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另有隐情
从前人们夸赞某个人财富显赫,常用富可敌国这个词,意思就是说私人拥有的财富可与国库相匹敌……钱家商号只去岁一年就盈利三千万贯,由此可见,钱丰源的财富不仅可以与整个大宋朝廷相匹敌,而且是呈碾压之势。
市舶司之所以牵动各方神经,要从泉州的崛起说起。
已知有关中外海路交流的最早史载来自《汉书·地理志》,泉州的崛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其具体表现:一是新兴的市场经济取代传统的小农经济成为主流,二是国家经济重心从黄河流域南移到长江流域。但无论哪种变化,泉州都是受益者。这座城市真正成为享誉世界的通商口岸,却是在元祐二年之后。因为正是这年,朝廷在泉州设立了市舶司,泉州从此鲤鱼跳了龙门。
这个重要的历史节点,绕不开一个在泉州乃至全国家喻户晓的家族——泉州海商钱氏。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北抛衡岳南过雁,朝发襄阳暮看花。
蹭蹬也应无陆地,团圆应觉有天涯。随风逐浪年年别,却笑如期八月槎。
(唐·吴融:《商人》)
钱家祖上原本是泉州本地坐商,善于经营,很快积累了大笔财富,后献全部家当帮助太祖赵匡胤建国有功,太祖特赐丹书铁券以兹嘉奖,从此钱家商号在全国开花。
钱氏商帮传到第五代,家主钱博远审时度势,敏锐地察觉到一个新的转折点即将到来。时年九岁的宋哲宗赵煦登基,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内忧外患之下急需一大笔钱稳定人心,钱博远适时再一次献出全部家资供朝廷稳定朝局。
港口的地理便利因素对海外客商很重要,北边日本和朝鲜半岛客商希望主港口尽量靠北,而西亚和南海诸国则希望港口尽量靠南,两股势力的合力点便是聚宝之地,可以真正做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而钱家所在的泉州正处在南北海岸中点。没有人知道钱博远与朝廷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只知次年宋廷颁诏,于泉州设立市舶司。
正是这一南北两面辐射的地理优势,使得泉州在设立市舶司正式开港后,先迅速超越明州港,后追平广州并在随后反超,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时至宋赵构年间,造船技术和航海技术明显提高,指南针广泛应用于航海,商船的远航能力大为加强。宋朝与东南沿海国家绝大多数时间保持着友好关系,私人海上贸易在政府鼓励下得到极大发展,大大增加了朝廷和港市的财政收入,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经济发展和城市化生活,也为中外文化交流提供了便利条件。
钱氏的商业版图已经不满足于大宋境内,如今足迹遍布高丽、东瀛、交趾、占城、真腊、蒲甘、勃泥、阇婆、三佛齐、大食、环王国、门毒国、罗越国、室利佛逝、层拔等地。
从前人们夸赞某个人财富显赫,常用富可敌国这个词,意思就是说私人拥有的财富可与国库相匹敌。这个词如今用在钱丰源身上显然是不合适的,靖康之难后朝廷公私府库俱被金人洗劫一空,赵构连年流离避乱自保不暇,近两年才逐渐在江浙站稳脚跟,国库之中根本没有多余的积蓄。钱家商号只去岁一年就盈利三千万贯,由此可见,钱丰源的财富不仅可以与整个大宋朝廷相匹敌,而且是呈碾压之势。
如今钱氏商业帝国已经传到第七代家主,即钱博远的孙子——钱丰源手上。作为大宋朝最富有的人,拥有这样的家底无疑是让人羡慕的。更难得的是,钱丰源生得一副好皮囊,面似堆琼,天庭高耸,丹眉细目,此时坐在书房的大案后,依旧能看出其气质凛凛,提笔刷刷点点间有风摆摇竹之姿。
这间书房宽阔之余透着精巧别致,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由名家雕制,翎毛花卉或“卍福卍寿”的花样。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此处巧在虽可透光,外面的人却不易向内窥视。空出的墙上别无其他装饰,只挂了两轴画,一轴是三绝顾恺之的《斫琴图》,一轴是画圣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房间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宝炉中常热沉檀。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产自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佛手。书案正对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书房的里面是一间暗室,此时敞着门,隐约可见一张大理石黑漆镂金凉床,挂着青纱帐幔。
两位钱家的门客——章闻柳与稼音,隔着大案站在主人的对面。章闻柳面上一团和气,看着比钱丰源长几岁,身量中等,头上过早地出现了与年龄不相符的银丝,为他添了几分儒雅的气质。稼音年岁与钱丰源相当,身着艳服,未曾束发,以一根缎带将头发扎于颈后,领口处的脖颈上有一块指肚大小的胭脂迹若隐若现,站在那里不时用手指搅弄额前的碎发,偶尔又抚弄袖口上的绣花针脚。
还有一位是钱正青,斜坐在旁边的绣凳上,章、稼二人说话他不时插上几句。同旁人相比,他的个性略显张扬。当然,他是有这个资本的,因为他乃是钱博远的正室章夫人在四十二岁高龄产下的独子,与钱丰源的父亲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族中排行第十五。钱正青虽与钱丰源以叔侄相称,但是二人年纪仅相差七岁,他当年也是呼声比较高的钱家继承人。钱家男儿多潇洒,钱正青在身材相貌上与钱丰源有几分相似,只是自从他担任钱家商号大采办总领一职后,多随船队出行,因此不似钱丰源那般粉雕玉琢,被海风揉拂过的皮肤呈小麦色,多了几分英朗之气。
钱丰源以指节扣了两下桌子,示意大家都听他说。
“这几日我仔细想了一下,这玩意儿多半是假的,即便是真的又能如何呢?现在不比从前,钱家要处处看着朝廷的脸色。如今是朝廷求着咱们,朝里那些老爷年年得我的好处已经吃馋了嘴,去年升了临安行在,前几日宫里有密信传来,官家已经着人设计宫殿建造皇城,不打算走了,还不就是变着花样朝我伸手要钱?”
“不能给,钱家的钱都是咱们辛辛苦苦赚来的,这应天府也被金军占了,南边能不能保住还未可知,朝廷就是一个无底洞。”钱正青道。
“我也正是顾虑这个,眼看赵家的灶火就要熄了,现在花进去就是打了水漂,届时改朝换代,更是一笔少不了的花费。”
钱丰源说到这里,不由锁紧双眉。
“家主,您博古通今、纵览中外,那物到底是真是假,属下明日取来,您看过便有分晓。属下担心知情人会以此物相要挟,反咬一口,诬陷我们谋反也未可知,毕竟朝廷还在。”
章闻柳边说边偷偷观察主人的脸色。
“嗬,这样一个烂摊子,还用别人反吗?”钱丰源冷哼一声,眼底尽是不屑,转而问章闻柳道:“给完颜晟的回信也寄走一段时间了,最近有什么回信没有?”
“还没有。”章闻柳答。
“我还在掂量一件事儿,上次咱们的回信会不会太露骨了?”钱丰源说话时下意识地用指甲在桌面上画圈。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北边还有咱们家二十几家商号,贵重的药材、山珍又都靠着北边,咱们万万得罪不起。金人生长在蛮夷野地,嗜好杀戮,福州白家就吃了亏,现在不要说运货,商号早就变成了灰烬。咱家若不这样,怎么能保证财路畅通呢?”钱正青小心地劝着。
“平日来往的书信可曾都烧了?”钱丰源依旧不放心。
“一字不留。”章闻柳答。
“也不知道完颜晟那边有没有朝廷的细作,咱们的回信要是让朝廷知道了,还真不好办。”钱丰源越想越揪心。
“有,怎么没有呀。”稼音扑哧一下掩嘴笑了,“王孙公子几十人还不算,官家那边就有两位,比咱们这边还多呢。”
室内众人听闻此言,都忍不住笑了。钱丰源被稼音一逗,忧虑的心情也舒缓不少。
“家主,我有一个想法,您听我捋捋这件事。”稼音甩开手中的头发,媚眼如丝,“既然咱们在做万全的准备,更应该把那东西搞回来。万一真是在金军那边丢的呢,万一当年他们就没得手呢,您完璧归赵献回去,那可是不世之功。”
“在理。坊间倒是都那么传,抢没抢走谁也没看见,抢到哪里去了也没人知道。”
钱正青同意稼音的说法,小声附和着,他虽然是丰源的叔辈,但是在钱家,他一贯看侄儿的脸色行事。
钱丰源不再说话,顺手从书桌上翻开一本书,从书里取出一页纸,再一次端在手中细看。只见纸上有一枚四寸见方的印图,此印笔似锥画沙,劲如屈铁,体态狭长,结构上紧下松。较之他从前所见李斯之邹峄山刻石、泰山刻石、东观刻石等,俨然一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把纸页重新夹回书中。
章闻柳见状,连忙打圆场道:“本来是一桩喜事,平白给家主添了许多烦恼,都怪属下疏忽。”
钱丰源摆摆手道:“事儿都已经发生了,先不说这个了。我也不是想怪谁,已经弄死了好几个,只怕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朝廷。”
钱正青伺机说道:“如今新兴的几家海商,窥探钱家地位已久,苦于没有朝廷的庇佑,若他们得了献给朝廷,以后得到官方的庇护易如反掌……”
这句话直戳钱丰源命门,听到钱家的地位将受到挑衅,他的叛逆心理被激起:“姥姥,我钱丰源可不是吃素的,谁敢和钱家作对,下场就和那个姓刘的一样!”
阿苏带着转运使曲君墨与严冥夜等人回到市舶司时,季桓已经在炀霏和翰池的帮助下换过了衣裤,重新挎上腰刀,站在市舶司衙署门前。一街两巷的百姓看到大批官差整装集结在市舶司门前,纷纷围上来看热闹并议论着。
转运使曲君墨接到严冥夜的奏报,还没出发上轿,心就已经飞去了市舶司,早把官威抛在了脑后。
一路上轿夫被他催促得脚底生风走得飞快,他自己在轿子里也不闲着,一会儿掀开侧帘看走到哪儿了,一会儿拿袖子拭他油腻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惊吓而流出的汗。他肥硕的身躯在轿厢中扭来扭去,圆鼓鼓的肚皮随着轿子的颠簸来回颤动,身体上的不适和对自己前程的担心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轿子刚在市舶司门前沾地,曲君墨不等随从上前打轿帘儿,自己撩开轿帘快步走了出来。他环顾左右,目光所及尽是交头接耳的人群,一路因忐忑不安而锁着的眉头,此时拧得更紧了。他的脸色阴沉,几欲滴下水来,叫来亲随耳语了几句后,方才转身迈步进市舶司大门。其余人等也陆续下马落轿,往市舶司衙署里面走。
曲君墨直奔议事厅而去,严冥夜和童牧归紧随其后。议事厅紧闭的房门触手可及,曲君墨收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准备平复一下心情,谁料想浓稠的血腥味毫无防备地一下钻进他的鼻子,他胃中一阵不适,强忍着才没有把忐忑的心吐出来。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硬着头皮去推房门,可是房门并没有动。“咦?”他下意识地又试了两下,门还是没有反应,显然门被从室内闩上了。
“来人,破……”曲君墨刚想叫人破门,看见严冥夜急得几乎跳起来的样子,觉出这么做似有不妥,对严冥夜拱了拱手说,“本官孟浪,还请严提刑不要见怪。勘验之事,还请你主持。”
“曲大人客气了,既然大人吩咐,下官遵命便是。”严冥夜明显比刚才在提刑司时沉稳了很多,他向曲君墨拱手还礼后,对童牧归说,“童捕头,事关重大,你同仵作进去勘验,要小心谨慎,切不可有所损坏现场。有不决之事一定先来报曲大人和本官知道,切不可擅自做主,听明白了吗?”
“是,大人。”
严冥夜的着急是有道理的,刚才曲君墨要喊人破门的时候,他的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幸好曲转运使及时收手。如果破门而入,门上是否有撬动过的痕迹或者其他线索,都会被破坏掉,错失很多信息。
只见童牧归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此匕首与普通的双刃匕不同,普通匕首身中有脊,两边逐锐,头尖而薄,童牧归的匕首两边,一侧是刃,一侧是锯齿状,首尖处有一咬形缺口,一侧脊部有凹槽。与普通主做防身用的匕首相比,童牧归的这把,更像专门为了进攻而特制的。童牧归透过门缝把匕首尖儿探了进去,用匕首上的缺口“咬住”门闩,巧劲儿一拨,“吱呀”一声,议事厅的房门应声而开。
如果不是有蚊蝇嗡嗡地飞,大概此时会让人有时间静止的错觉,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既因为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也因为室内的景象实在惨烈。直到有人先受不住,干呕出声,才打破了这份沉寂。
“严提刑借一步说话。”
门开的一刹那,曲君墨怀有一丝侥幸的心彻底凉了,自己的仕途即将夭折于此。
严冥夜放下掩着口鼻的手强装镇定,心里盘算着如何稳住曲君墨,拖延时间至朝廷的旨意下来。他一路跟着曲君墨,来到院子中树荫遮蔽的角落。
“曲大人有何高见?”不等曲君墨想好如何开口,严冥夜先声夺人。
被问的曲君墨哪里有什么高见,顾不得长官威仪,一张脸因为哀怨已经扭曲成了一团:“惭愧,惭愧,本官入仕三十余年,不曾听闻今日之事。”
“那您看接下来该如何办?”严冥夜脑中飞速地计划着,面上态度谦和,一副唯上司命是从的样子。
曲君墨对严冥夜殷切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强挤出一丝苦笑,试探着问:“严提刑,曲某冒昧,这件事可还有余地?”
出了这样有悖天理的事情,曲君墨居然首先想到隐瞒不报。闻听此言,严冥夜心中一声冷笑,瞧着年长于自己的上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一二人尚有可能是意外,整个衙署被灭门,于情于理……”严冥夜尽管回答得小心翼翼,却用目光死死地牵着曲君墨,以表情压制对方表达自己的态度。
“本官明白,本官明白,本官不是想欺瞒不报,只是不知道如何上报圣听。”
曲君墨已经乱了方寸,当年因妙笔生花写出《海棠赋》而被汪相赏识的手,一时无处安放,茫然地揉搓抠弄着。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为何发生、怎么发生,已经不重要了。当下要紧的是,千万不能闹大,大人的家眷尚在临安。”
严冥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继续说道:“一门衙署的官员就这么被杀了,百姓们会如何议论?会不会有人借题发挥?市舶司不比别的衙门,若是我提刑司让人灭门,最多也就是下官得罪了人或者判错了案,来人报仇属情理之中,可是市舶司管理海贸和番务,打交道的人可不是盗匪……”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看见曲君墨的脸色青黄一片,不便再说下去。
曲君墨已经明白严冥夜话中的意思了,市舶司被屠,很可能成为有心人口中朝廷无能、官府腐败的证据,刚刚自己一心只想着如何大事化小向朝廷交代,确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想到这里,他放开了一直抠弄的手指,说道:“严大人说得有道理,如今这个形势,只能据实上报,听候官家发落。”
“对,北边已然那样了,南边再生什么枝节,下官死不足惜,唯恐连累了大人。”严冥夜见稳住了曲君墨,暗暗松了一口气。
“来人!”刚刚还一脸丧气的曲君墨突然下了决心,高喊一声,吓了严冥夜一跳。他并未理会严冥夜的惊诧,对来到身前的亲随吩咐道:“传我命令,封锁市舶司大门,任何人没有我的印信不许出入。贴出告示,市舶司有紧急事情需要处理,暂停办理公务。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如泄露出去半个字,本官唯你是问。”
“大人,若死者家眷前来认尸,是放进来还是不放?”亲随努力把他能想到的特殊情况提前问清楚,非常时期容不得半点差错。
“你是猪脑子吗?”曲君墨听到问话,暴跳如雷,手指头随着唾沫星子一齐戳到了亲随的头上,“明白什么是不能泄露出去半字吗?哪来的死者?认什么尸?”
“是……是……小的该死……大人息怒……小的该死。”亲随惶恐不已,把自己的嘴巴抽得啪啪作响。
严冥夜看不过去,打圆场说:“曲大人也是看到朝廷命官被匪徒所害,心中愤恨,你照他的吩咐去做事吧,别在这里傻站着了。”
“还不快去!等着领赏呢?”曲君墨抬起脚重重地踢在了亲随的屁股上,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说的话过于笼统,手下没能很好地领会他的意思,便补充道,“以市舶司大门门槛为界,门槛外面的任何人都不准进来,门槛里面哪怕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跑,明白了吗?”
“是,是,是……”
亲随一连答应了几声,一溜烟跑去执行命令了。
议事厅室内,童牧归正挨个查看倒下的尸体,希望能发现其中有幸存者。很不幸的是,无一活口。
以往查案,都是费尽周折希望找到蛛丝马迹供自己判断案情,眼下的场景恰恰相反,“场面”太大,到处都是犯罪痕迹。一刀毙命者已经是死者中的幸运儿,有人身首异处,更有甚者肠子都从腹部的伤口掉了出来。肠子的破口处还有未消化的食物和粪便流出。血腥味、食物的酸腐味、粪便的臭味,充斥着整个房间,无一不在挑战着人的承受极限。
尸首的鲜血混在一起,洇湿了室内寸许厚的地毯,童牧归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道从何处下手。他点数了一下,室内一共有十九具尸体,看面目大半都认得,死者确属市舶司属官无疑。看着这些平日不可一世的大人倒在血泊之中,童牧归心里升起一丝畅快,直到心里忍不住为行凶者叫好,他才发觉自己有些出格,连连摇晃了几下混沌的脑袋,制止这种可怕思想的蔓延。
陆续有差役来报,在后院、厨房等处发现了尸体,童牧归嘱咐仵作:“死尸不离寸地,仔细填写尸格。”便抽身到别处查看。连廊处有两具尸体倒在地上,有瓜果洒在旁边,没有过多挣扎的痕迹。灶房中飘着烤肉的焦香,炉火兀自烧得正旺,灶上铜壶并不关心旁边扑倒的人,蒸汽把壶盖儿一次次顶开又放下,乐此不疲。把扑在灶上的人翻过来查看,人已经气绝多时,被害后因为惯性倒在灶上,半边身子已经烤焦。
倒是还没走近马棚就听到了呼噜声,一个枯瘦的老头倒卧在草堆中,面色潮红,一身酒气,一双鞋早已不知道滚落到何处,枯树皮一样的双脚干干巴巴的。童牧归示意手下把老头架到别处去。他在马棚里面环视了一圈,捡起地上斜歪着的一个酒坛闻了闻,突然抬起眼皮盯着被抬走的马夫看。直到抬着马夫的人在转角处消失不见,童牧归才逐渐放松自己紧张的神经,将酒坛放回了原处。马棚中拴着的马匹,尚不知主人离去的噩耗,不时打着响鼻,悠闲地吃着草料。
“童总捕,情况如何?”曲君墨不自觉地抠着手指,急急询问刚从后院转回来的童牧归。
“回二位大人,议事厅内有十九具尸体,包括柯提举在内皆为市舶司属官。后院等处又发现了九具尸体,是市舶司的仆役,他们都是被利刃所伤,多数人是一刀毙命。”
“还有九个人死了?身份确认了吗?”严冥夜主管刑狱多年,依旧难以接受这么惨烈的案件。
“回大人,已经叫活着的几名守门差役确认过了,身份没有问题,确实是市舶司的仆役。”
“除了门前站班的差役,难道一个活口都没有吗?”严冥夜心有不甘心地追问。
“还真有一个,马棚里面有个养马的老头还活着。不过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似乎宿醉未醒,还在草料堆里睡着。卑职已经找了一个空房间让他待着,派了兄弟看守。”
“这么说,市舶司衙门活着的都是不知道里面发生命案的,那么,死了的人可能是因为看到凶手而被灭口的?”曲君墨小心地猜测案情。
童牧归的手在下颌上来回地搓着,沉吟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也有可能凶手就是进来杀人的。”
曲君墨像是受到了鼓励,继续猜测道:“某一二人与人结仇,被人杀害好理解,这么多人同时与人结仇,很难想象呀。”
严冥夜有些听不下去,不去理会曲君墨,向童牧归问道:“童捕头,可有方向?”
童牧归答:“通过观察死者伤口,发现有一部分是千金丝所伤,一部分是被类似剑的兵刃所伤。”
严冥夜听到童捕头的描述,脑海中马上搜索自己见过的各类兵刃,脱口而出:“是东瀛武士刀?”
“怎么这里面又扯上东瀛人了?”曲君墨此刻全无封疆大吏的威仪,彻底抓狂。
“也不一定是东瀛人所为,也有可能是大宋人士持此种凶器……”就在这个当口,童牧归的眸子闪动了一下,顾不得回答曲君墨的问话,飞身进了议事厅内。刚才曲君墨因为厌恶议事厅内血腥的场面,走到近前后,是背朝门口站立的,因此童牧归回话的时候是面朝议事厅门口的。就在他回答转运使的问话时,瞥见室内一具靠近门的尸体好像动了一下,因此急忙奔进去查看,曲、严两位大人也跟了进来。
童牧归把“尸体”搬正,细看之下,发现此人从前和提刑司有过公务往来,他和严冥夜都认得,是市舶司的一名叫建弼的吏目。他伸手去探此人鼻下,并没有感受到鼻息,他不死心,又伸手扣在建弼的颈脉上。就在童牧归以为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的时候,两下细若游丝的脉搏透过他手上的老茧传达过来,他高兴地叫出声来:“大人,他还活着,建弼还活着!”
严冥夜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很是高兴,他叫来一位正在填写尸格的仵作说:“刘先生,你过来瞧瞧,看看此人还有救没有。”
刘先生在做仵作前是一名游方郎中,医术异常高超,常能诊断出未发之症,那时的病人没有明显的症状,因此并不信他。一日,他在一位海商家中出诊,诊断出海商身患不治之症,一月内将丧命。主家不肯相信,一气之下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刘先生告到了提刑司衙门。刘先生被收押在监牢,没等官司打完,海商便病故了,一切真相大白。最后刘先生被判无罪,海商家属不依不饶,坚持说是刘先生害死了海商。
虽然提刑司衙门还了刘先生清白,但是刘先生心灰意冷,自己治病救人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决定从此金盆洗手,不再行医。严冥夜爱惜刘先生之才,正好提刑司内仵作出缺,便挽留刘先生任仵作。刘先生开始不肯,严冥夜好言相劝:“先生被世人伤心,是因为世人被私欲蒙蔽了眼睛和耳朵,只捡那爱看的看,爱听的听。人死如灯灭,死人永远没有机会选择。给死者一个交代,让行凶者伏法,罪恶受到震慑,就能减少伤害和犯罪。从前先生治病救人,如今乃是治命救人,功德更高。”刘先生被严冥夜的话打动,于是留在提刑司衙门做了一名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