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超现实主义:另一个世界的惊异之美
我已经交代过,20世纪30年代,青年拉康与超现实主义者打得火热。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发现,超现实主义思潮的表现方式和颠覆现实的内里逻辑很深地影响了拉康,成为后者早期理论兴趣的重要来源之一。[232]甚至可以说,超现实主义就是青年拉康思想的逻辑内驱力。不过,必须指出,与超现实主义的旨趣,即力图打破现实的物性生活,追求未被世俗物欲毒化的理想境界这个兴奋点不同,拉康虽然也运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方法来穿透现实生活的迷雾,但他并不是在现实生活的背后肯定性地发现惊异之美,而是致力于颠覆式地揭露出人之生存面相背后的倒错悲剧。在以往许多关于拉康思想支援背景的讨论中,人们一般都只停留在超现实主义是拉康思想的来源之一这样的表面文章上,而从来还没有意识到这种重要的逻辑倒置关系。以下,我们不妨先来讨论超现实主义思潮。
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在法国兴起的社会思潮和艺术运动,其影响遍及欧洲各国,席卷文学、美术、戏剧、音乐等各个领域。倘若我们追根究底回溯上去的话,超现实主义缘起于一种在欧洲浪漫主义运动中衍生出来的关心另一世界(other world)隐性事物的艺术思想。这里所谓的“另一世界”,并不是彼岸的上帝之城,而是留在生活世界的此岸,反抗物化现实生活的艺术超拔物。有意思的是,这个此岸中的“另一世界”在后来的拉康那里却成了否定性的大写他性。在波德莱尔和兰波笔下,一种在虚伪的社会现实中坚韧不屈的反常人心态、一种超拔于物欲横流的生活现实的另类艺术心境成为人生的真谛。超现实主义的直接母体是产生于20世纪初的达达主义(Dadaism)。达达主义的历史性在场,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因为人类的世界被破坏得不成样子,而在人的精神上引起了失望的结果,他们再也不相信有什么稳定、持久的东西了”[233]。那么人类的世界是被谁破坏的?恰恰是人自己。这正是对韦伯去魔化布尔乔亚世俗世界的逻辑反叛。就在韦伯看到价值中立的工具理性成为资本控制自然和科学管理社会进程(科层制)的地方,达达主义则一针见血地看到了人的真实存在的毁灭。说实在话,我已经真的不敢再往下想、往下追问了:作为脚下这块正在世俗化的黄土地的主人,今天的中国人是否也已经“不成样子”了?达达主义者发现,中世纪的神灵隐遁之后,人的的确确成了世俗生活的主人,可是,精于谋算的无限制财富剧增的资本逻辑支配下的人的物欲和贪婪却彻底摧毁了这个现实世界。用形式合理性来掩盖的标准化、程序化和量化的资本主义精神,有效地控制着新教伦理普照之下的象征性的法律、知识、家庭和国家,在这里,个人主体生存中真实的生命欲望已经被无情地抽空。这也正是今天我们民族朝向的现实目标。
1916年2月8日,人类正处于第一次可耻的相互屠杀的世界大战之中,这是战争进程里十分普通的一天,一群艺术家在苏黎世的小酒馆里用一把裁纸刀不经意地插进一本拉鲁斯法文词典时,获得了一个没有任何意思的音响能指“DADA”。这个本无意指的能指,“貌似毫无意义的名称,本身已赋有一切可能的意义”[234]。它的发明者查拉这样写道:
面前的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使人超拔出来的神,没有了逃离此岸的上帝之城,有的只是布尔乔亚的金钱动物和虚伪面具下的无赖。而达达正是要以“无赖对付无赖”,以虚无对付虚无!人只能靠自己的异在与这个令人失望的现实分割。于是,“达达”随即成了一种对现实社会道德、既定艺术标准的毅然反抗,成了一种全新的个性化的生存方式。达达主义者们用颠倒一切生活常规和现有社会体制的方式,打破所有知识的分类,混淆一切文体和艺术形式,试图引发一场传统世俗生活的“总崩溃”。他们总是反对现实,主张超出现实的非同一性的怪异情境。
我们此处将要面对的超现实主义,就是在20世纪20—30年代间由达达衍生的学术思潮。正是消失在感性冲动中的达达运动之终结,最终催化了超现实主义的发生。超现实主义从达达主义中吸收了激进的反传统和自动性创作的观念,但又克服了达达主义否定一切的致命弱点,相比之下,超现实主义有着比较稳定的信念和纲领。与达达的简单愤世不同,超现实主义试图肯定性地寻求一种现实世界之外的真实存在。这种超现实的存在之真也是拉康一生致力追逐的东西。不过,拉康将它从超现实主义者眼中的艺术可能性变成了不可能。更重要的是,拉康更彻底地将超现实主义的理想化真实也指认为伪真实,理由是这种所谓的真实依然是他者无意识编码的结果。拉康在这个问题上的观念显然受到了巴塔耶的影响,后者曾经在与超现实主义的争论中深刻地质疑了这种作为“伪至高性”的真实。
超现实主义产生的标志是1924年安德列·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第一宣言》和同年成立的“超现实主义研究室”。超现实主义者们坚决反对臣服于奴役性现实生活的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他们认为,后者将人变成急功近利的实惠小人;同时,超现实主义者们也拒斥绝对理性主义的实证尺度与逻辑标准,因为它使人失却了主体独有的幻想和疯狂。这论调听起来倒颇有几分浪漫主义的口吻:“科学杀死了树丛中的小精灵。”布勒东曾经痛苦地呐喊:“在文明的掩护下,以进步为口实,人们已经将所有(不管是否有理)可以称之为迷信或幻想的东西,一律摒除于思想之外,并且禁绝了一切不合常规的探求真理之方式。”[236]之所以禁止一切不符合现实体制的东西,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成为没有灵魂的工程师们制造出来的“铁笼”(韦伯语)中的奴隶,而布勒东等人要做的就是超出这个法理性的物化现实。我们已经知道,1935年,拉康曾写下一篇题为《超越“现实原则”》的文章,虽然该文的矛头直指弗洛伊德,但也多少自觉或不自觉地暗合着超现实主义。超越现实,就是要打破今天人们奴性认同的这个物性世界,就是要颠覆资本主义建构起来的这个体制。鲍德里亚说,超现实主义的目标“就是颠覆与反转,它们从根本上动摇着世界的确定性”[237]。
如何超越现实?是否追随达达主义,以一种颠覆式的生存样式激烈地反叛现实生活?超现实主义者们选择的路径是借助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学说。这样一来,超现实主义者与拉康之间又有了一个共同的理论分母。布勒东声称,超现实主义的意义在于重新发现了精神世界中一个“最为重要的部分”,一个已被眼前的现实物欲生活抛弃了的世界,即超越现实的似梦的想象世界。请注意,被称为想象域的生存领域正是早期拉康哲学中的研讨主题。不过,拉康与超现实主义同流却并不真正同道,拉康的想象域并不是被追逐的理想对象,恰恰相反,他的想象域非但不是美丽的如诗似梦,甚至恰恰是人生这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噩梦的起始。梦一般的美好想象,只能作为我们“心灵深处蕴藏着的非凡力量”。
达利就直接承认自己“沉迷于精神分析”[239]。我们看到,超现实主义试图借助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学说,把现实生活与本能、无意识和梦的经验糅合在一块,以达到一种绝对的和超现实的情境。有意思的是,他们一边反对日常现实生活中的麻木经验的下意识发生或自动性[240],一边却要揭示人生命存在中本真的无意识冲破理性压抑的自动喷涌。比较典型的事实是后来他们发明了所谓依存于无意识的“自动写作法”。超现实主义者欲图通过颠覆生活的艺术作品来呈现无意识的世界,用奇幻的宇宙取代现实的平庸日常生活,从而创造出超越现实的他境。可是这个他境在后来拉康的语境中又变成了否定性的东西。由此,布勒东说,超现实主义的目标并非某类文学或艺术形式,而是追求彻底解放精神的一种方式。
精神自动,其实质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无意识的自动喷涌,当那个我们前面已经谈到过的在门口守卫的理智无法“进行任何监核”的时候,人们即可通过本真性的无意识的直接在场登临超现实的彼岸。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又可以将超现实主义视为对绝对理性主义的彻底拒斥。也是因为这一点,布勒东断定超现实主义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有一个“共同的倾向,即都是以黑格尔系统‘庞大的流产’为出发点的”,它借助了否定之否定使自身具有了辩证法的“灵活性”。[242]并且,布勒东等人十分熟知黑格尔哲学,从某种意义上说,超现实主义是在柯耶夫、伊波利特之前,最早向法国思想界介绍和传播黑格尔思想的。[243]超现实主义的这个理论倾向显然也直接影响了青年拉康。马克思那句掷地有声的口号——哲学是为了“变革世界”也就成了超现实主义颠覆现实的指南。
具体到艺术创作上来说,“超现实”意指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发性的艺术创作。这种超级现实的实质内容就是长期为人所忽视的想象和梦境及其种种变幻。在这种发自内心的艺术活动中,人不必畏首畏尾地观望物性现实,相反,他将更加自由地“完全从属于自己,换言之,即将日益增多的大量欲念保持在无拘束的状态”[244]。从此,长久禁锢于专断实用主义的“想象力”(l’imagination)之解放,便成了超现实主义发展的基点。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十分深远而持久,直到1968年的法国“红色五月风暴”中,左派造反学生还在要求“一切权力归想象”(L’imagination au pouvoir),要求与传统现实生活中的“老爸爸”的价值彻底决裂。不过,必须注意的一点是,拉康对人之生存关系中的形象—意象—想象作用的规定与超现实主义虽有相同的开端,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果。超现实主义那种挣脱传统理性和现实道德观念束缚的美学观念,促动艺术家们尝试不同的手法来表现原始的冲动和自由意象的释放。新的美学观念是:“令人惊讶的才是美”“艺术就是惊奇”。为了重新寻回那原本属于人的原生力量(或肉体力量),超现实主义采用许多非文学性的手段和技术,以“令人眩晕的方式”急速深入想象的源泉。
布勒东认为,超现实主义是一种超于现实的“纯心理的自动现象”。这个自动性很重要,它当然不是人们在现实中那种麻木的下意识的受动性自动,而是人在摆脱了现实束缚后内心无意识冲动的一种自由释放。我们不妨以布勒东发明的自动写作(Automatique)为例,它指的是在排除了理智的有意安排之后,完全由真实生命意志无意识地“任意”和“偶然”来完成写作任务。而拉康的思考,正是从这里开始的,超现实主义在摆脱现实之后自由释放出来的东西果真是属人的原初力量吗?拉康深思之后给出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发现,即便是人在无意识中释放出来的东西,也是他性和不真实的,因为,“无意识是他者的话语”。布勒东曾经说,这种自动写作甚至不同于乔伊斯的“内心独白”,后者的写作之思固然也呈现了“四面八方涌现的潮流”,但仍然是对现实的模仿,而超现实主义认为,最理想的写作状态就是意识的空白无物,从而产生出一种自动写作:这是“一泓泉水滚滚向前,只须对它本身作颇为深入的探索,而绝不能妄想引导它的流势,否则它就会立即枯竭”[245]。比如纳瓦尔的梦叙事(les récits de rêves)。超现实主义总是试图证明“幻想的领域和神智清醒的领域具有同等重要的现实性”[246]。达利就说过:“超现实主义是指人的充分自由及其做白日梦的权利。”[247]在他们看来,梦幻总是可以使人“深入到人的自我当中去”。
于是,超现实主义在这一点上就必然与幻想占主导的疯狂相关联。这又与拉康的理论起点和兴趣相一致。所以,也有人说超现实主义是“睡眠与酒精的会合”,并由此达及一种精神错乱式的隐喻的戏剧世界。再就是所谓的无用物体(objet inutile),依达利的解释,“超现实主义的物品应当是绝对无用的,并且从实用的观点看,是绝对荒谬的。它以最大的可触知性体现着发狂个性的精神奇想”[249]。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能在世界各地的许多现代艺术馆中看到这些无解的“无用物体”。除此之外,超现实主义的手法还包括说白思想(la pensée parlée)、拼贴法(collage)、摩擦法(le frottage)和誊印法(décalmamia)等。总之,超现实主义的东西都在于追求某种“客观偶然性”,寻求由无意识活动产生的意外的趣味、意象的暗示性和超现实的惊异之美。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超现实主义正是1930年前后强烈吸引青年大夫拉康的东西。然而,在拉康的手中,超现实主义却被整个地翻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