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面包的赎金
1
寺田聪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即便冬日的晴空澄澈剔透、万里无云,也无法缓解此刻他心中的郁结。
三鹰市一个幽静的住宅区一角,一道皲裂的水泥墙围出了这块大约一千平方米的区域。透过铁门,一幢由红砖筑成的三层建筑物映入眼帘,看上去得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铁门旁边的柱子上布满了斑驳的文字,依稀能够辨认出上面写的是“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
从今天起,自己就要来这里走马上任了。
“你被调到犯罪资料馆了,下周一就去报到吧。”
“犯罪资料馆?为什么这么突然……”
“为什么?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些什么吧!”
和系长的对话像放电影似的浮上脑海,心情也随之渐渐地降到了冰点。
寺田聪按了按门柱上的门铃。
“您好?”从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您好,我是今天刚刚调职到这里的寺田聪巡查部长。”
“啊,您辛苦了。我马上给您开门。”
从建筑物的正门里,走出了一个身穿门卫制服的小个子老人。虽然这个老人看上去已年过七旬,脸上也挂着一副含饴弄孙的慈祥模样,但眼神敏锐得很。门卫老人走到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随即拉开了滑动式的大门,向寺田聪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
“馆长正等着您呢,请跟我来!”
寺田聪跟着门卫老人走进正门。眼前是一处有四个车位宽的停车场,不过现在只停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白色小货车。
登上五级石阶,就是正面玄关的门。这扇大木门被门棂分成好几个区域,嵌着茶色玻璃,很多地方都已经褪色了。
一踏进木门,光线顿时昏暗下来,周身都氤氲着古旧楼宇特有的气味。走廊的墙壁上满是点点污渍,宽阔的走廊笔直延伸到深处。屏息聆听,整个建筑里面没有一丁点声响。这与寺田聪之前所供职的搜查一课[1]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进了门,右手边是门卫室,左手边是洗手间。此刻,只见一位穿着清洁工衣服的中年妇女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拿着拖把从洗手间里面走了出来。她一头卷发,看上去大概五十岁的样子,一见到寺田聪,便瞬间来了精神,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
“你就是新调到我们这儿来的帅哥吧?个子又高,又有男人味儿,正是我喜欢的类型!”
有没有搞错啊,这位大姐?!
“我叫中川贵美子。高贵的贵,美人的美,贵美子。这名字很符合我的气质吧?你可要好好记住哦!”
“好,好。那个,我叫寺田聪。”
“连名字都这么独一无二呢!”
中川贵美子把手伸进腰包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块糖,热情地说:“来来来,吃块糖吧!”寺田聪见她还戴着刚才打扫洗手间时用的橡胶手套,礼貌地谢绝了。看着这一幕,门卫老人一脸苦笑。
走廊尽头的右手边就是“馆长室”了。他们来到门前,门卫老人敲了敲门。
“请进。”房间里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有劳了。”寺田聪对门卫老人道了声谢,便开门走了进去。
馆长的房间有十几平方米那么大。门对面的墙上和左手边的墙上都有窗户,但是都拉着百叶窗,寸光难入。另外两面墙上则摆着高大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文书。房间的正中央、面向大门的位置,一个女人正端坐在黑檀木办公桌后面聚精会神地翻阅文件。
——雪女。
寺田聪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这般联想,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一袭白衣的缘故。抑或是因为她那苍白到毫无血色的皮肤和妖冶的黑色披肩长发?再或是她那看不出年龄、宛若人偶般冷淡端庄的面容给人带来的错觉?
女人用手轻轻扶了扶无框眼镜,直勾勾地盯着寺田聪。在那精致的双眼皮和细长的睫毛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如黑洞般深不可测,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吸入其中。
“我是今天起调到这里工作的寺田聪巡查部长,请多关照!”
寺田聪努力驱散种种错觉,大声自我介绍道。
“我叫绯色冴子,是这里的馆长。请多关照。”
那个女人没有过多的寒暄,语调也异常冷淡。说完,她的目光又落回在眼前的文件上。
“我之前在搜查一课工作,从未接触过证物保管方面的工作。初来乍到,可能会有一些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但我会竭尽全力努力工作的。”
寺田聪口是心非地说。
绯色冴子没有任何反应,依然默默地读她的文件。
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无声的尴尬。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新上司不是应该说些“加油啊!”之类的客套话吗?
“那个,今天需要我做什么工作呢?”
“有问题要问你。”
绯色冴子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桌面上的文件。
“问题?”
“女清洁工在给你递糖块时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啊?”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寺田聪的预料。她到底想问什么呢?寺田聪起初还以为是句玩笑话,但绯色冴子那苍白到毫无表情的面孔没有一丝笑意。
“左手?右手?到底是用哪只手给你递的糖块?”
馆长又问了一遍。虽然此前寺田聪根本就没有留意过这些细节,但还是努力从记忆的藤蔓中回忆摸索,试图找出刚才那一幕的线索。
“左手。”
“糖纸是什么颜色的?”
“紫色。”
“门卫敲这个房间的门时总共敲了几次?”
“三次。”
寺田聪终于明白了,馆长这是在考验自己的观察力和记忆力。这也就是说,馆长事前就已经给门卫和清洁工安排好了指示。
馆长的红唇微微翕动,也许算是给了寺田聪一个微笑吧。
“合格。欢迎来到‘赤色博物馆’。”
位于东京三鹰市的警视厅附属犯罪资料馆通称“赤色博物馆”,负责保管警视厅侦办案件的各类证物(凶器、遗物等)和搜查资料。案件发生一段时间之后,赤色博物馆会从案件所属警署接收这些证物,用于调查、研究及搜查员的培训,以便为今后的案件搜查提供帮助。该馆设立于1956年,名称效仿伦敦警察局犯罪博物馆——也叫“黑色博物馆”。不过,与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黑色博物馆有所不同的是,赤色博物馆虽然最初的定位是开展“调查、研究、培训”工作,但现在实际上已经沦落为证物仓库。整个博物馆在职的正式员工只有馆长和馆长助理两个人。说实话,在这里工作就是份闲差。
之前在搜查一课工作时,寺田聪也曾对这个犯罪资料馆有所耳闻。但毕竟当时身在核心部门的搜查一课,便觉得这里跟自己不可能产生任何关系,所以也从未关注过。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跟犯罪资料馆扯上关系——直到上周五。
新年伊始,寺田聪就在工作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在搜查一个抢劫伤人嫌疑犯的住处时,他不慎把带去的搜查文件落在了现场。与嫌疑犯同居的女人用手机拍下搜查文件的照片并将之上传到了某个网站。尽管警视厅在发现后第一时间便联系该网站将照片紧急删除,但还是为时已晚,那些照片早已被传播到了其他网站,期刊杂志、电视节目,甚至连报纸都就此做出了相关报道。各类媒体充斥着“搜查员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难道新年伊始就开始疏于管理了?”之类的责问。更不用说无数的博客和社交软件了,它们把这起事件演绎得更加滑稽可笑。即便警视厅已经利用职权之便对媒体施加压力,以期减少这起事件的曝光率,但成效依然微乎其微——整个事件已经失控了。
在出现失误后的三个星期里,寺田聪在办公室里可谓如坐针毡,对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已。其他同事都到现场搜查去了,而他却被命令留在办公室整理资料,不能参加任何现场搜查工作。然后,上周五,他被上司——第三强行犯[2]搜查第八系的系长传唤。系长开门见山地说:
“你被调到犯罪资料馆了,下周一就去报到吧。”
“犯罪资料馆?为什么这么突然……”
“为什么?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些什么吧!”
“真的对不起,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机会?别开玩笑了!”
系长今尾正行警部[3]生气地盯着寺田聪。
“就因为你一个人的失误,整个警视厅都遭受到舆论抨击,成了世人的笑柄。警视厅上下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你还配继续留在搜查一课吗?!”
在系长毫不留情的言辞下,再加之深深的自责,寺田聪无言以对。他之所以会成为警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当上刑警,而不是去当一个证物保管员。然而这次,无论他如何去认错自省,系长都摆出一副“这已经决定好了”的态度,毫无商量的余地。搜查一课成员的西服领子上都佩有一枚“S1S”的徽章,这是搜查一课英文“Search 1 Select”的缩写,也是搜查一课身份的象征。寺田聪只得把这枚引以为傲的徽章交还给了系长,然后在同事们怜悯的目光下黯然离开了。
寺田聪觉得,因为一份搜查文件被调去当证物保管员简直是上天跟自己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要不然直接辞职吧?寺田聪在家里一边喝着闷酒一边想。但毕竟一直以来,自己都是把刑警当作天职来看待的,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辞职后还能做些什么。思来想去,虽然不情愿去犯罪资料馆上班,但寺田聪还是决定下周一去报到。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要再次回到搜查一课,哪怕去警署当个搜查员也可以,总之一定要再次回归刑警的队伍。
在说完“欢迎来到‘赤色博物馆’”后,绯色冴子接着说了声“跟我来”,便走出了房间。白衣下摆随步舞动,隐约可见匀称漂亮的小腿线条。她的脚步非常快,寺田聪只得连忙跟了上去。虽然她身高只有大约一米六五,但因为身材苗条的缘故,反倒让人感觉比实际身高高了不少。
整个资料馆从一楼到三楼共有十四个保管室。每个保管室里都陈列着很多排金属架,架子上摆满了塑料证物箱,里面装着各类证物和搜查资料。为了防止证物被侵蚀,所有证物都分别封装在聚乙烯材质的袋子里。一般情况下,每个案件的证物都要放在单独的证物箱里,不过也有些大案件可能需要十几个证物箱来存放资料。再者,如果证物太大,证物箱实在装不下的话,只放进塑料袋里也可以。当看到一个三亿日元案件的证物时,寺田聪确实有些震撼。资料馆保存了自1956年设立以来,东京都发生的所有案件的证据和搜查文件,数量多达数十万件。
所有保管室里的气温都非常舒适。经过询问,寺田聪得知,原来保管室全年气温都控制在22摄氏度,相对湿度55%。据说这是最合适的证物保管环境。
“保管、管理证物和搜查文件,具体要做些什么呢?”
“贴标签。”
“……贴标签?”
“为了更方便地管理证物,现在都是在装有证物的袋子上贴上二维码标签,用扫码枪一扫就可以在电脑上查出证物的基本信息。你知道CCRS吧?”
“知道。”寺田聪回答。所谓CCRS,就是Criminal Case Retrieval System的缩写,即刑事案件检索系统。二战后,警视厅把管辖区域内的所有刑事案件都录入了该系统。系统里包含了案件名、案发时间、地点、被害人姓名(如果是杀人案,还包括死因)、犯罪手法、罪犯姓名等基本信息。案件名为在设置搜查本部时所提出的所谓“法名”。警视厅下属的各警署、法医、研究机构都能通过系统终端访问到这些数据。
“我们现在正在构建的数据库就是以CCRS为基础。请你负责贴标签和信息录入。馆长室隔壁就是助理室,你用那里的电脑就可以。”
“……我知道了。”
就让我做这么单调又没技术含量的工作?寺田聪恨不得现在就一走了之,但还是强忍了下来,对自己一遍遍地说“总有一天会再次回到搜查领域的”。
“还有,工作时请换上白色衣服。我之所以会穿白色衣服,是为了防止衣服上附着的各种污渍污染到证物。请你也要做到。”
饶了我吧!寺田聪心想。要是两个馆员都穿上白衣服,简直就像是在玩医生的角色扮演嘛!
就这样,在赤色博物馆的工作生涯正式开始了。
把一宗宗案件的证物箱从保管室搬到助理室,再把一个个证物袋贴上二维码标签,将馆长通过电子邮件发来的案件信息与之一一对应。完成这些流程之后,把证物箱搬回保管室,再把下一宗案件的证物箱搬到助理室……日复一日,每天都是如此。
这里朝九晚五,没有加班。在搜查一课时,一旦有案件发生就得没日没夜地调查,经常加班到深夜,甚至还得在办公室凑合过夜。和搜查一课的工作节奏相比,现在简直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每天早上9点,当寺田聪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绯色冴子就已经坐在馆长室工作了。而到了下午5点半,寺田聪下班的时候,她依然在那里埋头工作。所以,寺田聪从来没有见过她穿其他衣服的样子。可仅仅是负责保管证物和搜查资料,又怎会忙成这样呢?寺田聪觉得不可思议。他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她对每一份搜查文件都读得非常仔细。为了总结案件概要,阅读搜查文件的确必不可少,但她的读法远远超过了必要的程度。难道说,阅读枯燥无味的搜查文件也是她的兴趣所在吗?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寺田聪几乎没和绯色冴子交谈过,除非必要,她也基本不说话。而且,就算跟她说话,她也经常充耳不闻地继续看文件。更多的时候,寺田聪都是在跟清洁工中川贵美子和门卫大塚庆次郎聊天。另外,绯色冴子脸上从未有过笑容,总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好像面部肌肉欠缺微笑这一机能。
有一天,寺田聪像往常一样跟请他吃糖的中川贵美子聊天,问起馆长是什么样的人。
“她可是高级公务员。警衔已经到警视了,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呢。”贵美子放下拖把和水桶,像介绍自己一样扬扬得意地回答道。
“……高级公务员?”
寺田聪感到非常吃惊。通过国家公务员第一类考试(2012年起改为综合职称考试)进入警视厅的“高级公务员”,在全国二十五万警察官中仅有五百多名,是当之无愧的精英。他们在进入警视厅时就被授予警部补的警衔,再接受警察大学课程教育。结束管辖警察署现场研修后,就能得到警部警衔。绯色冴子成为警部后的第四年就自动晋升为警视(现在制度改革后改为七年),再过几年,便可到全国各地担任要职。他们晋升的速度非常快,是寺田聪这种从基层干起的人不敢想象的,与其说是警察,不如说是警察官僚。与其他警察负责的现场工作相比,他们负责组织管理警察。高级公务员竟然担任犯罪资料馆馆长这样的闲职,真是独此一例。
“高级公务员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当馆长?”
“什么叫这种地方?犯罪资料馆可是崇高的地方啊。”中川贵美子有些嗔怒,鼓着脸说。
“啊,没错。对不起。但是,如果是警视级的高级公务员,应该可以担任警视厅副课长,或者在都道府县任警察课长,最不济也能在中小规模警察署任署长。我觉得警视级别的犯罪资料馆馆长很少见。”
“是吗?那些我就不懂了。她已经在这里当了八年的馆长了。”
“八年?!”
寺田聪再次被惊到了。在馆长岗位上这么长时间没有调动也算是个特例。虽然寺田聪知道她的沟通能力十分匮乏,但也不至于无能到这种地步吧?
“我是三年前来这里当清洁工的。第一次见到馆长时,我曾经问过她在这里工作多久了,她说已经五年了。遇到馆长,我觉得非常幸运。”
“幸运?”
“对啊,馆长可真是大美女啊。”
“……是啊。”
“能在这样的美女手下工作,真是幸福啊。”
“……是啊。”
“虽然她话不多,表情也冷冰冰的,但是很酷,难道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冰山美人吗?我可喜欢了。”
“……是吗?”
对寺田聪来说,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无论雪女怎么貌美,他都不想遇到她。
“话说回来,上一任馆长助理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那种能干的人,经常打瞌睡,想着法儿偷懒,净干些蠢事,做事一点都不认真。在这里待了不到半年就辞职了。”
“那个人来这里之前在哪里?”
“听说他在警视厅的总务部。”
“再之前的助理呢?”
“据说是从大森警署来的。也是那种不会做事的人,半年左右就辞职了。”
寺田聪想,一定是因为管理证物和搜查文件的工作实在太沉闷,再加上还得天天面对一个面无表情、无法交流的馆长,他们才待不下去的。这里和最近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企业“逼退室”[4]一样,警视厅难道不就是要把这里当作“逼退室”吗?正因为馆长是这里必不可少的道具,所以这个高级公务员级别的馆长八年都没有升迁。想到今后的日子,寺田聪不禁暗自神伤。
2
在案发后经过一定时间,证物和搜查文件才会被移交到犯罪资料馆保管。对于杀人案来说,案发十五年后才进行证物移交。这是因为在2004年刑事诉讼法修正前,杀人罪的公诉时效是十五年。总而言之,一旦到了规定时间,证物和搜查文件就会被收进这个资料馆。2004年刑事诉讼法修正,将杀人罪的公诉时效延长到二十五年,而2010年刑事诉讼法修正时直接废除了杀人罪的公诉时效,但是犯罪资料馆还是沿用了杀人案十五年后移交证物的规定。对于那些失去公诉时效的杀人案件来说,如果没有搜查资料,恐怕会对继续搜查造成影响,所以要复印搜查资料并将复印件存放到犯罪资料馆里。
因为证物和搜查文件起初都保管在案件所属警署,所以到了移交日期,犯罪资料馆会负责派人收取证物和搜查文件。这自然就成了寺田聪的工作。
2月25日早晨,寺田聪开着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前往品川警署领取一宗十五年前案件的证物。这辆小货车是犯罪资料馆唯一一辆公务车。
品川警署位于东品川三丁目。寺田聪到了品川警署,把车停好,然后到一楼接待处,自报家门说“我是犯罪资料馆的”。在负责管理证物保管库的刑事课长的陪同下,寺田聪领取了证物和清单。同时,也领取了案件搜查文件的复印件。
夹克、西装、衬衫、内衣、鞋子、袜子、手套、眼镜、立体口罩、带血的刀子、手提箱、针,这些证物都一一装在聚乙烯塑料袋里。这些是1998年“中岛面包公司恐吓·社长遇害案”的证物。虽然案发当时寺田聪还是名中学生,但他还记得当时媒体对案件的大肆报道。
刚回到犯罪资料馆的停车场,绯色冴子就走了出来。寺田聪和她一起把证物从小货车上卸下来,搬到一楼助理室,放到工作台上。绯色冴子戴上手套后,从聚乙烯塑料袋里逐一取出证物,对照清单开始确认。这时,她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这位毫无情感可言的馆长只有在这时才露出兴奋的神色。
首先,是被害人社长的衣物。绿色迷彩夹克的内衬是黑色的,看上去两面都能穿的样子,应该是双面夹克。焦茶色的阿玛尼西装,棉质白色衬衣,以及同样材质的白色内衣。衣物从里到外都很时髦,只不过沾染上了干涸的血迹。约翰·罗布的黑色绅士鞋,白袜子,皮手套,古驰眼镜,立体口罩,大概是用来预防花粉症的吧。接下来是社长用来运送现金的零·哈里伯顿铝制手提箱,沾染血迹的刀子,刀刃长度大约有十二三厘米。最后是被放进被害人公司生产的面包里的东西——一束用橡皮圈捆起来的十几根针。
突然,馆长的手停了下来。寺田聪抬眼望去,只见她敏锐的目光正注视着证物,但看不出她究竟在盯着哪一件。
“关于这起案件,你了解多少?”
“也就只知道些皮毛……在警校的时候曾经简要地学习过这起案件。就企业恐吓案而言,据说是仅次于格力高·森永案件的重大案件。”
“明天之前把搜查资料读完,全面掌握这起案件的具体情况。至于贴标签、录入信息之类的工作倒是可以先放放。”
“明天之前?为什么?”
绯色冴子没有理会他,只是一直盯着眼前的证物。看样子,这次十有八九都问不出什么了。寺田聪叹了口气,拿起这些复印好的搜查资料。
回到助理室,寺田聪开始读了起来。
案件发生在1998年2月。
东证·大证主板上市的企业——中岛面包股份公司,也就是受害企业,当时的年销售额已经高达六千二百亿日元,在职员工有一万七千余人,是当之无愧的业内佼佼者。
而在2月1日到2月8日期间,东京都内的各大超市却接连发生十四起在中岛面包公司生产的商品中发现钢针的事件。因为包装袋上有钢针穿过之后才会留下的小孔,所以投针肯定是在成品包装之后,也就是成品入库、在途配送、店面管理环节出现了纰漏。中岛面包公司花费了三天时间对工厂责任部门人员和运输业者进行了调查,同时加强了工厂仓库的监视。尽管如此,这一事件依然被媒体大肆报道,其恶劣影响继续发酵,导致中岛面包的销量直线下滑。
2月10日,公司总部收到了一份快递,信封上只打印着“中岛面包股份公司亲启”的字样,却没有留下寄信人的姓名。信封是秘书打开的,他在看了信里的内容之后吓得脸色煞白。那是犯人发来的恐吓信。
如果希望我停止在面包里面继续扎针,烦请贵公司支付一亿日元。
虽然恐吓信上是这么写的,但是并没有提及具体的收付方式。社长当即决定报警。接到报警的警视厅判断这不是单纯的妨碍业务事件,而已经进入了恐吓案件的范畴,决定设置搜查本部。考虑到中岛面包公司位于品川站前,隶属于品川警察署的管辖范围,便将搜查本部设在了品川警察署。警视厅的搜查一课也派遣了专门负责劫持人质案件、绑架案件、企业恐吓案件的特殊犯罪搜查人员前往支援。
中岛面包公司召开了紧急董事会,一致同意支付这一亿日元的勒索金。虽然中岛面包公司是东证·大证主板上市的大型企业,却是典型的家族企业,时任社长中岛弘树是创办人三代中的一把手,专务[5]高木祐介是他的表弟。据说他们两人的对峙剑拔弩张,就连公司内部也分成了社长派和专务派两股势力。即便如此,在支付一亿日元勒索金这件事上,他们却难得地达成了一致。这起案件已经使公司蒙受了数亿日元的损失,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终止销售和回收商品了。
考虑到犯人也许会再次通过电话进行联络,搜查本部便给包括社长在内的公司高层的住宅电话安装了录音设备,以便通过NTT[6]逆向锁定犯人所处的位置。然而,犯人却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信封和恐吓信上的字都是打印出来的。不过,这种型号的打印机是市面上常见的型号,因此很难凭此追查到购买者的信息。而不管是信封上还是恐吓信上,都没有留下犯人的指纹痕迹。
搜查本部调取了事发超市的监控录像,由于人流量众多、画面不清等众多因素,始终无法确定嫌疑人。
随后,2月18日,犯人有了新的动态。就在当天,公司收到了犯人的第二封恐吓信。
把钱装进手提箱里。2月21日星期六晚上7点,社长带上手提箱从家里亲自驾车出发,沿着第一京滨大道一路向北。至于之后怎么走,届时会给出指示。
同样的纸张,同样的信封,同样的打印机,一切都与第一封恐吓信相同。同样地,犯人这次依然没有留下指纹。
虽然恐吓信里说“届时会给出指示”,但三天过去了,犯人却没有任何联络。2月21日晚上7点,中岛社长如约将装着一亿日元现金的手提箱带上了自己的丰田Celsior私家车,从位于大田区山王二丁目的家中驱车出发了。
中岛社长在衣领下安装了微型麦克风。如此一来,在他与犯人见面或通话的时候,搜查员就能通过麦克风窃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不过,由于微型麦克风的发射范围只有区区数米,电波十分微弱,只好又安排了一名搜查员躲在Celsior汽车的后座底下,以便将听到的内容用便携型无线对讲机传达给搜查本部。
中岛社长的汽车刚一出门,追踪组的车队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因为事先已经对追踪组的警车进行了精心伪装,所以从外观看上去,已与普通车辆无异。Celsior汽车和追踪车队一起开进了第一京滨大道,随后一路向北驶去。
晚上7点10分,车刚刚驶过南品川四丁目的十字路口,中岛社长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现在怎么办?”
中岛社长向躺在后座底下的搜查员询问道。
“很有可能是犯人打来的。请先靠路边停车接电话。”
搜查员回答。
于是,中岛社长赶紧把车停在路边接听电话。果不其然,的确是犯人打来的。
“8点10分之前把车开到千叶县我孙子市市政府前。”
像是使用了氦气而变得尖锐的声音在下达了指令之后便挂断了电话。搜查员从中岛社长那里听取了通话的内容,马上把对话内容用无线对讲机汇报给了搜查本部。
这么一来,搜查本部大大缩小了嫌犯的范围。犯人知道社长的手机号码,所以应该是社长身边的人,而且刻意变声也恰恰印证了这一点。
遵从犯人的指令,Celsior汽车进入了山手道,从芝浦照明行向首都高速,一路向我孙子市前进。追踪组的车陆陆续续地换了好几拨,继续尾随而行。
晚上8点02分,车子终于抵达了我孙子市市政府的大门前。8点10分,犯人给社长的手机打了第二个电话。
“现在告知最终目的地。先穿过手贺大桥,然后沿着八号县道南下,在大岛田的十字路口左转进入国道十六号线,随后在第三个路口左转。再往前开一点,就能看见右手边有一座废弃的别墅,你进去那里接头。”
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在接到来自后座底下搜查员发来的情报之后,搜查本部的气氛紧张了起来。警务人员开始在地图上寻找目的地,同时指示监视组的搜查人员抢先赶往目的地展开调查。
社长再次驱车出发。8点20分,手机再次来电。他把车停在了路边,开始接听电话。
“那一亿日元,已经准备好了吧?”
还是那个尖锐的声音。
“当然。这可是关系到公司一万七千名员工的生计大事,我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知道就好。务必送来。”
说完,电话再次挂断了。
晚上8点30分,Celsior汽车抵达了指定的废弃别墅。别墅坐落在与道路相隔的一片田地里,二层洋房依山而建,门窗紧闭,窗帘合幕,满目疮痍,看上去已经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别墅周围是一片广阔的林地。
从公路到别墅,大概有二十米的距离,其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社长把车停在了那条狭窄的通道岔口。路上,不用说人,就连车子也十分罕见。放眼望去,四周人迹罕至,就连最近的人家也相距一百米。熄火落定,寂静随之袭来。
此时,已有两名现场监视组的搜查员抵达别墅周围进行监视。他们潜伏在田地里,留意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那么,我就过去了。”
社长用颤抖的声音说。
“请务必当心。一旦有情况发生就马上大声呼叫。那个别墅离这里有二十米远,虽然咱们有微型麦克风,但遗憾的是信号传输范围有限,不过只要你大声呼叫,我们肯定能够听到。放心吧,我们的搜查员已经埋伏好了,一旦听见呼救,立刻就会赶过去帮忙。”
“谢谢!”
中岛社长下了车,拎着手提箱,向狭窄的田间小道走去。躺在后座底下的搜查员微微抬起头从车窗目送着他离去。
社长穿过古朴的木门,来到玄关前。推开玄关大门,依稀晃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因为别墅没有通电,所以犯人好像准备了某种照明工具。未知的黑暗让社长犹豫不决,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走进去。关上门,门口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无论是现场的两个搜查员,还是潜藏在Celsior汽车后座底下的搜查员,都屏息凝神,紧张地守望着别墅里的动静。
然而,社长在进入别墅之后,却始终没有出来。别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隔着二十米的距离,实在没法通过微型麦克风接收到任何声音。尽管此前曾叮嘱过社长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就大声呼救,却也听不到社长的声音。
搜查本部很是着急,想让搜查员攻入别墅确认事态,却又担心这是犯人精心设下的陷阱。比如说,万一犯人在别墅中留下纸条,要求社长安静地等待犯人前来,如果此时强行攻入,岂不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了吗?
如此僵持了三十分钟,搜查本部终于忍无可忍,命令在场监视的两位搜查员潜入别墅了解情况。埋伏在别墅周遭的两位监视组成员从藏身的田地里站起身来,向废弃别墅支援而去。
打开玄关大门,偌大的大厅里开着四盏灯。大厅正中的地板上,社长的手提箱赫然在目,里面的一亿日元一分没少。离奇的是,社长却人间蒸发了。
此时,潜藏在Celsior汽车后座底下的搜查员也随即赶到。三名搜查员拿着手电筒,把别墅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没找到社长的身影。社长戴在身上的微型麦克风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得知现场状况,搜查本部一片哗然。
三名搜查员将排查范围扩大到了别墅外面的林地,终于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防空洞。其中一个入口,就开在了别墅后门旁边的地面上。搜查员打开入口的门盖,里面一片漆黑,一条楼梯向幽黑的地下伸去。借助手电的微弱光芒,搜查员走下楼梯。楼梯的尽头是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里面空荡荡的,压根就没有社长的身影。楼梯的正对面,还有一条通道向反方向延伸而去。搜查员们又沿着这条通道搜了十米左右,一扇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推开门一看,才发现已然来到了树林之中。防空洞一直延伸到别墅区域之外。
沿着树林径直搜去,不远处竟然有一条公路。三名搜查员分头寻找社长的下落,却依然一无所获。社长是被犯人开车带走了吗?搜查本部压根就不知道这个防空洞的存在,直接被犯人耍得团团转。
会不会是犯人在别墅的大厅里留下字条,要求中岛社长只身一人穿过防空洞前往最终目的地呢?考虑到天色已晚,防空洞里又是漆黑一片,除了纸条之外,也许还放置了手电筒也说不定。再或者,犯人自己潜入别墅,挟持社长一同穿过防空洞。可不管是哪种情况,那纹丝未动的一亿日元始终是个未解的谜团。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钱,犯人为什么不把它带走呢?
在千叶县警方的协助下,搜查本部对周围一带实施了紧急部署,对来往车辆也进行了询问盘查,但依然没能找到载着中岛社长的车辆。社长进入别墅的时间是8点30分,而搜查员们发现防空洞是在9点20分以后。在这五十多分钟的时间里,足够犯人带着社长逃之夭夭,他们很可能已经突破封锁线的范围了。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第二天早上6点之后,在位于东京都足利区的荒川河岸边,发现了中岛社长遇害的尸体。死因是一把小刀刺入了他的左胸。推定死亡时间是前一天,也就是21日晚上的8点到9点之间。社长是8点30分抵达别墅的,所以死亡时间可以进一步缩小到8点半到9点之间。社长进入别墅之后,是只身一人去了防空洞,还是被犯人挟持去的?一切都是未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到9点钟他就遭遇了谋杀!随后,犯人用车载着社长的尸体来到江北桥绿地,弃尸荒野……
3
最终,那天的工作时间全都花在了阅读这份搜查资料上。起初,寺田聪还有点心不在焉,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越读越有意思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8点,他还在加班阅读,不仅如此,甚至还把资料带回了家。午夜1点过后,他终于掌握了资料上的全部内容。
第二天早上上班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绯色冴子已经坐进了馆长室。见寺田聪走了进来,她连早上好都没说,直接问了句:“搜查资料都读完了吗?”
“嗯。”
“案件的来龙去脉已经记在脑子里了吧?”
“差不多吧。”
“说来听听。”
寺田聪滔滔不绝地从案件的发生说到了发现社长的尸体,可绯色冴子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么,这之后的调查呢?”
“首先,那间废弃的别墅就有问题。它是战前建造的别墅,直到案件发生的十年前都还有人住。十年前别墅主人去世,这里便成了空房。防空洞是太平洋战争的末期才挖掘的,有两个出入口。据说是因为当时别墅的主人担心空袭炸毁唯一的出口堵住去路,才这样设计的。防空洞的地板有清扫过的痕迹,蜘蛛网也被清理过。应该是犯人为了抹去脚印,已经清理了现场。”
“犯人预料到警察会尾随监视交易现场,才将地点选在了这座废弃别墅。因为别墅附近的防空洞有两个出入口,所以即便被警察监视,也能通过防空洞来掩人耳目、夺取现金。虽然不知道犯人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存在的,但他肯定是有备而来。”
“那么案发当时,这座别墅的所有者是谁呢?”
“是一名住在兵库县加古川市的男性,也就是案发十年前这座别墅主人的外甥。不过,根据调查,无论是在中岛面包公司所产的面包发现钢针的2月1日到2月8日之间,还是在中岛社长遇害的2月21日,他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顺便提一句,从案发的两年前开始,三村不动产就计划在废弃别墅一带区域建造一座大规模的折扣商场,事发后,这个外甥便把这所废弃别墅给卖掉了。2001年,由三村不动产承建的超级奥特莱斯购物中心手贺沼南盛大开业,当时的交易现场已经不存在了。在知道废弃房屋存在的这一点上,搜查本部也曾猜测犯人是否就是这个折扣商场的相关人员,但无论如何都查不到嫌犯的蛛丝马迹。”
“关于中岛社长遇害的理由,搜查本部是怎么考虑的呢?对恐吓者来说,杀害社长是百害而无一利的。社长的遇害让中岛面包公司的态度瞬间强硬起来,不仅拒绝支付一亿日元现金,而且拒绝再与恐吓者发生任何交易。此外,恐吓者的罪名也从恐吓罪升级成了故意杀人罪,情形恶劣了许多。犯人为什么还要去杀害中岛社长呢?”
“一开始,搜查本部推测是社长在遇到恐吓者时发现了对方是熟人,然后恐吓者为了封口才杀人灭口的。如果是这种情况,杀人只是一时冲动之下的激情杀人,而非预谋杀害,所以犯人才会在明知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选择杀人灭口。搜查本部是这么解释的。”
“不过,搜查本部对于恐吓的事实也是心存疑虑吧?”
“是的。毕竟那一亿日元被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废弃别墅。即便是犯人留下纸条指示社长前往防空洞,社长也应该带上手提箱前往,不可能把它留在别墅的大厅里。倘若是犯人自己潜入别墅带着社长穿过防空洞,那也该把一亿日元一起带走。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犯人在废弃别墅的时候就被社长识破了身份,为了封口才选择杀人灭口,可即便如此,犯人也没有理由把钱留下。但是,现金最终还是被留下了,这是铁打的事实。所以不管如何考虑,都只有一种可能——”
“犯人的真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害社长。至于企业恐吓什么的,只不过是用来隐藏犯罪动机的幌子。”
“没错。从一开始犯人就是冲着社长来的,这一点显而易见。可如果是单纯的杀人,犯罪动机很容易就暴露了,所以才会借着企业恐吓的幌子隐藏自己的真正目的。”
“中岛社长的尸体上应该少了某个东西,那是什么?”
“手机。因为社长把手机装在了裤子皮带上的手机套里,所以犯人不太可能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不小心遗失。如此一来,犯人很可能是把手机带走了,至于原因,搜查本部认为手机上保存了于犯人而言不利的信息。比如说,犯人是个看上去与社长没有交集,但实际上却与他走得很近的人物。为了防止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暴露身份,所以才会将手机带走。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就算犯人拿走了手机,也还是能够从电信公司查到通话记录——只要拿到搜查令,这些信息唾手可得。那么调查结果又如何呢?”
“警方调查了过去整整一年的通话记录,但从结果看来,并没有那种看上去没什么关系的人和社长通过话。此外,社长的手机,在案发当天只有犯人打来的三个电话,连一个打出的电话都没有。而且当天也没有任何收发短信的记录。”
“也就是说,犯人压根就没有理由带走社长的手机吧。”
“没错。虽说现在的手机有摄像功能,但这种功能也是从案发的第二年,也就是1999年才有的。所以犯人也没有因为怕被社长拍下犯罪证据而带走手机的可能。当然,因为当时的手机也没有录音功能,所以社长也不可能录下犯人的声音。总之,犯人究竟为何会拿走手机,这依然是个未解之谜。”
“既然已经去电信公司调查过通话记录,那么肯定已经知道犯人的手机号码了。关于这点,又有什么发现?”
“犯人通话时使用的是预付费手机。虽然能够顺着电话号码查到当时购买手机的销售点,但当时购买预付费手机无需提供身份证明,所以无法锁定购买者。手机销售点的监控录像倒是能保存一周之内的记录,但犯人的手机是在一个月之前卖出的,所以依然一无所获。”
“此外,在调查了手机基站的信号记录之后发现,那部预付费手机拨出电话的地点是不断变化的。犯人总共给中岛社长打了三个电话,7点10分的电话是在JR[7]大森站附近打的,8点10分的那一通电话是在JR武藏境站附近打的,8点20分的电话是从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打来的。由此可见,犯人的行踪是按这个顺序移动的。从大森站到武藏野站,如果犯人是沿京滨东北线、山手线、中央线换乘的,那么需要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考虑到境南町是武藏境站南侧的一大片区域,犯人应该于7点10分就在大森站附近拨打了第一个电话,然后换乘JR抵达武藏境站,8点10分在这附近拨打了第二个电话,随后在8点20分,也就是在列车驶向南方的境南町途中拨打了第三个电话。”
“在给中岛面包公司寄去恐吓信之后,直到2月21日晚上7点10分,犯人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中岛面包公司。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如果在那个时候给社长家里打电话,肯定会被等在那里的警察逆向追踪位置,而且会被录音。通过氦气或者变声器可以改变声音,却无法改变声纹。一旦犯人在搜查范围内出现,就有可能因为声纹分析而暴露身份。”
“如果是给手机打电话,那么虽然不能进行逆向追踪,却依然可以通过运营商的信号基站查询到嫌犯的位置。而且一旦在手机上连接了录音装置,也会存在被录音的可能性。所以在那段时间里,犯人连社长的手机都没有拨打过。2月21日晚上7点10分,社长已经驾车出发,手机也没法再连接到录音设备,所以犯人第一次给社长打了电话。”
“不过,对于犯人来说,给社长的手机打电话也是一把双刃剑。因为知道中岛社长手机号码的人员毕竟有限,所以嫌犯的范围也会因此缩小。再者,犯人使用氦气改变了自己的声音,更加说明了他就是社长身边的熟人。”
“作为最大嫌疑人浮出水面的是谁?”
“专务高木祐介。虽然他是被害人的表弟,但在公司内部的对立却是剑拔弩张。如果是高木祐介的话,他肯定知道社长的手机号码,而且他也有杀人动机。一旦表哥死了,登上社长宝座的人可就是他了。为了掩盖这个显而易见的动机,他才会使用企业恐吓的障眼法杀人。至少搜查本部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高木祐介的不在场证明可是铁证如山。案发当晚的8点25分,他曾造访过中岛面包公司的营业部长——安田俊一的住所,之后在那里一直待到11点多。高木和安田是围棋棋友,每周六都会对弈几局。根据安田的证词,专务来到之后,两人就一直在下棋。虽然中途两人曾各自离席过几次,但都是为了上厕所之类的小事,最多也就是离开两三分钟的样子。”
“因为社长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从8点30分到9点之间,所以高木祐介是不可能杀人的。就算让社长来到安田家附近,想要在离席的两三分钟里将其杀害也是不现实的。安田家在武藏野市,距离交易现场的废弃别墅足足有五十公里,8点30分才到达别墅的社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9点之前赶到安田家附近的。”
“当然,搜查本部也探讨过安田作伪证的可能性。会不会是专务以公司内部晋升作为诱饵串通安田来作伪证呢?毕竟安田在事发两年前就已经离婚,此后便一直独居,关于高木的来访时间也全是他的一面之词。搜查本部也对他进行了严密盘查,但他坚决不改自己的证词。”
“不过,虽然高木能够在安田的不在场证明下得以脱身,但安田没有自己在家的不在场证明。警方对高木的疑心愈发强烈了。话又说回来,安田的住宅在武藏野市境南町的四丁目,正如先前猜测的那样,犯人是乘坐JR从大森站出发,然后到武藏野站下车,最后才转车向车站南方的境南町驶去。而且在事发当天,高木在时间和路线上的行踪也大体如此。”
“当时,高木和当时的妻子住在鹤见站附近的公寓里。高木不会开车,所以只能乘坐电车前往。于是,从鹤见站乘坐京滨东北线,然后途经大森站,随后在武藏境站下车造访安田家,行进路线和犯人完全相同。不过,如果高木是晚上7点左右从家出发的,那么像上述那样从鹤见站上车,此后沿着京滨东北线一路前进,乘车时间恐怕会比犯人还晚一班。如此一来,在犯人打来的三个电话当中,7点10分和8点10分正是乘车时间,恐怕是没法打出电话的。在拥挤混乱的电车中打电话胁迫勒索更是无稽之谈。不过,说不定他是在比7点早一些的时间离开公寓的,这样,他就可以搭乘早一班的电车了。这么一来,从大森站下车之后的7点10分,他就可以拨出第一个电话,然后搭乘犯人乘坐的那班电车到武藏野境站下车,随后在8点10分拨出第二个电话。总之,虽然高木摆脱了杀害表哥的罪名,但无法洗脱给表哥拨打电话的嫌疑。在搜查本部顺藤摸瓜地追问高木时,他却矢口否认了。”
“没过多久,搜查本部又遭遇了一个重大打击——3月25日,也就是在社长遇害后的一个多月,安田被发现溺亡在自家的浴池中。因为安田在23日和24日连续两天无故旷工,他的下属觉得不太对劲,便到其家中询问情况,这才发现了安田死亡的事实。化验结果显示,安田血液中的酒精浓度高达0.27%。警方在客厅的茶几上发现了盛装威士忌的空酒瓶及酒杯,很可能是他自己在烂醉如泥的状态下洗澡溺亡的。若是这样,就无法弄清他是否作了伪证。此外,又没有能够指证高木祐介罪行的其他证据,对他的怀疑可谓是彻底触礁了。”
“据说,在中岛面包公司内部曾流传着一种传言,说安田是被专务给溺死的?”
“没错。但是,根据搜查本部的缜密侦查,发现安田的死亡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事故。自打在东京的各大超市发现钢针插入事件以来,作为营业部长,安田一直在为控制事态而四处奔波,甚至还曾与特殊犯搜查科的搜查员以及社长一同前往事发超市进行现场查验,这些工作都是十分劳心伤神的。再加上涉嫌作伪证而被搜查本部严厉盘问,事发之时,安田已经有些神经衰弱了。或许这才是事故的真正原因。”
“除了专务以外,还有谁有杀害社长的嫌疑动机?”
“没有了。在事发后的十五年间,陆续有两万多名搜查员参与这起案件的调查。事发三年后威力妨害业务罪的公诉时效到期,事发七年后恐吓罪的公诉时效也已到期。至于杀人罪,由于2010年修正的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废除此项的公诉时效,所以继续搜查课至今仍在开展继续搜查工作,不过依然没有什么进展……”
“情况了解得不错。”
绯色冴子面无表情地说。被馆长表扬,这还是头一回,寺田聪都有些受宠若惊了。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大吃一惊。绯色冴子大大的眼睛转向寺田聪,这样说道:
“那么,就开始再次搜查吧。”
“——再次搜查?什么意思,就是说要从头开始再次调查案件吗?”
“没错。”
“可是,继续搜查课的人正在做这件事呀。”
“继续搜查课的人已经走进死胡同了,所以不能指望他们找出真相。”
“这倒是不假啦。不过,为什么我们犯罪资料馆还要进行再次搜查呢?”
“我一直认为,这里是防止犯人逃脱法网的最后壁垒。每当有陷入迷局的疑案证物被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都会重新整理案件的脉络。虽然很多时候也没有什么新发现,但是偶尔也会有些新的思路。从新的视角去审视整个案件,可能就会找到通往终点的路径。我就是要赌一赌这种可能性。”
寺田聪终于明白了绯色冴子经常阅读搜查资料的理由,原来她是想对那些悬而未决的案件进行再次搜查,所以才会每时每刻都在阅读搜查资料。不过,她毕竟是高级公务员出身,主要职务应该是负责警察系统的组织管理,而不是从事具体的搜查工作。最多也就是在实习期的半年时间里被分配到所辖警署的搜查课或地域课挂个闲职,被奉为座上宾不说,就算偶尔出外勤也只是去呼吸一下案发现场的空气而已。让这种人进行再次搜查?别逗了!寺田聪差点笑出声来。她被这种痴人说梦的妄想推动,每天阅读大量的搜查资料也就罢了,毕竟也算是个人自由,但若还想把自己的妄想付诸实践,那可就太愚蠢了。寺田聪决定,不管怎样都得说服馆长放弃再次搜查的念头。
“为什么偏要对这个案件进行再次调查呢?为了这个案件,前前后后已经动用了两万余人的警力,耗费了十五年的光阴。尽管如此,至今依然悬而未决。况且我们是昨天才接触到这个案件的,还能做些什么?连继续搜查课的人都做不到的事,咱们两个能做到才怪。还是说,你有了所谓的‘新思路’?”
寺田聪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讥讽意味,但绯色冴子苍白的脸颊依然冷若冰霜。
“没错。看了证物之后,我才注意到……”
“注意到了什么?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能说。”
寺田聪怒上心头。这家伙,难不成还想装成名侦探?故弄玄虚也要适可而止!
“总之,再次搜查什么的根本就行不通。再说了,馆长您之前有过再次搜查的实战经验吗?”
“之前,身边有优秀的助理时也曾进行过几次,当然,也取得了一定成果。”
真的假的?
“以前有过,那最近呢?”
“最近没有。上边一般不会派优秀的人才到我们这里来。即便下达了再次搜查的指示,他们也会嚷嚷着‘做不到’之类拒绝执行,然后就辞职走人了。”
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直到现在,寺田聪才算是弄明白了那些助理接二连三辞职的原因。
“所以我才想方设法要调来一名优秀的搜查员成为我的助理。一个真正优秀的搜查员,无论被安排在哪个岗位都会恪尽职守。一般而言,被调到我们这里来的人都是和原部门闹僵了的人。而既优秀又被原部门抛弃的人才,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这个人才在工作中犯下重大失误,才会到我们这里来屈就。为了找到这个人才,我可是费了一番工夫哦。”
“……您、您这是在说我吗?”
“没错。正因为你是个优秀的搜查员,所以才会被调来这里。”
自打来到赤色博物馆的那天起,寺田聪心中的某种东西就被冰冷地封印了。而此时此刻,它却出其不意地微微跃动了一下,虽然只是那么一下,一小下。
“那么,你愿意按照我的指示开展再次搜查工作吗?”
“遵命。”寺田聪叹了口气,回答说。
4
由于2010年修正并公布实施的刑事诉讼法废除了杀人罪的诉讼时效,所以中岛弘树社长遇害一案的杀人罪依然在诉讼时效内。因此,迄今为止,品川警署设立的继续搜查课仍在追查该案的真凶。
在品川警署的接待处,寺田聪向前台接待人员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
“请帮我找一下负责继续搜查中岛面包公司社长遇害案的鸟井警部补,谢谢。”
接待员的眼中写满了好奇,似乎对前一天曾前来造访过的寺田聪还有些印象。她把寺田聪引进了接待室。
三分钟后,接待室的门打开了,一位五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相貌平平,留着板寸头,就是那种混在人群中马上就找不到了的类型。不过对于一名优秀的搜查员来说,这种大众化的外形却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我是继续搜查课的鸟井。”
“我是犯罪资料馆的寺田聪。感谢您百忙之中抽空配合我们工作。”寺田聪迅速从沙发上起身问好。
根据绯色冴子的指示,他第一个要见的就是这位鸟井警部补。根据搜查资料显示,案发当时藏身于社长Celsior汽车后座之下的那位搜查员,正是眼前的这位鸟井警部补。他当时的职务是搜查一课特殊犯搜查一系的主任。根据绯色冴子所言,在这起绑架案和企业恐吓案当中,鸟井乘坐运送现金的车辆,承担向搜查本部传达现场状况的重要任务。寺田聪感到十分震惊,因为这些信息在案卷上并没有记载。向她打听消息来源,绯色冴子却轻描淡写地说是从熟人那里搞来的情报。
“昨天不是已经把和案件有关的证物移交给你们赤色博物馆了吗?今天又找我有何贵干?”
鸟井警部补略带轻蔑地问道。
“虽然我们的工作是保管和整理证物,但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下案件的来龙去脉。所以有些问题还想向警部补请教。”
“如果想了解案件的来龙去脉,回去翻翻搜查资料就足够了。复印件已经交到你们手上了吧?”
“是的,已经交给我们了。但是我们馆长也说了,还是当面问您一下会比较好。”
凭什么自己要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连寺田聪自己都开始有点讨厌自己了。
“馆长?就是绯色冴子那个怪女人吧?明明是个高级公务员,却自降身价跑去赤色博物馆待着,而且好像还乐不思蜀了。”
就“怪人”这点而言,寺田聪也深有同感。
“那么,你们想具体问我些什么呢?”
“我想问一下,案发当晚,是您和社长一起上了运送现金的车辆吧?根据犯人的指示,要求社长在晚上7点钟将一亿日元现金带上车出发,沿着第一京滨大道一路向北。首先我想确认的是,出发之前,只有您和社长两个人在场吗?”
“没错。还差五分钟不到7点的时候,社长拿着装有一亿日元现金的手提箱,和我一起去车库开车。社长的衣领下面装了微型麦克风,我则戴着接听信息用的耳机。我把毛毯铺在车后座下的地板上,然后躺了上去。到了7点钟左右,社长就开车出发了。”
“社长当时的状态怎样?”
“他好像很紧张,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能不能行啊,能不能行啊’。不过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手上提着一亿日元的现金,肩上还扛着一万七千名员工的生计重担嘛。”
“就只是这种紧张?还有没有对自身性命受到威胁的恐惧呢?”
“应该没有吧。恐怕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去无回。”
“晚上7点10分,犯人第一次拨打中岛社长的手机,对吗?”
“嗯。社长急忙把车停在路边接听了电话。因为犯人使用氦气改变了自己的声音,我记得当时他还小声嘟哝了句‘什么玩意儿,怎么会是这种声音’。社长在回答完‘我知道了’之后回头看了看我,告诉我犯人让他在8点10分之前赶到千叶县的我孙子市市政府门口。于是我便用无线对讲机将情况立即汇报给了搜查本部。犯人思虑缜密,等车开出社长家之后才用手机给他打电话。因为车上没有录音装置,就没法给犯人录音了。若是现在的话就好了,手机都有录音功能,但十五年前的手机没有这个功能。”
“那之后,车就一直朝向我孙子市市政府开去了吧?”
“嗯。社长在导航仪里设置了目的地,然后就根据导航提示赶路了。”
“那段时间,您跟社长有过交流吗?”
“几乎没有。我这边一直忙着和搜查本部保持联络,虽然也曾向社长解释后面尾随的那些不是可疑车辆,而是追踪组伪装成的普通车辆为我们保驾护航,请他不用担心,但他好像满脑子都是和犯人交易的事,头疼得很,应该也没怎么听进去吧。”
“晚上8点02分,你们到达了我孙子市市政府的门口,没错吧?”
“嗯。社长把车停在路边,等待犯人再次联络。大约8点10分,犯人拨通了社长的手机,让社长往八号县道和十六号国道的交叉口方向开去,同时还指定了附近的一座废弃别墅作为交易地点。我马上用无线对讲机向搜查本部汇报了这个情况。搜查本部紧急查看了现场地图,并派出两名现场监视组的搜查员予以支援。”
“犯人在8点20分还打了个电话过来吧?”
“犯人向社长确认是不是真的带了一亿日元现金过来,社长回答‘当然带了’。两分钟过后,我就收到了现场监视组的信息,说他们已经到了别墅附近开始监控周围的情况了。社长很紧张,问我犯人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搜查员。我让他放心,毕竟能进现场监视组的搜查员都是训练有素的精英,对这种工作都是驾轻就熟。”
“然后在8点30分,汽车抵达了废弃别墅?”
“没错。别墅和道路之间隔了一片田地,大约有二十米的距离。那幢别墅是栋二层小楼,而且破破烂烂的,看上去至少有好几年都没人居住了。社长下了车,戴上手套,提着手提箱,非常不安地走向了田野深处的小路。我从后座底下微微立起身来,为了不被犯人发现,只是悄悄抬头往窗外看了看,目送着社长的背影推开房门进入到别墅里边去。”
“可是都过去了三十分钟,社长还是没有出来,我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了。毕竟社长身上的微型麦克风的信号传送范围不过只有几米,我的耳机始终无法接收到信号。万一社长遭遇不测,也没法通过这种方式给我传递信息。于是我便用无线对讲机及时联系了搜查本部,经搜查本部决定,先由距离别墅较近的现场监视组的两名搜查员——新藤和金平先行潜入打探情况,我随后下车前去支援。”
“进入别墅之后,我发现先一步进来的新藤和金平都站在大厅的正中间,带来的那个装着一亿日元钞票的手提箱就搁在那儿,附近却没有发现社长的踪影。于是我们三人分头寻找,但上上下下都搜过了,连社长的影儿都没看见。客厅、客房、厨房、书房、浴室、厕所……就连壁橱都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没有看见社长。而且我的耳机也接收不到麦克风传来的任何信号。我们把情况汇报给本部之后,搜查本部也乱成了一锅粥。”
“我们觉得社长可能已经离开了别墅,于是立刻就到别墅外面寻找,四处搜寻了一圈,最后在别墅的后门附近发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防空洞。洞口的门盖已经打开了,放眼望去,里面一片漆黑。我们怀疑社长也许在里面,于是打开手电筒,在微弱的灯光指引下走下楼梯。防空洞里面有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但空无一人。不过借着手电筒的微光,我们发现对面还有一条往前延伸的通道。隐约中似乎有一丝寒风袭来,看来防空洞的这条通道是和外面连通的。于是我们拿着手电筒沿途追踪而去。大约往前走了十米,又发现了一扇门。门微微开着,刚才的冷风就是从这个门缝中钻进来的。推开门一看,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别墅附近的林地。不远处是一条公路。社长很可能也是穿过防空洞来到了这里。我们又立刻在这附近开始了排查,但依然一无所获。”
“也许犯人在废弃别墅里留下了手电筒和字条,要求社长穿过防空洞来到这里。再或者是犯人直接潜入别墅,挟持社长一同穿过防空洞来到这里,然后把他带上车离开了。”
“搜查本部立即封锁了周边区域并设卡盘查,想要拦截载着社长的车辆,结果只是徒劳。犯人恐怕早就带着社长逃出了盘查网。然后,第二天的早上,社长的尸体就被发现了……”
“明明我一直就待在社长身边,却还是让犯人轻而易举地谋害了他的生命,没有什么比那个时候更令我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了。这一点让我懊悔至今,所以五年前,我主动加入到继续搜查的队伍中来,从搜查一课转任到了品川警署。”
鸟井警部补的声音异常苦涩。他曾经任职的搜查一课特殊犯搜查系,简称SIT[8],即便在搜查一课也称得上是专家集团,平台起点非常之高。从那时起,他就经常说自己宁肯调到负责该案件调查的直接管辖部门去,可见他对这件事的悔恨是何等深重。
“我特别理解您的感受。因为我也曾有过因为搜查失误而让犯人从眼前逃脱的经历,那种感觉特别无力。”
警部补像是突然被激起了兴趣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寺田聪。
“我还以为赤色博物馆的人都是搞行政出身,怎么,你也有过搜查的经验?”
“嗯,直到几天前为止。我原本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成员。”
警部补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和同情。
“你原来在搜查一课吗?从那里调职到赤色博物馆,一定不好受吧?你是什么时候进入到搜查一课的呢?”
“从前年的4月份,一直到今年的1月下旬。”
“这样啊。那就是在我离开搜查一课之后了。你是哪个系的?”
“第三强行犯搜查第八系。”
“第八系的话,系长是今尾正行咯?”
“没错。您认识今尾系长?”
“他是我在警察学校的同期同学,我们也是同时被分配到搜查一课的,只不过他去的是强行犯搜查系,我去了特殊犯搜查系。虽然不在一个部门,但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现在还时常一起喝酒呢。”
说到这里,警部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听说今年1月份的时候今尾有个部下因为重大失误被贬职了,好像还是个把搜查文件遗落在案发现场的巡查部长,不会就是你吧?”
“正是鄙人。”寺田聪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忐忑不安地偷瞄着警部补的表情,发现他并没有责难的意思。
“这样啊,也真是够倒霉的。不过谁都有失败的时候,重要的是如何面对失败。别泄气啊!”
没想到警部补反倒安慰起自己来了。
“谢谢。”
一股暖意微微浮上寺田聪的心头。
5
中岛面包公司的总部位于品川站前,是一栋通体都是花岗岩材质的二十层建筑物。
寺田聪来到一楼大厅的接待处自报家门:“我是警视厅的,约好了2点钟和社长见面。”接待处小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紧张之色,连忙答道:“这就带您过去,请稍等片刻。”
等了一分钟左右,电梯门打开了,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职员目标明确地朝寺田聪走来。说了句“请跟我来”之后,他便自顾自地迈开了步子。看样子,这个人是社长的秘书。寺田聪连忙跟了上去,搭乘电梯来到二十楼。
或许是领导层的办公室都集中在这层楼的缘故吧,走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似乎能把所有噪声都给吸进去。秘书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引他来到等候室。等候室里面还有一个房间。秘书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寺田聪推门而入,寒暄道:“打扰了。”
只见一位身形高大、体格健壮的男性从房间中央的办公桌后起身走来。这位男性看上去年近六十,穿着做工精良的西装,面容精悍,全身上下都溢满着自信的气场。
“我是高木祐介。”
中岛面包公司的现任社长说。案发当时,他还是这家公司的专务。绯色冴子的第二道指示,就是来见一见这个人。
“我是警视厅的寺田聪。”
虽然已从搜查一课被贬到了犯罪资料馆,但警视厅成员的身份依然没有改变,所以我这也不算说谎。寺田聪在心里念叨说。不过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说这话时明显底气不足。从前在搜查一课的时候,不管对方是什么人物,他都不会胆怯。看来那枚没收回去的搜查一课的徽章带给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辛苦了,请坐。”
高木祐介对着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寺田聪屈身入座,沙发温柔地承接住他的身体。
“是搜查有了什么新进展吗?几天前,那边也有两个搜查员来找过我们……”
寺田聪微微一震,看来被继续搜查课的人捷足先登了。
“非常遗憾,暂时还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我今天之所以前来打扰,是想再次确认一下您在事发当晚的行踪。”
“怎么,难不成你们警方还在怀疑我吗?”
高木祐介精悍的脸上滑过一丝不快。
“不是,我们倒不是怀疑您……”
“客套话就免了吧,我很清楚,你们警方一直没有打消对我的怀疑。不管怎么说,我和去世的社长在公司里边对立得厉害,个人关系也很不好。如果社长去世,我就是下一任社长的不二人选,所以我有充分的作案动机。你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要不然也不会反反复复地问我当晚都做了些什么。”
“询问案件相关者的行踪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但不管你们问多少次,我都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在社长遇害的这段时间,我正在营业部长安田俊一家里和他下围棋。关于这点,警方也向安田君确认过了,应该能够确定我有不在场证明了吧?”
“没错。”
“你们断定我不可能杀死社长后,就凭给社长打电话的犯人的移动路线恰巧和我一致,又怀疑是我给社长打的电话。即便如此,若要在7点10分和8点10分打电话,那就只能在电车里打了,这应该也不太可能。”
“您说得没错。”
“安田君去世后,又开始传出是我杀害安田君灭口的流言。还说是我让安田君作伪证、蓄意制造不在场证明,然后又赶在警察发现真相之前杀人灭口。但是,安田君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关于这点警察应该十分清楚。”
“正如您所言。”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死抓着我不放呢?有这个闲工夫来怀疑我,还不如多花点心思去追查其他线索呢。”
这正是寺田聪的心声。高木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绝对不可能是凶手。在此之前,寺田聪也曾提出即便来见高木一面也不会有任何收获,绯色冴子却一意孤行,一定让他来会会高木。
“你去问问高木,那晚他和安田下棋,最后是谁赢了?”绯色冴子如此吩咐。谁输谁赢,和案件又有什么关系?寺田聪一头雾水,搞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高木先生,听说您和安田先生是围棋棋友,每个周六都会对弈几局是吧?传闻二位交好的契机,是案发四年前公司内部成立的围棋同好会,是这样吗?”
“没错。因为喜欢下棋,所以马上就入了会。不过那时候会里压根就没人能够下得过我,也可能是因为顾虑到我在公司的地位,不敢全力以赴吧。就在我觉得难逢对手的时候,安田君入了会。没想到他的棋术很厉害,第一局对弈我就输给了他。我终于找到了棋逢对手的感觉,便和他相约每个周六都去他家对弈。当然,我也曾邀请过他来我家。但他觉得来我家反而不自在,还不如在他自己家能够随心所欲。离婚之后,安田一个人住在家里,的确没什么顾虑。”
“所以,您像往常一样,在晚上的8点25分造访了安田家?”
“嗯。当时正是公司面临危机的时候,安田身为营业部长,为了稳定局势而四处奔波劳碌。我原以为他那天没精力再下棋了,谁知他却回答说想下棋放松放松,让我照常过去。于是,我便带了些威士忌和下酒菜去了他家,像从前那样边喝酒边下棋。我那天的状态不错,所以落子很快,于是乘胜追击又下了一局,直到晚上11点多才离开。”
“两局都是您赢了吗?”
“没错,第一次赢得这么酣畅淋漓。”
6
回到犯罪资料馆,寺田聪从助理室敲了敲通往馆长室的门。像往常一样,里面没有回应,他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绯色冴子的身影,十有八九是去洗手间了吧。
桌上放了些搜查文件,是什么案件的资料呢?寺田聪突然起了兴致,凑近桌子扫了一眼,上面记载着“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的始末。案件发生在1998年2月12日的晚上6点多,一位名叫岛田健作的七十八岁的男性因遭肇事逃逸而死亡。
绯色冴子为什么会阅读这起案件的搜查资料呢?寺田聪百思不得其解。在犯罪资料馆,为了方便物证管理,都会在装有证物的袋子上贴上二维码标签,然后通过扫码的方式将证物等基本信息以图片的形式录入电脑信息系统。
为了与二维码标签上的信息一一对应,还需要将案件的概要进行梳理,所以绯色冴子会阅读相关案件的搜查资料。目前,他们正在进行1993年案件的二维码标签粘贴工作。绯色冴子现在所读的搜查文件要么是1993年发生的案件,要么是中岛面包公司恐吓·社长遇害案,要么是刚刚移送到犯罪资料馆的一批已过诉讼时效的证物和搜查文件。
不过,这起“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发生在1998年,而且标签贴附工作早已完成。根据当时的规定,因肇事逃逸造成的过失致死伤罪的诉讼时效是五年,即便当时成为悬案,也该在2003年就被移送到犯罪资料馆保管了,绯色冴子为什么会重新翻阅这些资料呢?真是匪夷所思。啊,今天是怎么了?自己怎么会对这种事情如此上心?
就在这时,走廊边上的门打开了,绯色冴子回到了办公室。因为正在随意翻看文件,寺田聪本能地吓了一跳。
“——我去见了鸟井警部补和高木祐介,想向您汇报一下情况。”
“辛苦了,坐下来说吧。”
绯色冴子指了指馆长室角落里的破旧沙发说。寺田聪刚一落座,沙发就发出了泄气般的怪声,跟中岛面包公司社长室里的沙发简直就没法比。
寺田聪把和鸟井警部补、高木祐介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绯色冴子。绯色冴子只是静静地听着,苍白的面颊始终毫无表情,寺田聪也不知自己的汇报是否令她满意。绯色冴子听完之后,陷入了沉思。寺田聪也不知自己是该留下来还是出去比较好,只好往放在桌上的搜查资料上瞥了一眼。
“你是在想这份搜查资料吗?”
“嗯,是的。你怎么会读这份搜查资料呢?”
“恐怕这就是中岛面包公司恐吓·社长遇害案的原因所在。”
“啊?”
寺田聪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发生在2月12日,但那时候第一封恐吓信已经寄到中岛面包公司了,这又怎么可能成为案件发生的导火索呢?
“看来馆长是知道中岛面包公司案件的真相了?”
“我想是的。”
“能说来听听吗?”
这个对现场状况一无所知的“高级公务员”还能冒出什么想法?寺田聪倒是有点感兴趣了。
“这起案件最令我留意的一点,就是那遗落在废弃别墅中的一亿日元现金。难不成是犯人留下信息要求社长只身一人前去防空洞,同时特别提醒他把钱留在那里?再或是犯人早已在废弃别墅等候社长多时,一见到他就挟持他一起穿过防空洞,而刻意把钱留在那里?可不管怎样,犯人都没必要这样做。这点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所以才说了嘛,勒索一亿日元只是想要伪装成企业恐吓的幌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即便如此,那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点?”
“啊?”
“如果真想让这一亿日元当幌子的话,就更该把它带走了。把它留在那里反倒是掩耳盗铃了。如果犯人把现金带走,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是个幌子,如此一来反而暴露了。退一步讲,即便这真的是个幌子,你觉得犯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到手的一亿日元不要?但凡犯人不是个傻子,他都会将钱带走才对。”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所以我才猜测,犯人之所以没能把那一亿日元带走,是因为当时的条件让他没法将其带走。”
“没法带走?什么意思?是钱太沉了,犯人拎不动吗?”
“当然不是。就算犯人手无缚鸡之力,可只要让社长拎着不就行了。”
“这倒是。”
“那么,犯人为什么会留下这一亿日元呢?思前想后,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当时根本就没人通过防空洞离开废弃别墅。所以钱才会留在那里。”
“等等,等等,什么叫‘根本就没人通过防空洞离开废弃别墅’?社长不正是通过防空洞离开的吗?”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一亿日元就不会被留在别墅里了。所以说,社长也根本就没离开过别墅。”
“如果没有离开别墅的话,那他倒是去哪儿了?难不成还躲在屋子里藏起来了?别忘了,负责监视现场的三名搜查员可是把别墅搜了个底朝天。如果社长躲在里面的话,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说得没错,肯定会被发现的,但还有一种情况例外。”
“例外?”
“那就是,社长他自己变身成为负责监视现场的搜查员。”
寺田聪觉得绯色冴子一定是疯了。
“——社长变成了监视现场的搜查员?你也真是敢想!你当其他两个搜查员是吃白饭的吗?再说了,原来那个被掉包的搜查员又到哪里去了呢?”
“那我说得再明白一点——监视现场的一名搜查员是一人分饰两角,先是伪装成社长的样子进入别墅,然后再解除变装以搜查员的身份出现。”
“一人分饰两角?”
“别忘了,社长进入废弃别墅的时间是晚上8点30分,周围早已是黑漆漆的一片。况且社长还戴着眼镜和防花粉过敏的立体口罩,想伪装成他的模样应该是完全有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从Celsior汽车上走下来,随后进入废弃别墅的社长是个冒牌货?”
“没错。而且,在那种情况下能够化装成社长的人,就只有与他乘坐同一辆车的鸟井警部补了。”
“鸟井警部补?”
“Celsior汽车是在晚上7点离开社长家的,随后就一直被追踪组的车辆尾随。所以在离开社长家之后,要想在追踪组的眼皮底下停车换人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从Celsior汽车驶出社长家的那一刻起,社长就已经不在车上了,而驾驶座上坐着的就是那个伪装成社长的人。”
“离开社长家的时候,社长就已经被掉包了吗?什么时候换的人?”
“按照鸟井警部补所说的那样,差五分到7点的时候,社长拿着装有一亿日元的手提箱与警部补一起走进车库。这个时候,车库里只有他们两人在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鸟井警部补迅速地戴上假发、眼镜、口罩,变装成社长的样子。你再仔细回想一下社长当时的着装,是不是穿着一件绿色迷彩夹克,内里是黑色的,看上去两面都能穿的样子?恐怕警部补当时也套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夹克,只不过是把黑色的那面穿在了外面。这么一来,只要警部补把夹克翻个面,就能伪装成社长的样子了。鸟井警部补,时任搜查一课特殊犯搜查一系的系长,在负责绑架案和企业恐吓案的时候总是被赋予运送现金、现场信息转达的重任。所以,在这起案件发生时,他应该早就料想到自己会被安排隐藏在社长的Celsior汽车上了。”
“接下来,Celsior汽车驶出社长家,紧接着追踪组的车辆尾随而上。晚上的车内灯光恍惚,再加上驾驶人戴着口罩,所以其他搜查员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驾驶汽车的‘社长’会是鸟井警部补。况且,又有谁能料想到他们会在车库里玩‘变装’的把戏呢?再者,犯人指示社长晚上7点从家里出发,就是为了方便在变装的时候掩人耳目吧。”
“另一方面,社长在车库目送车辆离开之后,便悄悄地离开了家。Celsior汽车开走之后,警察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跟踪车辆上,所以没人注意到社长离开的身影。”
“细细想来,身为被害人的中岛社长好像提前就和搜查员中的一人商量好了,才自导自演了之前的那一幕。”
“确实如此。”雪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这也不太现实吧。”
“如果要合理解释那一亿日元为什么会被遗弃在别墅中的话,就只能这样假设了。”
寺田聪陷入了沉默。虽然绯色冴子的推理过于大胆,但也算是合情合理。也许这只不过是不了解现实状况的高级公务员的妄想,但也有试着再探讨一下的价值。
“变装成社长的鸟井警部补一边开车,一边以搜查员的身份与搜查本部进行无线联络。他时不时地说些‘你没事吧’‘冷静点’之类的台词,听起来是那个按照计划躲在后座底下的联络员,实际上却是伪装后在驾驶座上的假社长。”
“不过,这种操作真的能办得到吗?如果一边开车一边用无线对讲机和搜查本部联络的话,就得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对讲机啊。如果看到社长做出这种动作,尾随其后的追踪组的搜查员难道不感到奇怪吗?”
“你应该还有印象吧,‘社长’可是戴着立体口罩哦。鸟井警部补把无线对讲机的手持麦克风摘下来,藏进立体口罩隆起处的内部,而主机则藏在夹克衫下。这样就可以在两只手握着方向盘的同时和搜查本部联络了。毕竟麦克风的大小完全可以塞进口罩里面,再加上车内昏暗,从外面是看不见麦克风和对讲机主机之间的那根连线的。在看到证物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这个口罩的巧妙之处了。”
寺田聪回想起,在将案件的证物搬到助理室的时候,绯色冴子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证物看。当时吸引她的,应该就是这个立体口罩吧。
“别说,这么一来,还真能一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边用对讲机说话了。”
“犯人打来电话后,‘社长’拿着手机与他进行交流。这个时候,鸟井警部补就暂时关闭了无线对讲机的开关。如果没有关闭开关,他和犯人的谈话就会通过藏在立体口罩里的麦克风传到搜查本部去,也就暴露了‘社长’是警部补乔装的事实。再者,‘社长’在打电话时接收到的声音,也会通过立体口罩下边的麦克风传回搜查本部,别忘了,这可是鸟井警部补的对讲机,此时此刻却收到了犯人的声音,也会暴露鸟井警部补伪装成社长的事实。所以我推测,当时应该是暂时关掉了无线对讲机的开关吧。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警部补没有关闭无线对讲机的开关,但是警部补和犯人接通电话后,都只是让手机保持通话状态,并没有说话。不过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一旦犯人所处的环境噪声通过对讲机传到搜查本部,也会暴露同样的问题。因此,还是关掉开关更安全。”
“那个时候,即使搜查本部注意到对讲机关上了开关,鸟井警部补也可以解释说‘犯人在和社长通话的时候,如果通过社长的手机听到无线对讲机的声音,就会发现警方已经介入,所以我才会在社长通话时关掉开关’。”
“在‘社长’和犯人的通话结束后,他便重新打开无线对讲机的开关,继续上路了。然后,他又以鸟井警部补的身份一边开车一边用无线对讲机与搜查本部联络,汇报犯人的通话内容。对于这点,尾随其后的追踪组搜查员根本无法察觉。”
“就这样,鸟井警部补通过一人分饰两角的障眼法(模样是社长,声音是自己),营造出了社长还在车中的假象。而在这段时间里,真正的社长却去了别的地方。”
如此说来,鸟井警部补先前所说的社长在车里的情况全都是谎言吗?寺田聪想起自己在品川警署接待室里听到的警部补的证言,真不敢相信,那竟是演出来的。
“那么,给开车的‘社长’打电话的犯人,自然就是目送车辆离开后另有安排的社长本人了。我也曾考虑过在除了鸟井警部补和社长之外,是不是还有第三个犯人,负责给手机打电话。但后来我又仔细想了想,就为了打电话这种小事而去增加一个共犯实在是太愚蠢了,毕竟知情人还是越少越好。如此看来,我觉得还是由社长自己去充当打电话的角色比较靠谱。”
“直到2月21日晚上7点10分,犯人一直都没有和社长取得联系。起初我们还以为是犯人担心自己打来电话的声音会被录音装置录下来,其实也未必如此。在汽车从社长家出发之前,能够以犯人的身份给社长打电话的人就只有鸟井警部补一个。但当时他驻守在社长家,不可能在其他搜查员的眼皮底下给社长打这个电话。而一旦汽车从社长家出发之后,警部补就可以高枕无忧地扮演社长,而真正的社长也有了给‘社长’打电话的机会。”
“如果有第三个犯人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他完全可以在鸟井警部补在社长家的时间去打这个电话。从这一点,也能推断出犯人只有社长和警部补两个人了。”
“可社长和鸟井警部补,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制造社长的不在场证明。在涉及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段里,能够在警方的监视下带着现金,驾车去应对恐吓威胁,不就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吗?”
“也就是说,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他事先设计并对中岛面包公司进行了企业恐吓。但是在自家企业生产的商品里插钢针,这么做岂不是太过分了吗?就因为这个原因,中岛面包公司不得不将其市面上的商品回收并终止销售,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目的和手段之间有点失衡吧?”
“确实,我也觉得目的和手段有些不对等。关于这一点咱们可以先放一放,过一会儿再探讨。眼下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弄清楚社长想利用这个不在场证明做什么。到目前为止,这个不在场证明都是非常复杂和庞大的,所以社长要做的也该是事关重大的事。除了杀人之外,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杀人?”
“社长应该是计划在杀人之后接着悄悄潜回家中,然后等鸟井警部补回来再在车库换装,最后两人再以原本的身份出现在搜查组面前,以此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犯人让警部补扮演的‘社长’把装有一亿日元现金的手提箱留在了别墅,然后恐吓事件最终以犯人没有现身而不了了之。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但是实际上,社长被杀害了。”
“能够想到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就是社长在杀人过程中遭到了反杀。”
“反杀?”
“没错。社长在临死前还用手机给鸟井警部补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遭遇了不测。根据搜查资料记录,犯人最后拨打社长的手机是在8点20分,其实这应该就是社长在临死前打来的电话了。”
“根据鸟井警部补的说法,犯人在8点20分的来电里询问社长‘那一亿日元现金,确定是带过来了吧?’,仔细想一下,犯人这时问这个问题不是有些奇怪吗?当时距离社长从家里出发已经过去了1小时20分钟,要是犯人真想确定社长是否准备好了一亿日元的现金,为什么不在社长刚出发时的7点10分打电话确认呢?都已经出门1小时20分钟了才特意来电确认有没有带钱,有这个必要吗?简直是莫名其妙。由此推断,8点20分打来的这通电话,完全在计划之外,是遭遇反杀的社长打来通知意外的无奈之举。接到电话以后,鸟井警部补不得不向搜查本部汇报情况,匆忙之下才编造出了这么一出漏洞百出的对话。”
关于8点20分的那通电话内容,寺田聪也觉得有些蹊跷。也许绯色冴子的推理是正确的。寺田聪心想。
“得知社长遭遇反杀的鸟井警部补,一边继续驾车向别墅行驶,一边思考着应对之计。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继续乔装社长了,因为社长的尸体早晚会被发现。如果在社长的推定死亡时间之后仍然伪装成社长的样子,就等于暴露了自己这个‘社长’是假的。更糟糕的是,有机会伪装成社长的,就只有和‘社长’同乘一辆车的自己了。那么,现在该如何是好呢?”
“走投无路的鸟井警部补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汽车刚一抵达废弃别墅,他就把它付诸实践了。”
“警部补扮演成社长的样子,拿着装有一亿日元现金的手提箱进入别墅,随后把它放进大厅中间。自不待言,那个时候的他戴着手套。否则,搜查组事后提取遗留在手提箱上的痕迹时,若发现了警部补的指纹,可就完蛋了。”
“随后,警部补结束了社长的乔装,将口罩、眼镜等各种道具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又将两面可穿的夹克翻过来穿在身上,黑色面朝外。”
“在这段时间里,警部补一直通过无线对讲机与搜查本部进行适当的联络,演得就像自己真的潜藏在Celsior汽车的后座底下似的。”
“见社长迟迟未从别墅里面出来,搜查本部觉得不对劲,便指示埋伏在别墅附近田地里的两名现场监视组的搜查员进去搜查。而通过无线设备接收到指令的警部补,在大门开启的时候早已做好了隐蔽的准备。”
“进入别墅的两名搜查员,发现社长运送现金的手提箱就放在大厅的正中间,急忙向那里跑去。而此时此刻,躲在门后的警部补悄然转移到门口,装作自己刚刚赶过来查看情况的样子。他之所以会把手提箱放在大厅的正中间,就是为了吸引监视组两名搜查员的注意,给自己留下转移到大门口的时间。”
“于是,三名搜查员为了寻找社长,把别墅翻了个底朝天,但结果显而易见——当然找不到。不久之后,他引导搜查组发现了防空洞,想要营造出社长已经通过防空洞离去的假象。这就是警部补对社长遭遇反杀这一意外状况所做出的应对。”
“如果当初下达的指示,是让警部补先行靠近别墅,而不是由监视组的两名搜查员率先进去勘查情况,那他会怎么做?”
“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但是你别忘了,从公路到别墅之间还隔着一片二十米左右的田地呢。而汽车停在公路上,警部补在汽车上。相比埋伏在别墅附近的现场监视组的两名搜查员,派警部补去距离更远一些,因此还是指派监视组先行进入调查的可能性更高。警部补就是赌的这个可能性。”
“真是个危险的赌注。”
“是啊。不过,警部补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过,社长想要杀死的那个人——也就是最终反杀了社长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想想犯人给社长打过三次电话的那部预付费手机吧。7点10分定位在JR大森站附近,8点10分是JR武藏境站附近,8点20分是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也就是说,犯人原本计划从大森站乘坐JR到武藏境站转车,然后再向车站南侧的境南町行进。”
“正如先前所述,打出这三个电话的就是中岛社长本人。所以,这也就是社长的行进路线。因为大森站是离社长家最近的车站,所以7点之后,社长偷偷从自家车库溜了出来,7点10分在大森站附近打出了第一个电话,这在时间上也对得上。”
“社长之所以会这样行进,就是为了去找自己的杀人目标。使用电车作为交通工具,不仅避免了找地方停车的麻烦,也降低了遭遇目击的风险。”
“8点20分,社长从武藏野市的境南町附近打来电话,向鸟井警部补传达了自己遭遇反杀的事实。也就是说,犯罪现场就在境南町附近,这也就意味着,杀害社长的人就住在境南町附近。而且,在案件的相关人员中,恰好就存在一个这样的人物。”
“您说的是安田俊一吗?那个事发后就溺亡在自家浴室的安田?是他反杀了社长?”
“没错。社长刚一进入安田家中,就掏出小刀袭击了安田俊一,没想到自己却遭到了反杀。社长在使用预付费手机通知鸟井警部补自己遭遇反杀的状况后就断了气。之前已经说过了,这就是犯人在8点20分最后一次打来的电话。过了没多久,8点25分,专务高木祐介便前来赴约切磋棋艺了。”
“如果社长再晚点来安田家的话,说不定还能跟表弟碰上一面呢。”
“是啊,要是社长知道自己的表弟每周六晚上都会来这里和安田下棋的话,估计也不会选在这一天动手吧。因为社长和高木的关系不好,所以安田也担心,若老板知道自己每周都和高木下棋会生气,所以就没有对外声张。”
“事发后,安田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待了高木,一直陪他下到11点多。但是社长的尸体就躺在自己家中,所以安田心里一定十分慌乱,高木才会自以为当天状态很好而取得连胜。其实恐怕还是因为刚刚才杀了人的安田心乱如麻、无心恋战吧。不过,多亏了高木的来访,安田才有了不在场证明。”
原来如此!从8点25分到11点之间,高木祐介一直在和安田下棋,如此一来,不仅高木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了,就连安田也有了不在场证明。
绯色冴子提出再次搜查的时候,特意指派寺田聪去找高木,原来并不是因为怀疑高木,而是在怀疑和高木一起下棋的安田啊!之所以会追问两人对弈的胜负,也是因为若是安田真的杀了人——哪怕只是因为防卫过当——那么他的心中一定会有所动摇,而这必然会影响棋局的胜负。
“当高木祐介离开之后,安田便将社长的尸体搬到车上,趁着月黑风高将其扔到荒川河岸的江北桥绿地。也许是鸟井警部补给安田打了电话,威胁说知道是他杀死了社长,安田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对于警部补而言,不知道社长尸体的下落肯定也惴惴不安。更何况,如果那部预付费手机还在社长身上,发现尸体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暴露。”
“顺便提一句,至于犯人为什么要把社长的手机带走这个谜团,实际上是社长先前就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伪装成自己样子的鸟井警部补,所以在遭受反杀时,手机根本就不在身边,而犯人也就无法将其带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安田酩酊大醉,在自家洗澡时溺亡,据说事发之前安田一直处于神经衰弱的状态,饮酒过度。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作为营业部长为了平息事件四处奔波造成的压力过大,而是源于杀害社长的罪恶感吧。”
“但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社长为什么要杀死安田俊一呢?鸟井警部补又为何会支持社长的犯罪计划?社长、安田和鸟井警部补之间应该也没什么交集吧?”
“在恐吓信寄来之前,社长、安田和鸟井警部补之间的确没有什么交集。但是恐吓信送到之后,作为受害企业的社长、营业部长和搜查员之间就有了接触。而社长和鸟井警部补想要杀死安田的理由,恐怕就是在收到恐吓信之后才产生的。”
“这么推测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就算我们知道产生杀念的时间,但是杀人理由呢?”
“关于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推测出来的。安田的反杀或许可以算得上是正当防卫,但他没有将事情的原委告诉警方,因为即便被视为防卫过当,其罪责也无法逃脱。这是因为,如果警方发现社长想要杀死安田一事,总得说出个理由吧。而社长之所以想要杀死自己的理由,安田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公之于众的。”
“社长想要杀死安田的理由,是和安田背后的黑料有关吧?”
“没错。安田自身的黑料,应该是在收到恐吓信之后才产生的,而且还与社长、鸟井警部补脱不了干系。顺藤摸瓜,就不难推测,一定是安田、社长和警部补三人共同犯下了见不得人的罪名。一开始,三个人达成一致决定保持沉默,但后来安田按捺不住想要将真相公之于众,所以社长和警部补决定杀人灭口。这就让我想到了身为营业部长的安田,要与社长以及特殊犯罪搜查课的搜查员一起开车去各个发现钢针面包的超市进行例行调查的事情。在现场调查的往返途中,理所当然,社长和安田应该是搭乘搜查员驾驶的警车。而如果那个搜查员是鸟井警部补的话呢?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那辆警车肇事逃逸了呢?”
“肇事逃逸?”
寺田聪将目光转向摆放在绯色冴子办公桌上的“武藏村山市三木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的案卷资料。
“这个假设可能有些大胆,但我还是决定调查一下是否有相符的肇事逃逸案发生。那个肇事逃逸案应该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时间在中岛面包公司的产品被插进钢针的2月1日以后,直至中岛社长遇害的2月21日之前;第二,如果是在去各个发现钢针面包的超市进行例行调查时出的事,那就应该是在去超市的路上或者是从社长家到中岛面包公司的路上发生的。于是我试着通过CCRS去查找能够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肇事逃逸案,功夫不负有心人,事情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
绯色冴子指了指桌子上的搜查资料。
“三木有一家名叫谷川的超市,那里曾发现过插入钢针的面包。根据中岛面包公司企业恐吓·社长遇害案的搜查资料记载,2月12日的下午5点钟,中岛社长和安田曾前往这家超市进行现场调查。此后,鸟井警部补将二人送回位于品川站前的中岛面包公司总部。如果考虑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各方面刚好能够卡得上。鸟井警部补请求社长和安田对这起事故保持沉默。虽然不是自己开车出的事故,但考虑到当时正是恐吓事件的关键时期,如果爆出这种事故,恐怕中岛面包公司的社会形象又会大打折扣,于是社长和安田便同意了警部补的请求。就这样,他们两人成了肇事逃逸的共犯。然而没过多久,安田良心发现想要自首,便对社长和鸟井警部补说自己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可这么一来,一切就全完了。于是警部补便和社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利用企业恐吓事件制造不在场证明,借此将安田灭口,以绝后患。”
“但是,鸟井警部补和中岛社长,又是怎么知道交易现场的那座废弃别墅的存在的呢?”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中岛面包公司曾经计划在包括废弃别墅在内的一带建造工厂。别忘了,三村不动产之所以会在那一带建造奥特莱斯折扣商场,也是看上了那里地域广阔、再往前一点就是主干道的地理优势吧。面包公司和奥特莱斯一样,都看重工厂布局。在计划建造工厂时,中岛社长也曾来视察过,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废弃别墅的存在。遗憾的是,建造工厂的计划因为某种理由而搁置了,不过社长倒是还记得那间别墅,于是就借此实施了犯罪计划。不管怎么说,两人设计了在交易现场利用别墅作为不在场证明的计划。这是第一步。而第二步,就是寄出了第二封恐吓信。”
“第二封恐吓信?难道不是寄第一封的人寄的吗?”
“没错。你之前不还提出了一个疑问,觉得仅仅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把钢针插入自家公司生产的面包当中,是手段和目的的不平衡吗?确实,真的有点失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往面包里插入钢针、发出第一封恐吓信的犯人恐怕就不是社长了。这样解释可能会更妥当些。鸟井警部补和社长只不过是利用了这起企业恐吓事件,寄出了第二封恐吓信而已。”
“作为搜查本部的一员,鸟井警部补自然知道第一封恐吓信所使用的纸张、信封和打印机的型号,甚至对字体和印刷排版都了如指掌。对他来说,模仿出第二封毫无破绽的恐吓信自然不在话下。”
“虽然第一封恐吓信写着要一亿日元,但并没有提及具体的交货方式,直到第二封恐吓信才给出具体指令。如果两封恐吓信出自同一个犯人之手,那就没必要分成两封来寄,直接在第一封信上写清楚不就行了?由此看来,寄来第一封信和第二封信的犯人并不是同一个人——寄第二封信的人只不过想要利用这次事件罢了。但第二封信的体裁和第一封信竟然完全一致,可见寄信人一定出自搜查本部内部。”
“原来如此……”
“写第一封恐吓信的犯人只说要钱,却没有提及具体的交钱方式,恐怕是因为他压根就没想着要钱,只是单纯地想要吓唬吓唬中岛面包公司而已。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又冒出来了第二封恐吓信。三天后,社长遇害的惨案爆出,大众媒体都认为恐吓者是凶手,所以才吓得他不敢发声。遗憾的是,事到如今再想去追查在商品里插入钢针的犯人,应该是没什么指望了……”
绯色冴子看了看寺田聪,问道:“这就是我的推理。你怎么看?”
“受教了。”
她的推理,足以将案件的所有要素和矛盾都解释得天衣无缝。在此之前,寺田聪对绯色冴子的能力还心存疑虑,现在却完全折服。若她现在身在搜查一课,一定是最最优秀的搜查官,称之为“天才”也不为过。只是她的沟通能力确实有所欠缺,不太适合担任问询之类的工作……
“下一步,馆长您打算怎么做呢?”
“通知监察室,解雇鸟井警部补。”
“这倒是。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让鸟井警部补所在的继续搜查课的人知道为好。毕竟他们是同事,很难接受鸟井是案犯的现实。不过,监察室的人就能听进去你的推理吗?”
“我在监察室有熟人。”
雪女居然也有熟人?寺田聪吃了一惊。
“鸟井警部补曾经说过,自己之所以自愿加入继续搜查课,从搜查一课转任到品川警署,就是因为对社长遇害一事心存遗憾。然而实际上,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不想让真相暴露,想要从中监视的缘故吧。”寺田聪说。
“没错。”绯色冴子点了点头。
“不过,这些年来,要在那些对犯人同仇敌忾、誓要让真相水落石出的同事中间斡旋,带着秘密惴惴不安地苟且度日,想来也很痛苦。说不定比谁都希望结束这种暗无天日状态的,正是鸟井警部补自己吧。”
此时此刻,寺田聪回想起警部补在得知自己就是那个将搜查文件遗落在案发现场的巡查部长时,曾说过“谁都有失败的时候”这样的安慰话。那个时候,他也许是在回忆自己当年那起驾驶警车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案带来的失败吧?
两天之后。
像往常一样,寺田聪在助理室给证物贴标签、录数据。突然,手机响了。一看屏幕,显示的来电人居然是今尾正行——第三强行犯搜查第八系的系长,也是寺田聪以前的顶头上司。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寺田聪这样想着,有点紧张,但还是接通了电话。
“您好,我是寺田。”
“今天早上,鸟井警部补提交了辞呈,同时去自首了。”
今尾开门见山地说。
“啊?”
“昨天晚上,鸟井来我家了。他跟我说自己参与了十五年前中岛面包公司企业恐吓·社长遇害案。”
寺田聪这才回想起来,鸟井警部补曾经说过他和今尾是警察学校的同期同学,关系甚笃。
“这不就是鸟井当年负责的案件吗?我不明就里,就多问了几句。然后那家伙就一五一十地把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我问他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说,一直缄口不言让它石沉大海不就得了?他才告诉我,原来是你们馆长给他打了电话,完美地还原了案发当时的真相。你们馆长还撂下句狠话,让他两天之内前去自首,这样的话监察室还可以从轻量刑,否则……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于是他告诉我自己决定提交辞呈,然后去自首,免得被逮捕得太难看。”
寺田聪呆呆地握着手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鸟井所做的事情自然是不可原谅,但那家伙真的是个办案的好手。他和我是同期,也共同为事业打拼过。因为太热心于工作,几乎顾不上家里的事,后来老婆也跟他离婚了。那个时候女儿还小,就被判给母亲抚养,想见上一面都难。那家伙别提有多失落了。这件事正好发生在十五年前那起案件之前,鸟井之所以会闯了那么大的祸,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寺田聪依然无言以对。
“直到现在,那家伙都还是孤身一人,见不到已经成年的女儿。他的生活价值,全部压在了刑警这份工作上。可就连这点儿价值都被你们馆长给剥夺了。那个吊车尾的高级公务员压根儿就不知道鸟井有多优秀,只为了打发无聊就把他送上刑场让人羞辱。而你,肯定也没少帮忙。听好了,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黑白不分!”
“黑白不分?也许吧。反正我是绝对不可能原谅你的。你现在还妄想着哪天重新回到搜查课是吧?放心,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本来你要是肯在赤色博物馆里老老实实地待着,我或许还能考虑考虑哪天把你弄回来。现在你居然和那个高级公务员沆瀣一气,真是自毁前程。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你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真是狗眼看人低。反正在退休之前你肯定是回不来的,你就在那个破地儿一直待到腐烂发臭,然后悲惨地退休吧!”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寺田聪握着手机,沉默良久。抬起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通往隔壁馆长室的门已经打开了。绯色冴子凝视着这边,冰冷紧致的面庞看上去愈发地苍白了,甚至都有些发青。
“——抱歉。”
红色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看来,她好像已经听见他和今尾的对话了。
“不,您没必要为这件事道歉。不管事件的真相如何,将其公之于众,本来就是警察的使命。”
“……是吗?”
“是的。”
“那么从今以后,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吗?”
“当然愿意。”
寺田聪第一次看见馆长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虽然有些笨拙,却是真正的微笑。
“谢谢。”她说。
注释
[1]搜查一课,隶属于日本警视厅刑事部,专门负责侦查严重案件,包括杀人、抢劫、强奸、绑架或纵火等罪行。
[2]强行犯系,隶暑警视厅刑事部搜查课的一个小组,具体负责侦办强盗、杀人、绑架、性侵等重大案件。
[3]警部,日本警察的警衔,其职位在警察本部或警视厅就是某系的系长或者某课的课长补佐。日本警察阶级由高到低依次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
[4]日本企业很多都实行终身雇佣制。当公司想辞退某些员工,而员工又不愿提前退休时,公司就把他们安排到所谓的“逼退室”,让他们觉得太过无聊且感到羞耻而自行辞职。
[5]专务,日韩股份公司职务名,比社长低一级。
[6]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ippon Telegraph&Telephone),简称NTT。
[7]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s)的简称。
[8]SIT,英文全称为Special Investigation T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