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凤重王莽树大根深 王章倒王凤弄巧成拙
史丹深感庆幸的是,卫士并没阻拦,施礼放他进去。史丹顾不上多想,直奔内殿,扑通跪倒在御榻前。见皇上面色蜡黄,紧闭的眼皮松弛成一团核桃皮,气息微若游丝,正沉沉昏睡。史丹知道时间宝贵,但又不能叫醒皇上。也是急中生智,他心下一横,放声大哭起来。
哀哀哭声把汉元帝从昏睡中拉出来,睁开昏花双眼,见是史丹,哆嗦着摆摆手:“爱卿不必悲伤,朕,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
傅仙音母子随时都会过来,史丹没心思绕弯子,按照想好的思路说下去:“陛下,臣知道此刻搅扰陛下龙体,罪在不赦。可惜事关我大汉江山安危,老臣不得不直言禀奏。望陛下恕罪!”
汉元帝一愣,立刻清醒许多,提高声音问:“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近来寝宫静养,外臣奉旨不得随意见驾,就连太子也屡次被挡在门外。此间一些情形,陛下自然就有所不知了。”史丹长跪在汉元帝身边,话语急促地说,“现在不但地方上大小臣僚,就是长安内外的普通百姓,都纷纷传言,说陛下要更换太子,甚者还传出谣言,说天下即将更朝换代。百姓为何如此人言汹汹?以老臣想来,太子刘骜以嫡亲长子而立,已有十多年,已经得到天下认可。在百姓心目中,大汉将来的皇上,就是皇太子,以臣民的身份追随太子,理所应当。可是定陶王又颇受陛下的宠爱,最近又传出立定陶王为太子的谣言,百姓不明就里,自然会流言四起。若陛下真有这个打算,百官公卿以及百姓,必然会认为这是陛下受到小人蛊惑甚至胁迫,是病中的乱命,一定会以死相争拒不执行。如此一来,天下岂不大乱?当年废太子而立胶东王,实在是情况特殊,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情形大不相同,陛下千万……”说着悲从中来,又放声恸哭。
汉元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立刻明白了傅仙音母子守护在床榻前的意图!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拍拍史丹肩背:“唉,自家有病自家知,朕病体沉重,行将大去。太子年纪尚小,顽劣之性未退,朕甚为忧心是真,但废立之议,却绝然没有。当年,先帝在时,最疼爱的就是太子,亲自为他赐字太孙,其中深意谁人不晓?朕素来以孝为行事准则,又怎会违背先帝的旨意?况且皇后一向谨慎,从无过犯,朕也没有理由废掉太子。爱卿不必听信谣言……这是朕的玉钩,爱卿可转交太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汉元帝喘息着摇摇手。
史丹捧过玉钩,立刻踏实许多,道了几声珍重,退下殿去。
一番不动声色的较量,傅仙音尚且蒙在鼓里时,刘骜已经稳住了太子地位。废立太子的话头就此打住,任凭傅仙音母子如何继续表现,如何言语暗示,汉元帝佯装懵懂,就是不再接茬。
几个月后,皇上驾崩。傅仙音母子伏在床榻前,为他们没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哭不止。
就这样,刘骜傻人有傻福,顺理成章地登上皇帝宝座,史称汉成帝。
刘骜登极以后,王莽原先的陪读就没了必要,自然也不便在宫里再住下去,母子二人不等人家发话,就知趣地回到了原先的家中。虽说是皇亲国戚,但人家没主动提出给他们什么,王莽母子也就不好开口索要。他们的生活,一场梦境似的,又回到了原处。
刘骜由太子而成汉成帝,韬光养晦的王政君也由皇后而成皇太后,堂而皇之母仪天下,王家人自然也就鸡犬升天,日渐结成了一个新的强力的外戚集团。王氏兄弟先后有七人封侯,大司马、大将军这样的关键职位,悉数尽占,开始在朝中执掌大权,王家的下一代,王莽的堂兄堂弟们,也根据年龄的大小,在朝廷弄个一官半职,不出力照样拿俸禄受吹捧。不过,刘骜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他只知道,当了皇帝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乐,再没人敢约束自己。外戚当权,也没什么不好,自己乐得省心。自从登位以后,刘骜整日由一个叫张放的黄门郎指引着,在后宫肆意行乐,日子倒也顺顺当当。
王莽却没有伯父和堂兄弟们那么幸运。父亲王曼去世得早,那时王家唯恐闹腾出事来,王政君皇后的位子保不住,一家人跟着遭大殃,哪敢提出要官的话?因此,王曼到死别说实际官职,连个关内侯的虚爵也没捞到。王莽上头就一个哥哥,也只当了几天的诸曹,年纪轻轻的被一场大病夺了命,丢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嫂嫂,撒手而去。
回到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破败的家中,王莽顾不上也不想眼馋同宗弟兄们的奢侈与豪华,他忙里忙外,除了精心侍奉母亲和寡嫂,还要每天去敦学坊,师从于儒学大师陈参,研习典籍,求教礼仪,经常是风里来雨里去,忙得不亦乐乎。母亲看在眼里,心疼之余,除了暗叹自家福气太小,没能沾上皇亲国戚的光,也只能一再叮嘱王莽别太累了,身子骨要紧,而王莽总是连声说没事儿,叫母亲不用操心,保养好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强。
一来二去间,街坊间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家寒碜的皇亲,家道比起同宗同族来,真正是天壤之别,就是这样的人家,却出现了一个大孝子,又上进好学,为人谦和勤勉,比起他那些胡吃胡闹的堂兄堂弟,简直就不敢相信是一个祖宗生养的。
就这样一晃多年过去,王莽在劳碌于家事和勤学苦读中,逐渐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这些年来,奔走于世间,耳闻目睹,他对生活的艰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也对未来,对自己的人生产生许多思考,也就在这时,生活悄悄向他敞开一条机遇的缝隙。
王莽的伯父,当朝国皇爷大司马王凤,在一次下朝回来的路上,无意听人议论,说长安城中有位皇亲,人丁稀少,家道没落,看上去虽不大起眼,但人家那位后生却是青年才俊,讲孝知礼仪,又有学问,弄不好,王家一门的真正希望,倒在这位年轻人身上呢!王凤心头一动,忙差人打听大伙儿议论的是谁。当听到回话说是王莽时,王凤立刻想到,如今虽说王家正大红大紫,但是福祸相依,利害相连,家里的子侄们早已被富贵冲昏了头脑,放着手里的正事不干,整日哥儿几个相互拉扯着寻欢作乐,王家基业怎么会长久呢?不要说那么多争权夺利的大臣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王家,就是没有外人挤兑,他们迟早也会闹出什么事来。可是儿大不由爷,如今想管束,早力不从心了。如果王莽真如议论的那样,倒是个可造之才,放在身边,慢慢调教,或许王家的基业,还真能后继有人呢!若是这样,自己也就省去了一桩心病。
本着这个想法,王凤立刻差人,把王莽接进大司马府,安排在自己身边,又派人给王莽家中送去许多钱物,叫两个伶俐丫头过去伺候老母和寡嫂,以解除王莽的后顾之忧。
王莽对此当然感激涕零,拜谢不止。
王凤仔细看看这个几乎未曾见过面的侄儿,个头挺拔,只是显得过于消瘦,一身青衿虽然破旧但干净利落,给人以朴实、稳重之感。虽谈不上相貌有多么英俊,但五官端庄,双目炯炯,嘴巴有些略大,却也不至于不顺眼……的确是一个第一眼就能留下良好印象的后生。再加上他举止洒脱而礼数毕现,谦恭之余丝毫没有造作和献媚之意,更让王凤特别欣赏。
等王莽在前厅规规矩矩地行过拜见礼后,王凤笑呵呵地把他拉到身边坐下,又仔细打量几眼,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巨君(王莽的表字)呀,这些年,家里家外的事情忙得实在脱不开身,有多少次想去看看你们母子,都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唉,一晃之间,你都这么大啦!吃了不少苦吧?”
王莽忙微微欠起身,拱手回答:“伯父言重了。小侄虽散居乡里,但也知道,这些年朝廷大事小事,全赖伯父殚精竭虑,苦心操持,伯父忙的,是为天下人谋福利,小侄母子其实已经从中受惠不少了,怎敢再劳伯父把琐碎家事放在心上?再说,小侄正是苦熬筋骨对窗夜读的时候,根本谈不到受苦,不过增加些历练罢了。”
听他说的既真心实意又格外中听,王凤赞许地点点头,叫着王莽的表字,显得格外亲切:“嗯,巨君呀,难得你能这样想,真不愧是陈参的得意弟子,得儒学之精髓呀!正所谓人不怕穷,怕的是穷而无志,我王家有你这样的后辈,就不担心家道中衰了。”说着连连摇头叹气,“和你比起来,你那些兄弟条件好了不知几十倍,却不思进取,只知整日沉于玩乐,叫人看着气都不顺!你可算是我王家的千里驹了!”
王莽听他这样说,除了褒扬之外,分明还有别的意味在里头,忙端正了面容,从椅子上站起身,拱手回答:“伯父训示,小侄记下了。小侄何德何能,千里驹之誉万不敢当。小侄当牢记伯父教导,勤学苦读,学以致用,上报朝廷,下显门庭,不负伯父的期望。”
王凤点点头,含笑望着他:“好好,有志气!我看巨君见识已经相当不错,后面主要是如何大展宏图了。学以致用,不负其学嘛!你先在这儿安顿下来,吃好喝好,养好身子,过些日子,我一定鼎力推荐,给你保举一个合适职位,让我王家的千里驹试试脚力!”
王莽心里当然清楚,自己这位伯父位居当朝大司马、大将军兼领尚书事,是天下最有权势的大臣,让谁担任什么职位,张张嘴就能决定了的事情,推荐、保举不过走过场而已。这么说,自己隐约期待而又不敢十分渴求的机缘,真的来了?出入朝堂,将儒家学说用于治国治民的理想,真的可以实现了?
然而,王莽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眼前这位权势如天的伯父,正有一场灭顶之灾悄悄向他袭来,他自己和整个王家,正面临着一次坍塌的巨大危险。
王凤以及整个王氏家族,独占朝廷关键职位,大权丝毫不让外人沾边,早就引起许多大臣的不满,但这种不满只能窝在心里,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呢?皇上尚且不吭声,谁要是说出来,那不是飞蛾投火,吃饱了撑的,自找倒霉吗?唉,反正能捞多少捞多少,得过且过吧!也正是人人都出于这种心理,整个朝廷看上去风平浪静,似乎是大家都乐得其所。
然而时间一长,事情总有特例。
新近一位刚上任不久的京兆尹王章,乍接触朝廷事务,略微洞悉一点朝廷内情后,便发现王氏家族独霸天下。初生牛犊不怕虎,王章半出于为国家考虑,半出于为私打算,竟大着胆子向皇上递了一封秘密奏折,言辞激烈,说如今的天下百姓,只知道有王凤,而不知道有皇上。王凤专权蛮横,已经到了只差一步就篡位的地步,而从现在的势头来看,这一步,他迟早会迈出的,请皇上火速作出决断,罢免王凤一切官职,消除这天大的隐患,起用冯野王担任朝廷要职,以抵消王家势力……
成帝刚看到这封奏折时,吓了一大跳,有人敢这样评说大司马,胆子可真不小。不过,静下心来将奏折反复看看,觉得还真有些道理,再想想王凤及王家人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真比自己这个皇帝享受的不少。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呀,虽说是亲舅,但皇权自古血染成,倘若他真的起了这个心思,自己不但保不住现在的享乐日子,恐怕脑袋都要搬家!不行,还是要先下手为强,免得生出事来,后悔就迟了!
思前想后,为了快乐更加长久,成帝决定和王章一起,冒险赌一把。他接连几次悄悄把王章召进宫内,讨论罢免王凤的事情。在王章的出谋划策下,成帝决定,为防止意外,给王凤来个突然袭击,在不透露出任何风声的情况下,上朝时当着满朝文武大员的面,宣布几条罪状,发诏书罢免了他,这样,大家见他失了势,没人再为他卖力,也就不怕他横生事端。况且,如果他反应过激的话,还可以就地控制起来,叫他再回不了家门!
然而,百密总有一疏。成帝和王章自以为行动机密,却不料隔墙有耳,他们在后宫商量的事情,早被门外执勤站岗的王音听得一清二楚。
担任长乐宫卫尉的王音,是王凤的堂弟。长乐宫卫尉这个官职,虽说不算很大,只是个管辖长乐宫警卫队的小头目。但因为能够侍从皇上左右,许多重大的国家机密从眼皮子底下经过,凡事都能够先知先觉,倒也称得上履足中枢。王凤当时安排他担任这样一个职位,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考虑。而今,这个考虑真的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王音得到消息后,好不容易挨到换岗,顾不上回家,直奔大司马府。不等家人通报,径直走到前庭。
王凤今日难得清闲,正和王莽坐在前庭的纱窗下,闲聊品茶。暄腾腾的阳光瀑布般洒落下来,直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人禁不住昏昏欲睡。
“巨君呀,方才,你给我讲了这么多礼数,看来,祭拜大典之类的场合,往后就不劳老夫费力劳神喽!”王凤端起茶盏咂摸一口,微闭着眼睛,声音有些黏糊。
“伯父过奖。”王莽却两眼睁得溜圆,不敢有丝毫懈怠,拱手一本正经地回答,“礼数乃诚心之外露,不但自知,更要神灵与外人皆能看出来,方为最妙。所以说,纸上得来,终究浅薄,非经过历练才可以不出纰漏。小侄以后当尽心练习,不负伯父期望,尽力为伯父分忧。”
“唔,”王凤已经有些迷糊,下意识地捻着胡须,含笑点头,“好,胸有才学而不自傲,分明是第一大礼数了。巨君可待啊!明日上朝,我就打听一下,看哪个职位适合你,叫你早些涉足政务,多些历练的机会。”
王莽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王音气急败坏的叫喊惊呆了。
“大哥,大哥,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磨牙!”王音边小跑着过来,边挥舞着胳膊,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大呼小叫的神情,把两人吓一大跳。
王凤睁开蒙眬的双眼,呆呆地盯住他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不是在做梦。
“叫喊什么?是不是又在哪里灌多了马尿?”王凤拿出兄长的架子,呵斥他一句,“快滚到一边挺尸去!”
王音没有心思辩解,几步来到王凤跟前,先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地倒进嘴里,然后把王莽跟前的茶也喝干了,才擦把嘴唇,放低声音:“京兆尹王章这小子,不知是自个儿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受人撺掇,接连向皇上递折子,还当面给皇上说,说大哥独霸朝廷,有不轨之心,对皇上迟早是个威胁。皇上竟然相信了。方才,我听这小子和皇上在长乐宫秘密商议,说是明日一早上朝时,要颁布诏书,将大哥革职查办……”
“这是……真的?”王凤脸色渐渐泛红发黑,愤怒和恐惧令他简直不能自持。
“哎呀,大哥,火烧眉毛的当口,我哪敢有半句虚言!”王音跳着脚直搓手,“好在上天有眼,叫我及时听到了,快想想办法吧!”
王音的话令王凤心头一堵的同时,也光亮一闪,是呀,看来上天还是佑护王家的,事情虽然危急,但不是还没发生嘛。倘若没有王音报信,明日早朝一纸诏书下来,可就什么都晚了。既然上天给了机会,就有办法挽回颓局!
王凤没心思和王音磨牙,用手抚摩着脑门子,焦急地思索怎么样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巨大危机。立刻进宫去见皇上,说明自己的忠心?显然太可笑了。忠心岂是表白得清楚的?况且自己怎么提前得到的消息,分明是有意安排人监视皇宫,这样欲盖弥彰,反添罪名。要不,赶紧去见王政君,请她以皇太后的身份把皇上压制住?可转念一想,王凤轻轻摇了摇头。皇太后固然向着娘家人,也确实可以把皇上给震慑住,可这样一来,也只能是灭了明火,暂时保全性命。而皇上会因此更加怀恨在心,真的对自己有了隔膜,将来太后不在了,王家就会立刻大厦崩塌……要不,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立刻召集手下军队,杀进皇宫,废掉皇帝,另外立个听话的?脑子里刚蹦出这个念头,王凤忍不住打个冷战,打打杀杀的事情,自己从没经历过,废立皇帝,可不是小事情,或许能够成为太上皇,但更有可能掉脑袋。再说,这么大的事情,半天工夫说干就干,也实在太草率了。不行,万万闹腾不得!
见王凤凝神皱眉,忽而咬牙,忽而摇头,王音不知道他想什么,气愤地发起了牢骚:“他娘的,真是王八皮厚,无风也起三尺浪,王章这个小人,恩将仇报,叫他不得好死!”见王莽正半是思索半是疑惑地望着自己,王音唾星四溅地说,“王章这小子,当年初到长安时,蜷缩在破庙里,差点儿冻饿而死。还是你伯父爱才,见他写得一手好文章,便保举他做了个芝麻小官,后来还一再关照,叫这小子一步一步爬上今天京兆尹的位子。没想到,这小子不但不知恩图报,好好为咱王家效劳,反倒想踩着你伯父的脑袋往上爬!我非把他拉下来剁碎了不可!”
“够了,够了!”听他絮絮叨叨,王凤心烦意乱,皱眉摆手打断他,“最好的办法还是立刻进宫,面见太后,弄清楚事情原委,请她出面,暂时稳住阵脚,然后再徐徐打算。除此之外,没什么更稳妥的办法了。”
“对,这是个办法。”王音抢先大声说,“整个大汉,要说说话最管事的,当然还是太后。哼,这个不知死活的王章,他迷惑住皇上,咱们有太后,看最后倒霉的是谁!”
王莽却很有些不以为然,站起身冲王凤一拱手:“伯父,按说,此等性命攸关的大事,小辈插不得嘴的,可是,依伯父所言,固然是救急的办法,可细究起来,却利害参半。小辈不得不失礼了。”
通过这几天的了解,王凤早已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视其为晏婴一类的大智人物,立刻眼睛一亮:“噢?巨君详细说来,叫我听听。”
王莽略微思索一下:“伯父你想,皇上既有罢免伯父的心,必然心神紧张,对宫内外的情形格外注意,唯恐发生意外。伯父此刻进宫,各门守卫耳目混杂,皇上立刻就会知道。其情形无外乎有二,要么太后威压,皇上忍气吞声,对伯父由误解转为真正憎恶,逐步削夺职权,冷落一边,没有罢免之名却行罢免之实;要么派得力护卫,以各种理由阻挡住伯父,使伯父见不到太后,明日诏书上加一条刺探宫内隐情的罪名,两位伯父都给牵扯进去……”
一听自己立刻就要跟着倒霉,王音急了,双手忙摆:“哎呀,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我要是完蛋了,再出什么事故,连个通风报信的都没有,只能完全听人摆布。大哥……”
见王莽分析的正和自己担心的情况差不多,比自己考虑的还要周到,王凤心里暗暗赞叹,比家里那几个猪狗不如的花花公子强多了!可是这不行,那也不行,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他紧拧着眉头,轻叹一声,在屏风前边团团乱转。
“伯父,”王莽冲王音拱一拱手,“您还听皇上与王章议论了些什么?”见王音有些发愣,忙补充一句,“比如说,他们计划推举谁来接任大司马的职位?以小侄想来,朝廷上的事务乱如丝麻,协助皇上理事的大司马一职,是一天也空缺不得的,总不至于王章毛遂自荐吧,他还没有这个资格。”
王音瞪大眼睛想一想,使劲一拍脑袋:“对了,只顾上关心自己的事了,这个茬儿倒没在意。听王章隐隐约约地说,冯野王堪当大任,皇上似乎是表示认可。”
王凤站住脚,有些气急败坏:“我猜也是这小子!当年先帝观看斗兽之戏,有黑熊蹿出笼子,他妹妹以身抵挡,深受先帝嘉奖,冯家就此鸡犬升天,他没这个野心,谁还能有?一定是这家伙指使王章干的!要这么说,可真有些不好办了!”说着王凤急火攻心,有些眩晕,用手扶住桌面。
王莽却忽然轻轻一笑:“伯父,据小侄想来,上天果然佑护咱王家,王章举荐冯野王接任大司马,分明是臭棋一招,自己先尽丧先机了。”
王凤和王音对视一眼,都感觉这言论有些奇怪,有悖学理,不禁哂笑着摇了摇头。王凤手按桌面,面露失望之色地说:“巨君,看来你到底年轻,不懂得朝廷中纷杂的人事关系。唉,看来,也只能垂死一搏啦!王音,你去召集府中兵将,我这就发兵符,调集城外军队!”
见要动真格的,王音掩饰不住胆怯,犹豫着说:“再……再想想,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伯父先别铤而走险,小侄说的话自有道理。”王莽慌忙拉住王音,加快了语速,“当年冯昭仪舍身救主,为冯家赢得美名,这个确实不假,但皇上绝不会看好冯野王,也是个铁定的事实,虽然一时被王章所迷惑,但很快就会回过神来。当年先帝在位时,就没有重用过冯野王。先帝说,当今天下人都知道冯昭仪深受恩宠,若是再给他的兄长以高官,那天下人未免会认为我因私循公,不负责任,为避嫌故,还是让他担当闲职的好。当今皇上继位以后,也一直秉承这个遗训,将冯野王调出朝廷,去琅玡当了太守。这样来讲,皇上对冯野王根本谈不上什么私情,而且有理由以为冯野王对自己一定怀有怨恨之心,又怎么可能放心让他来担任大司马一职呢?这是其一。”
耐着性子听王莽略大的嘴巴上下翻飞,滔滔不绝地说出一大堆来,王凤转动眼珠,有了几分认可:“倒确实是这个理儿,那其二呢!”
王莽更加来劲:“冯野王自恃家有贵人可以依靠,加之自己读了不少书,常常是眼高于顶,目无下尘,得罪了不少朝廷权贵,皇上从大臣口中得知他的动向,对他的印象自然是好处少坏处多。更有致命的,当今皇上与定陶王刘康私交甚好,常说自己如果没有子嗣,将来一定传位于定陶王,而冯野王则是中山王刘兴的舅舅,他若担当大司马,手握大权,皇上必然会担心中山王对自己皇位构成威胁。如此说来皇上也不会让他长上翅膀……”
“是啊!”王凤一拍大腿,“家有青锋剑,何惧绳不断?巨君,你就是咱王家的青锋剑,你这几年的苦读真没白费,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皇上回不过味儿来也不要紧,我这就进宫面见皇上,拐弯抹角地套出他的话来,然后把这篇关于起用冯野王利害的言论讲给他,天大的乌云也就一阵风给刮散了!”
王莽见伯父不住地夸赞自己,正要谦逊几句,听他说要面见皇上,连忙摆手,一脸急切地叫嚷:“伯父,此事关乎身家性命,一步走错,可就退不回来了!皇上既有意罢免伯父,岂能不对伯父的言行格外敏感?不要说十有八九见不到皇上,即便见到了,话不投机,非但于事无补,反会更糟!”
王凤已经十分相信王莽,听他这样说,不禁又急躁起来:“那,倘若皇上一时醒悟不过来,被奸人迷住了心窍,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
“伯父莫急,以逸待劳,何患不克?”王莽逐渐轻松,分明已成竹在胸,“眼下万全之计,当韬光养晦,自作懵懂,方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掌握主动!”
“以守为攻,以退为进?”王凤还在捻着胡须咂摸其中的意思时,王音恍然大悟地叫嚷:“巨君,你是说,叫你伯父主动让贤,让皇上尝尝没有主心骨的滋味?”
“对,侄儿正是这样想的。”王莽满含笑意,“再好的表白都不如亲身感受来得踏实。伯父倘若即刻写一篇奏折,称病乞退,请求罢去一切官职,退隐乡间颐养天年,皇上定会大为震惊,想到再没人日夜操劳朝政,自会回心转意,加之伯父自请罢官,无意争权夺利的心思不表自明,如此一来,还怕皇上不极力挽留吗?皇上再三挽留之下,伯父复出,在群臣眼中,就更是别有一番天地了!”
“好,好!”听着王莽对前景的描绘,王凤简直有些心花怒放,连连拍手,“巨君啊,这奏章,我看就由你来写,一则你对事情的全盘已经有了把握,容易上手,再则你将来迟早是要上朝为官的,早些练习练习,也有好处!”
王莽忙拱手答应:“父辈有所吩咐,子侄不应偷懒,此乃儒家孝道起码要义,小侄这就去书房斟酌词句,然后再请伯父过目定夺。”说着退下去写奏折了。
王凤看着他的背影,不住地点头赞叹:“好,好,没想到我王家的子侄中,竟出了一匹千里驹,我们这一辈,不用担心身遭祸患啦!”然后又拍了拍王音的肩膀,“王音哪,挽狂澜于既倒,你立了大功!好好干,将来有重要的职位等着你呢!今日非比寻常,酒饭先不忙着享用,等会儿奏章写好了,你带回去,明日一早,递至尚书省,若有什么异常情况,即刻来报!”
自从和王章说好罢免王凤起用冯野王后,汉成帝刘骜一直心神不宁,破例地老老实实待在寝殿,哪里也没去。他忽然觉得王章的话很有道理,这几年王凤也确实太霸道了,简直就是一手遮天!用人、调兵的大权都在他手里握着,平日里收了多少好处暂且不说,朕被架空在这宝殿上,想把朕给挤对下去,还不是张张嘴的事情?太可怕了!可是……王凤的权势固然过大,但这么多年过去,大家不也相安无事嘛!要是他真有此心,早就夺到手了,何必等到现在还没动静?再说,要不是他把大小事情都揽过去,自己哪有空间和心情去尽情享乐?什么人事啦,军权啦,错综如麻,真要放在自己手里,还不愁死……再沉下心来想一想,真要按王章说的,换上了冯野王,还不照旧是这一套?所谓求新不如守故。他再联想到冯野王和中山王刘兴的关系,忽然大有引狼入室之感,禁不住脊背发凉坐立不安起来。“这个王章,真是无风三尺浪,没事找事!可是事情已经议到这里,保不齐王凤已经听到风声。唉!箭在弦上,只能闷着头走到哪步算哪步了。”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的早朝时分,成帝从来没有这么准时地坐在龙椅上。见满朝文武基本都到齐了,成帝勉强打起精神,和王章交换一下眼神,只等王凤一进大殿,立刻颁下草拟好的诏书,宣布罢免王凤官职。
天色从晨曦微明一直到天光大亮,仍不见王凤的身影出现。成帝有些着急,浑身不自在地在椅子上不住挪动。王章心里更加急躁,如同吞进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简直有些站立不住。他知道今天早晨如果不能取得预期效果,就会给王凤反击的机会。扳不倒王凤,自己掉脑袋是轻的,弄不好要株连九族。他一边用眼角余光死死盯住大殿门口,一边不住地拿袖子擦拭额头细汗。
终于,大殿外脚步声响起,“来了!”成帝和王章几乎同时在心底喊一声,赶忙振作精神。脚步声在大殿门口停下,有人扑通跪倒,在门口处叩头高喊:“皇上,尚书省值曹官递送奏章!”
声音算不上洪亮,但足以让成帝绷紧的心弦突然崩断,差点没有从椅子上跌滑下来,几分恼怒地呵斥一句:“什么事情大惊小怪,偏偏要这会儿送来!”
值曹官听出了成帝的愠怒,忙小心翼翼地奏明情况:“陛下,大司马委托长乐卫尉递上奏章一份,说是突然身子不适,不能面君,务必尽快呈上,请皇上恕罪!”
“啊?!”成帝和王章对视一下,心头同时咯噔一跳,不祥的预感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既是这样……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拿过来!”成帝的嗓音明显发颤,语调失常,引来大臣们一片奇怪的目光。
成帝哆嗦着双手把长长的一篇奏章看完,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逐渐浸透身心。王凤在奏章中,先是深深自责,表示自己在担任大司马一职的这么多年里,可谓受恩至深,兄弟七人被封为列侯,金银玉帛等赏赐更是多得无法计算。然而自己却并未给国家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远远没有达到陛下的期望,自己推荐的所谓人才,陛下也是向来加以重用,可是这些人也并未有多少建树,想来实在是深负陛下深恩!即使就是这一点,我也不配再担当朝廷的大司马。更令我感动的是,陛下您多少年来,从未对我有过抱怨,更没罢免我的意思,这就更让我倍感羞愧了。我不能总把陛下您的宽宏作为自己尸居其位的理由,早就在考虑如何尽早给贤能者领路并让路。恰好,最近一年来,微臣的身体日渐衰老,或许这就是上天有意在帮助臣完成心愿吧。思之再三,臣以为,无论从国家利益考虑,还是从个人养生之道来讲,臣都应当归家休养,在陛下洪恩沐浴中了此残生。微臣所说,绝非客套之辞,实在是肺腑之言,还望陛下恩准,臣来世纵为犬马,也会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整个奏折如同行云流水,把一片赤诚和真实感受写得淋漓尽致,成帝手捧奏折,不由得回想起这些年,若不是王凤给支撑着,全靠自己来维持,说不定早就内忧外患了,哪里还有偷鸡摸狗享乐的空子。昨天晚上的忧虑顿时又浮上心头。是啊,别到时候走了个黑煞神,再来个霹雳鬼,冯野王再怎么说,能比得上王凤和自己的关系近?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冯野王和王章勾结着,自己别说大权在握了,连位子都坐不住!
群臣目光灼灼,疑惑、猜测、期待……成帝来不及仔细思索,袍袖轻轻一甩,少有的干脆利落:“诸位爱卿,大司马今日身子不适,不能来早朝,有些事情,还是随后再议吧。好了,各自忙去吧,朕也累了。”说着,起身退朝。
众人不明就里,只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觉得成帝今天话语和神情都怪怪的,但谁也没有深究,匆忙低声议论两句,也就各自散去了。
片刻工夫,偌大的前殿上,只剩下了王章一人,还呆愣愣地站着,好像做了一场有头没尾的梦。怎么回事呢?昨天说得好好的,要搞突然袭击,皇上却不明不白地单独撤退了,就这样把自己晾在一边,该怎么办呢?王章又想到,以往王凤不上早朝的时候,可不多,怎么偏偏就今天没来,还让人给捎上一封奏折,里边写的什么,为什么皇上看后就退朝了?
头脑里乱哄哄的,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但王章知道,自己已经捅了马蜂窝,捅到半截想停下来,是不可能的,要么彻底捅干净,大获全胜,要么就会被活活蜇死!想到这,他连忙走出大殿,沿游廊向后宫方向走去。他要趁这个事情还没公开前,再给皇上加一把劲,决不能前功尽弃!
由于皇上召自己进后宫密议过几次罢免王凤的事,王章去后宫也算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长乐宫的大门附近。忽然一声大喝:“站住,未持节符,就敢闯入宫闱禁地,何人如此大胆!”吓了正低头走路的王章一大跳,慌忙抬眼张望,宫门侍卫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王章心头略微一宽松,面前的这位长乐卫尉王音,前几次来的时候,也正好都是他当值。或许皇上特意吩咐过,他对自己很是客气,每次都拱手施礼,算是老熟人了。于是,王章并没特别在意地笑笑:“啊,原来是王将军。我有点急事,需要立刻禀奏皇上……”
不等他说完,王音好像从没见过他似的,黑着脸拉长了腔调:“不是刚下了朝吗,还能有什么急事!皇上身子骨不舒坦,特意吩咐过,什么人也不见!你那点急事,还是放一放,等不及的时候再说吧!”见王章一脸的茫然,不知说什么好又不甘心退去,王音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调侃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都是你们这帮家伙,成天没事找事,削尖了脑袋见缝就钻。结果,不但把大司马给气病了,连皇上也不舒服起来。你还不算完,还要折腾,我看哪,不把这点子家底给折腾光,你是不甘心哪!”
似乎不经意的几句话,王章差点没扑通跌倒。怎么,原本以为只有自己和皇上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莫非已经是尽人皆知,大白于天下了?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探问,如同喝了陈年老酒般,晕晕乎乎走出宫院。
王章并不知道,此刻,成帝也正饱受着煎熬。想罢免王凤的消息,早已从大司马府传到太后宫中,王政君立刻意识到,这其实不仅仅是罢免一个王凤的问题,也就是说,有不少王公大臣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动摇她王家的位置,急欲取而代之。这还了得,他们今天敢走曲线道路,说不定哪天就敢逼宫!这个关口要是守不住,往后就更不好收拾了!王政君一开始就咬咬牙,要对成帝施加让他无法躲避的压力。从那天早朝后,王政君就水米不进,任凭谁劝都不听。整个太后宫中顿时乱作一团,人人都知道,要是真的饿死了太后,那自己这帮人,非被活埋了殉葬不可,只怕还得连累得家破人亡。大家哭声哀哀,手捧饭菜,轮流跪劝,几乎是日夜不敢停息。
消息很快传到长乐宫那里,成帝心头忍不住哆嗦一下。从小到大,自己最害怕的人,除了先帝,就是这位母后了。她对自己向来要求严格,在重大问题上,从没有过半点让步妥协,挨训斥的次数,连他也记不清有多少了。因此,一提到母后,他心里就犯怵,这已经成了天性。这次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糊弄过去,全当没这回事就完结了,不料还是……
成帝在心头暗叹一声,一边责骂王章多事,一边硬着头皮走到后宫,刚进寝殿就扑通跪倒,手捧写好批复意见的奏折:“母后,儿臣不孝,大事小事,总劳母后挂心。万望母后保重身体……”
成帝想好的词句才刚刚开个头,王政君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行了,行了,别在这里假惺惺地演戏了!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巴不得我这老婆子赶紧饿死,你好另找个好母后去!人家都说,外甥连着舅的心,里里外外都是一家人。你可倒好,就这几个舅舅,横竖猜忌,看得还没个京兆尹值钱!你不是要召冯野王来给你管家吗,那当然得把他妈给接来啦,我不赶紧饿死,他妈来了住哪儿?!”
这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已经是相当的刻薄了,成帝听得无地自容,脑门子上的汗粒接连滚下,原先想好的解脱之辞顿时忘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连连叩头:“母后,母后息怒!儿臣糊涂,一时听信无聊小人的谗言,随即就悔悟过来。早朝时候,本想着当着大司马的面,把佞臣给处置掉。不想大司马身子不适,儿臣就没敢自作主张。母后请看,这是儿臣在大司马奏折上的批语,要大司马安心养好身子,千万不要想得过多,大司马大将军之位,终生留给母舅,若再有半点听信谗言之处,天地不容!”
其实,王政君心里比谁都清楚,皇权大于天哪,远不是皇亲国戚的血缘关系所能左右得了的,所以给他的压力也只能适可而止。她仍是一脸悲戚和失望的神情,但话语轻柔了许多:“唉,儿大不由娘啊!你能知道娘的苦心,也算是个孝顺孩子了。你想想,常言说得好,福大祸亦大,机深忧也深。皇上的位子是多少人梦里头想着的,单指望你一个人,纵然有三头六臂,能守得住吗?母舅比父,还不全靠着家里头的这帮子人?你不相信家里头的人,反倒和什么京兆尹之类的家伙嘀嘀咕咕,不正好中了人家的圈套?为娘的心里不安哪!”
听母亲的话音已经有了缓和余地,成帝这才放下心来,上前软声细语地说些好听的,亲手捧来饭菜,让她吃了。
一场风波就此了结。王凤非但势力没减,反而通过这个事情,更硬气了几分,这是王章和成帝怎么也没预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