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死之限
“宰相汪伯彦为抚谕使,刑部侍郎鹿游原为左副使,大理寺卿莫哈拓为右副使,共赴泉州彻查福建路市舶司衙属被屠案……限期四十天破案,肃清福建境内匪患,整顿朝廷纲纪,到期不能侦破此案,与案人等一律按通匪论处。”
绍兴二年,七月五日。
市舶司被屠案案发第五天。
严冥夜计算得没错,在市舶司衙署被屠案案发的四天后,转运使曲君墨的奏报抵达临安。
此时的朝廷,刚刚从流亡中安定下来,在临安站住脚跟。赵构选择临安,是深思熟虑、反复对比后做出的决定。靖康元年,开封暴雪,金兵围城日久,城内缺薪少粮,百姓冻饿而死。守城士兵咬紧牙关依旧被冻得打战,手不能持兵器,不时有冻僵的人倒在城楼上。河道结冰,城内所需物资远远大于交通运输的承载量,纵然是皇室,也面临着有钱而无粮无薪可买的情况。
大观元年,五月二十日,当时红光照遍宫室,赵构在汴京皇宫出生。三月后被赐名,并且授官为定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封蜀国公。次年元月,被封为广平郡王。宣和三年,十二月壬子日,晋封为康王。赵构天性聪明,知识渊博,记忆力很强,他每日能读诵书籍千余言,博闻强记。宣和四年,赵构行成人礼,并搬到宫外的府邸。
如果说出生时的异象是他问鼎九五的吉兆,那么这份吉祥并没有一直围绕在他的左右。靖康元年,时为康王的赵构赴金营为人质,“泥马渡康王”平安返回,自此以后,吉祥彻底离他而去。继位后,半壁江山落入金人之手,徽钦二帝及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三千余人被金军俘虏押解北上,城中公私积蓄为之一空。
赵构选择临安还有一层考虑,眼下时局动荡,金兵处处主动进击,宋军被动防守,杭州地处后方,比较安全。金兵善骑射,浙西一带水网交错,对骑兵活动不利。临安有这一道天然屏障,可以给赵构的统治增加安全感。
暑热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天像水洗过一样,没有一丝杂质,蝉鸣声比赛似的一浪高过一浪。赵构耐不住暑热,无心午睡,召集宰相汪伯彦、户部尚书陈轩介、参知政事怀修谨、枢密使那完晏等人,在临安行在商量以后正式定都的事情,君臣几人尚对一些具体问题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
即使有宫人打扇,赵构的中衣依旧被汗水溻湿,他斜靠在龙椅上,不露声色,享受着数年来难得的安逸,看着众人你来我往。
“臣以为,皇城选址可于凤凰山东麓一带,东至馒头山东麓,西至凤凰山,北至万松岭,南至笤帚湾。皇城宫殿依山势而建,殿阁叠进。临安不比开封,一年中潮热天气十之有四,依山而建则可缓和许多。”宰相汪伯彦提出了自己对皇城选址的看法。
有一个人对大家讨论的东西嗤之以鼻,脸上显出些许不屑之色,此人就是户部尚书陈轩介。
陈轩介觉得包括赵构在内,所讨论的事情根本不切实际,全都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表现。靖康之难中朝廷公私府库俱被金人洗劫一空,每年东南岁入不满千万贯,加上连年战乱迁徙,如今能维持日常的开销已属不易。前线的兵将需要粮饷,后宫的娘娘需要水粉,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修建宫殿、增建礼制坛庙,每一项都需要大把的银子。眼下捉襟见肘,在没有钱的情况下,一群人在一起计划如何花钱,岂不是白费工夫。
陈轩介入仕以来,自岭南的一任小小通判,到如今户部尚书的位置,着实不易。早年独生女儿在上任的途中走失,他便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扑在政事上,工作便是他的心灵寄托。他偷偷瞄了一眼赵构的脸色,遂试探性地说:“汪相所言很有道理,只是依山而建,运输多有不便,且工程量也会加大,同样的规模花费上自然添了许多……”
“臣认为陈尚书此言差矣。”汪相打断陈轩介的话,“虽然依山而建比平地而起造价高出许多,但是这些钱绝对花得值得。新的皇城依山而建,就多了一层天然工事,遇到危险可攻可守,如此甚好。”
听到“可攻可守”四个字,赵构的脸色沉了下来,兵临皇城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宰相汪伯彦察觉到了赵构的不快,另起话题说:“臣以为疏浚河湖、增辟道路,应该先提上日程。都城应有都城的气象,道路是一座城的脸面,城中原有街道过于简陋,不足以彰显天家威仪。河湖不通则漕运不畅,朝廷日常所需则不能及时运达,实在是有伤国体。”
“汪相说得极是,只是疏浚河湖需要大批劳役,如今壮年男子服兵役者过半,再征召劳役,恐怕会影响耕作。”陈轩介先是附和,然后又迂回地提出反对意见。
枢密使那完晏接过话来:“陈尚书无须担心人力,可以调用浙西路驻军,多发一些补贴,想来他们也是愿意的。”
“补贴”二字在陈尚书的脑袋中嗡嗡作响,他所操心的就是钱的问题,调浙西驻军前来疏浚河道,这么多人要补贴,吃什么、住哪儿都是要花钱的。陈尚书张了张口,没说话,眼巴巴地看着赵构,希望赵构意识到眼下的情势,当务之急是开源节流,充沛国库。
“报——”
一声急报打破了树梢上的蝉鸣,一名侍卫手托鸡毛竹筒飞奔而来,跪倒在殿门口。
所有人的心俱是一沉,正值多事之秋,这样的急报肯定不是好事,不由让人悬心。
赵构大惑,他的神经已经十分脆弱,暗自安慰自己不要多心。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宰相汪伯彦,对方微微颔首,并未与赵构的眼神对视。赵构只能转身对殿门口跪着的亲兵斥道:“不成体统,何事惊慌?”
“回禀陛下,”侍卫边回答赵构的问话,边把鸡毛竹筒双手托起举过头顶,“福建路转运使曲君墨送来六百里加急密报。”
“呈上来。”
赵构心里咯噔一下,按照他的推算,自己所谋之事还需要一些时日,难道是横生变故?
“是。”魏公公从亲兵手里接过竹筒,拆掉黄签蜡封,取出奏疏,奉与赵构。
赵构展开奏疏以后,只粗粗看了两眼就勃然大怒,吓得殿内一干人等忙不迭地跪下。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反了……”赵构盛怒之下,一把将奏疏掷于宰相汪伯彦的脚下,“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北边不安生,南边又出了这等丑事,我大宋朝廷的颜面何在?难道朕真的是无道昏君?朕究竟做错了何事,上天要这样屡次羞辱朕?!”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跪倒的众人忙不迭地劝着。
汪相捡起脚边的奏疏,展开细看,但见上面写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福建路转运使曲君墨万死启奏:
今日绍兴二年七月初一,福建路市舶司例行每月元日议事。
巳时二刻,巡检司转呈公文需市舶司协同办理,市舶司守门兵丁进去通报,发现市舶司衙署内院无一活口。经提刑司初步勘察,市舶司在册二十二位官吏,十九人遇难,另有衙役、奴仆九人遇难。
兹事体大,罪臣与提刑司不敢擅专,万死禀报,望陛下早派能臣干将前来侦破此案。
罪臣福建路转运使曲君墨叩首
此时,赵构气得发指俱裂,忖度依照现在的局势,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东南再起事端,剩下的半壁江山岌岌可危。冷眼瞧看着脚下跪着的惶恐众人,他敛起心神冷笑一声,说道:“众卿起来说话。”
众人小心翼翼地起身站好,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谁也不肯先开口触霉头。
赵构见众人如此,索性开始一个一个点名。
“怀爱卿有何见解?”
怀参政正在看汪相传与他的福建路转运使送来的奏疏,奏疏上所写的情况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泉州并非蛮荒之地,市舶司官衙更非弹丸小署,其中官员顷刻之间几乎被人全部杀害,是公仇还是私怨?来去官衙,犹入无人之境,拥有这样的战斗力,这样的势力还有何可抵挡?
“怀爱卿?”赵构见自己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不耐烦地再次追问。
“回禀陛下,臣认为……臣认为……此事太过危言耸听。”怀修谨意识到自己在官家面前失态,赶紧收回心绪,难以置信溢于言表,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臣认为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此事真假。”
“在福建路境内发生了这样的事,虽然曲君墨难辞其咎,但是他身为一路封疆大吏,断不会捏造如此骇人听闻的谣言。”汪相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觉得曲君墨不敢开这样的玩笑欺骗皇帝。
“陈尚书,你说。”赵构显得颇不耐烦。
“臣认为此事应该……应该……”陈轩介现在心里彻底崩溃,他最担心的是福建路市舶司出事,如此一来,今年泉州的市舶税恐怕会打了水漂。这么多地方伸手等着要钱,原本就僧多粥少,如今粥桶翻了,可如何是好?
赵构刚才强压下去的怒火,被大臣们相互推诿的态度又给勾了上来,他指着户部尚书陈轩介,喝道:“应该什么?!再如此吞吞吐吐,朕便派你查办此案,查不出个结果,罪从同党!”赵构言毕,一甩袖,负手而立,瞪着众人的双目几欲喷出火来。
陈尚书被吓得咚一声再次跪下,边磕头边说:“陛下息怒,臣无能,银钱调度之事臣尚知一二,于刑律监察之事实在不通,只恐耽误了陛下圣听。陛下问臣,臣不敢不答,以臣浅见,此事不宜张扬,若物议沸腾,只恐有图谋不轨者借机另做文章。”
“哼,说得好听,你还有脸说银钱调度的事可问你。礼制坛庙尚未建,河湖淤塞需要疏浚,几十万大军等粮等饷,哪一件事你能拿得出钱来?身为户部尚书,你有何颜面提银钱调度之事?”自今日一开始议事,陈尚书便对各项工程提出反对意见,赵构对他不满已久,碍于国库现实情况,不好发作,现在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臣万死。”陈尚书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你死了若能当银子用,朕现在便杀了你犒军,奈何砸碎你这一把骨头,上锅也熬不出二斤胶。”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大家小声地劝着,生怕一不小心把官家的怒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赵构此时已经全然乱了方寸,泉州出此大乱,不但于他心中所想之事无益,反而让依赖市舶甚重的朝廷收入受创。
南边政权初建,他迫于形势放弃中原,从应天府逃到扬州。金兵奔袭扬州,他狼狈渡江,经镇江府到杭州。“苗刘兵变”后他派使臣向金朝乞降,哀诉自己逃到南方后,“所行益穷,所投日狭”“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要求金朝统治者“见哀而赦己”,不要再向南进军。九月,金兵渡江南侵,赵构即率臣僚南逃。十月到越州,随后又逃到明州,并自明州到定海,漂泊海上,逃到温州。建炎四年夏,金兵撤离江南后,赵构才又回到绍兴府、临安府等地,后将临安府定为行在,移跸临安,方初步在东南站稳了脚跟。
经历过这些的赵构深切地知道,温暖的气候、丰富的物产和便捷的交通对于一个王朝的都城是多么重要。临安地理位置适宜,且拥有雄厚的物质基础、得天独厚的交通条件,满足了这些需求。新都城的兴建要靠银钱堆,御敌打仗消耗的也是银钱,他孤注一掷,把新政权巩固的赌注押在了泉州身上。结果泉州市舶司出此噩耗,思及曾为新升的绍兴府题写的“绍祚中兴”府额,眼见立志重振大宋的理想就要化为泡影,他的心里实在不甘。
赵构与严冥夜分隔两地,君臣二人却能心神相交。此时童牧归与市舶司的官员同处一室,已然阴阳两隔,人鬼殊途。
从前车马不息的市舶司,如今格外冷清,众人被剥尽衣衫,集中在市舶司后院一间阴凉的偏厅内。所有尸体像集市上贩卖的海鱼一样,头挨着头,脚挨着脚,一排排地躺好。人生原本如此,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世上走一遭,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带不走。
“牧归……阿……阿嚏。”撩开棉被改的门帘儿,走进偏殿的严冥夜一时接受不了室内外的温差,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大人,您怎么进来了?”童牧归和刘先生放下正在摆弄的尸体,一齐向严冥夜行礼。
“这边怎么样了?”严冥夜揉着鼻子问,一来气味难闻,二来缓解鼻子因酸涩想打喷嚏的感觉。
“咱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门窗皆用厚棉被覆盖保温,预备了二十个大盆盛冰,三个时辰换一拨。”刘先生答。
童牧归则有些抱怨地说:“天威难测,如此大费周章,也不知道官家是否真的会派人来。”
严冥夜拍了拍童牧归的肩膀,用鼓励的口吻说:“这么大的事儿,肯定是会来人的,只是派谁来的问题。但愿不是个糊涂鬼,枉费了你们的一番心血。”
“大人,卑职……卑职想请几天假照顾父亲,您若不放心,派人跟着监视我也行。”童牧归向严冥夜行了一个礼道。
“童总捕,你好生不晓事理……”严冥夜被童牧归屡次三番的辞职请求弄得心烦,刚想斥责几句,忽然发现童牧归的面色很差,“你……没事吧?”
前日接连几番的腹泻,已经导致童牧归体力不支,加之在忽冷忽热的房间走动,身子越发不爽。他走路就像脚底垫着棉花,双耳嗡嗡作响,脑中混沌一片,像装了一锅粥。此时他眼眶泛青,面色蜡黄,双唇惨白,加上心中记挂父亲的病势,所以整个人显得十分萎靡。
“前日饮食不慎,家父与我都腹泻不止,请大人体谅。”童牧归答。
“可曾医治否?”严冥夜心里直打鼓,生怕是童牧归为了辞职,摆弄出的障眼法,遂看向刘先生。
“童总捕身体不佳,万幸发现得及时,卑职已经帮他看过,乃腹泻力竭所致。”刘先生答。
“有劳大人记挂。只是卑职年轻力壮尚可支撑,家父有宿疾,情况不太好,请大人准许我告假回家照顾父亲。”童牧归再一次恳请。
“来人。”严冥夜唤过跟班亲随严忠,“你与朱老六一起到童捕头府上照顾老捕快,事情做得好本官有赏,稍有怠慢,打折你们的狗腿。”
“且慢……大人……”童牧归一时语塞,没想到严冥夜会这么做,“非是卑职不通情理,事发蹊跷,卑职担心父亲的安危……”
严冥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接着吩咐道:“执我的手令,到巡检司借五名兵卒,保护老捕快的安危,茶饭汤药皆由你监制并亲自试过。”
“大人,卑职不是这个意思……”这边亲随领命下去,童牧归反而感到过意不去。
“童总捕不必说了,老捕快为提刑司鞠躬尽瘁,你为提刑司赴汤蹈火,这些都是应该的。”严冥夜摆摆手,制止了童牧归的话,“只是有一样,如今这个情形,本官是万万离不开你,忠孝自古难两全,你且委屈一些吧。这些粗笨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你且到偏室好生休息,一会儿叫刘先生给你医治一下。你在这里,本官才能安心。”
严冥夜如此行事,自有自己的一番打算,在这箭在弦上的当口,童牧归三番五次向他提出辞职,引起了他的警觉。童牧归究竟是真的不愿意在衙门做事,还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内情在极力躲避?这是严冥夜当下亟须确定的问题,所有的隐患必须在朝廷的旨意下来前排除。
童牧归的想法则很简单,有专人保护、照顾父亲,省去了他不少烦恼,心里稍安,遂问道:“这些尸体撑不得许多时日,钦差何时能到?”
“泉州距离临安一千七百余里,加之东南多河渠,不似北方道路平坦宽阔。”严冥夜认真地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路程和时间,“曲转运使六百里加急递送奏疏,三日半便可到达临安。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初九钦差的官船就能进港。”
“钦差坐船来?这个季节风向不稳,骑马岂不是会更快些?”童牧归问。
严冥夜答:“本官也是猜测的,钦差出行随从仪仗不可少,坐船方便一些。”
“还是大人思虑周全。钦差从陆路而来,沿路地方都会知道泉州出了事,这样的丑事还是影响越小越好。”
童牧归的此番话是发自真心的,不是阿谀恭维。严冥夜到任虽然只有两年,有时办事圆滑了一些,但是瑕不掩瑜,同前任提刑官相比,总体上童牧归认为严冥夜是一个合格的上司。
“你们还没吃饭吧,刚才醉仙楼送来饭食,本官也没吃呢,过来叫你二人一起用饭。你们别去和他们挤了,吃完赶快休息,若你们二人病倒了,本官指望谁去?”严冥夜话说得真诚,殷切之情溢于言表。童牧归和刘先生十分感动,随着严冥夜一起去用饭。
醉仙楼送来的饭食虽然简单,倒也丰盛,猪羊荷包、旋切芦笋生菜、脆筋巴子、姜虾、莲花鸭签、蓑衣黄瓜,荤素六个菜,另配了血羹和米饭。
童、刘二人净过手,拱手向严冥夜道谢后,在餐桌前坐定。严冥夜亲自给他二人分筷子,两人惊得从座位上跳起,连说:“使不得,不敢当。”
“坐,坐,不要拘束,这是咱们三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吧,宴是好宴,只可惜是在这样一个地方。”严冥夜感慨道。
“童总捕身体有恙,来,多吃点。”严冥夜边说边为童牧归布菜。
“眼下案情焦灼,今日提起令尊,不知他对当下的事如何看?”严冥夜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自己的布碟里。
“卑职没有把这件事同家父言讲,提刑司有纪律,不能把案情随便泄露给无关人等。”童牧归没敢说实话。
“哦,是本官唐突了。”严冥夜讪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令尊有功于提刑司,算不得外人。”
“是呀,童老先生大义,泉州百姓知道者无不敬佩。”刘先生不明所以,在一旁附和。
严冥夜不死心,他夹了一筷子脆筋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嚼过咽下后又问:“听说当年的事,已经锁定了疑犯,只是有人从中作梗才没有让坏人伏法?”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童牧归保持着高度警惕,他已经察觉到今天的上司似乎有些奇怪。
大殿之上,群臣已经跪了一炷香的时间,赵构丝毫没有让大家起来的意思。
魏公公上前递来一碗茶,此举如触龙鳞,赵构欲把茶杯砸出去泄愤,魏公公的手指悄悄在他的手上点了两下。赵构动作一僵,这是魏公公与他的暗号,当年他做皇子的时候,魏公公有事提醒,便会发此暗号,只是从他登基称帝后再没用过。
赵构接过茶杯,拿到手上便知有异,杯子是空的没有茶。他不动声色,打开杯盖,只见杯里躺着一张字条,上书:所报属实,缘起未知,尚无异样,容后再禀。
这张字条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但是赵构认出字迹,乃严冥夜所书。他再看字条卷曲的形状,似是飞鸽传书。这十六个字看似没头没脑,但是落在赵构眼里,胜过百万雄兵。
有了这颗定心丸,赵构的思绪稳定了许多,他细细盘算,曲君墨的奏报是加急快报,严冥夜想要汇报情况不可能比曲君墨更快。唯有用飞鸽传书尚能与之时间相当,不至于耽误了自己做判断,但缺点是信鸽负重有限,不宜书写过多。那么,严冥夜是用最快捷的方式、简短的话语,第一时间回答了赵构在得到泉州市舶司案的消息后,最关心的四个问题。
曲君墨报告泉州市舶司衙署被屠这件事是否属实?
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
当地民情如何?
这件事与他的计划是否有关?
跪在地上的众人与赵构没有这样的默契,他们闻泉州市舶司噩耗色变是有原因的。自太祖开宝年间始设市舶司于广州,陆续设置于杭州、明州、泉州、密州等重要港口城市,市舶收入一直是大宋朝廷财政收入的一项重要来源。朝廷除了征收市舶税,还通过出卖一部分舶物增加收入,对市舶司中能招徕商舶的有功人员,往往会给予奖励,对营私舞弊的行为也曾三令五申加以禁止。如今朝廷统治危机深重,市舶收入在财政中的地位更加重要。眼下岁入不过一千万贯,市舶收入即达一百五十万贯,在一定程度上支撑着财政。泉州府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来往贸易国多达五十余个,泉州每年的市舶收入占全国市舶收入的一半以上。
宰相汪伯彦年近花甲,已经侍奉过三代官家。赵构不过而立之年,故汪伯彦并不十分惧怕年轻的官家。他虽然和大家一样垂头跪在地上,看不见此时赵构的表情,但是他能隐隐地感觉到赵构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他虽然不知道魏公公递来的茶杯中有何物,但是从赵构情绪的变化可以判断,泉州另有密报到了。
汪相自知赵构对他心怀不满已非一日,只是眼下时局如此,君臣二人利益相关,尚需共同进退。他判断市舶司的事自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在决定牺牲曲君墨的那一刻,他便想好亲自收拾局面,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请旨亲自前往泉州,既可以试赵构对他的态度,又可以实地了解泉州市舶的情况。
大殿上安静得可以听见针掉落的声音,众人竭力压制自己的呼吸,生怕喘息的声音惊扰到圣驾,此时的赵构在他们眼里就是随时会炸响的火器。
赵构的目光确实落在汪相的身上。市舶司官员被屠,是有人因为自己的计划实行在即,唯恐被牵连,索性杀人灭口,还是另有所图?他究竟是该把危险牢牢控制在自己身边以静制动,还是该施展障眼法以动制静?赵构在两个选择间游移不定。
“汪爱卿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赵构出言打破了殿中的沉默,跪倒在地的众人暗自长吁一口气。其余人等谢恩后,顾不得揉捏跪麻的双腿,生怕多停留一刻再起是非,作鸟兽散。
汪相的心跳骤然加速,天威难测,他猜不透遣散众人后,这位皇帝会对自己做什么。
“汪爱卿,可想出解决之法?”
汪相见赵构主动询问自己,心知事情尚有缓和的余地,略沉吟了一下,答道:“陛下,臣觉得刚才陈尚书和怀参政两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这件事过于蹊跷,又过于严重。从临安去泉州行船便可到达,沿途不需惊动任何人。若真的有一股势力潜入官衙,杀人越货如探囊取物,细思确实极恐。若此事不能尽快了结,愚民捕风捉影,届时局面则更难以控制。为陛下安危计,为江山稳固计,臣愿前往泉州查证此案,不查清楚真相誓不还朝。还请陛下挑选能臣干将,助臣一臂之力。”
深知此时小不忍则乱大谋,赵构强压如鲠在喉之感,赞道:“汪爱卿真乃我大宋擎天一柱,肱股之臣,实为百官楷模,相信此去一定能够事半功倍!”
见赵构准许自己前去泉州,又把“事半功倍”四个字咬得极重,汪相会意。
“可有心仪的同行人选?”赵构问。
“刑部侍郎鹿游原,此人虽年轻,但是稳重练达,多加锻炼,可担大用。”
赵构想了一下,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可是曾复查出北境走私军粮案的鹿游原?”
“陛下英明,正是此人。”
“好!就依汪爱卿所言,明日一早你们就出发。一方政务也不能无人主理,泉州出此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福建路有司难辞其咎,转运使曲君墨就地革职,召回临安述职,福建路转运使由福州节度使白铭接任。”
“陛下,白铭是武将出身,恐怕……”
汪相深知白铭和严冥夜都是赵构的绝对亲信,这二人一文一武把自己夹击在泉州,自己很难施展拳脚。
“汪爱卿此言差矣。”赵构摆手制止了汪相的话头,“事急从权,带兵的有带兵的好处,杀伐决断上利落些,不至于拖了你的后腿。”
汪相不想在这个当口再触赵构的逆鳞,放弃争辩,接受了赵构的安排:“陛下圣明,臣心悦诚服。”
“今日是初五,中秋佳节你们与家人在哪里团聚,就看你们办案是否用心了!”
汪相退了一步,赵构紧紧逼上,随即下旨:“宰相汪伯彦为抚谕使,刑部侍郎鹿游原为左副使,大理寺卿莫哈拓为右副使,共赴泉州彻查福建路市舶司衙属被屠案。福建路市舶司常务暂由福建路提刑官严冥夜兼领,限期四十天破案,肃清福建境内匪患,整顿朝廷纲纪,到期不能侦破此案,与案人等一律按通匪论处。”
汪相抬了抬头,还想说点什么,见赵构面色决绝,遂叩头领旨。
太阳西沉不见,大殿上的长明灯陆续被宫娥点亮,魏公公引着莫哈拓来到赵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