这件事儿只比自杀稍逊一筹。
我恨极了那个夺走我宝贵恋人的凶手。这种恨与其说是为了让初代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不如说是为了减少我对自己的厌恶和痛恨。在检察官的猜测和警察的推断中,杀死初代的很可能是她的母亲。但我不这么想。虽然找不到窃贼出入的痕迹,但初代总是被人杀掉的,既然如此,凶手就一定存在。因为找不出凶手,我心里越发焦躁,对自己的憎恨也就越深。我躺在草地上,望着湛蓝天空中光芒万丈、刺得我眼前发黑的太阳,立下誓言:“我一定要找出凶手,为初代报仇!”
就像读者知道的那样,我是一个内向的胆小鬼。一个这样的人,居然能痛下决心,并鼓起勇气,在之后的各种险境中一往无前,事后我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猜痛失所爱带给我的巨大冲击,便是这一切的原动力。爱情当真玄妙无比,有时会将人带上极乐的巅峰,有时会将人推下痛苦的深渊,有时又让人无所畏惧。
我躺在草地上,心绪慢慢平复下来,能够较为冷静地思考接下来的事儿该怎么做了。我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个读者已经知道的名字——深山木幸吉,我口中的业余侦探。这件事儿本应该交给警察,但我心里像有个疙瘩,只有亲自抓到凶手,才能解开。我讨厌“侦探”这个词儿,但只要能找出凶手,我愿意当一次侦探。在这方面,除了找深山木幸吉,我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了。他是我的一个非常特别的朋友,就住在镰仓海岸附近。于是,我站起身,赶往最近的省线电车车站。
读者朋友们,我当时还太年轻,一心想要给死去的恋人报仇雪恨,根本没想过,我会遇到多大的苦难,未来有多少危险,在我面前将会出现一个怎样的人间地狱……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如果我早知道我所立下的狂妄誓言,会让我的挚友深山木幸吉失去性命,我还会立下这样宏伟的誓言吗?或许不会吧!可是,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且不说结果如何,反正,定下目标之后,我的心情变好了很多。那时正是初夏,我迈着勇敢的步伐,穿过郊区,朝电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