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怀苍生勿首乱
毕竟是水浒世界第一个立杆子且坚持到最后的山大王,果然见识深远,能察人所不察,朱武的一番话说得徐泽频频点头。
徐泽问道:“我听说蔡京已经六十好几,以其年龄,怕也活不了几年吧?”
“曾有术士言蔡京有高寿之相,以其政坛沉浮几十年的经历来看,不死绝不会放权。”
沉吟片刻,朱武又道:“另,本朝自真宗开始,就有一个极严重问题,便是皇帝子息艰难。
真宗生四子,除仁宗外,皆早夭;仁宗生三子,全部早夭,晚年不得不过继英宗承嗣;英宗生四子,一子早夭;神宗生十四子,八子早亡。哲宗仅生一子,三月即夭。
子嗣不繁,生而难养的问题,多次影响朝局稳定,今上本就崇奉道教,即位时,子嗣亦不繁。后有茅山道士刘混康言,皇家子嗣不繁是因东京东北角太低,需要稍微垫高一点,今上照着做了之后,其后便男丁兴旺起来。
自此以后,今上崇道之心便一发不可收。
崇宁元年,建长生宫以祠荧惑。
崇宁二年,诏许茅山道士刘混康修建道观。
崇宁三年,方士魏汉津见帝,献乐,请铸九鼎。
崇宁五年,加刘混康号葆真观妙冲和先生。
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诏令道士序位在僧上,女冠在尼上,授凤翔府于仙姑清真冲妙先生。
大观二年,颁《金箓灵宝道场仪范》于天下。
大观四年,立感生帝坛,诏‘士庶拜僧者,论以大不恭’,停僧牒三年。
去年,为独尊道教,令毁京师淫祠一千零三十八。
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今上即位以后,各州县大建道观,严重影响正常秩序,以至于皇帝都不得不下诏‘黜守臣进金助修宫庭者’。”
朱武言语犀利,声音逐渐加大,非常有感染力。
史进已经听呆了,徐泽却始终保持着头脑清醒,问道:
“真宗皇帝不也是极好仙道,晚年还搞出降天书的鬼把戏,也一样大在全国造宫观,后来又封禅泰山祭祀天地,比如今动静可要大得多。
大宋君臣如疯似癫,全国上下乌烟瘴气,几乎耗尽了天下民力,引得四海沸反,大乱小乱接连不断。
但真宗皇帝驾崩后,刘太后秉政,逐步清理弊政,天下鼎沸之势便迅速止住。
及至仁宗皇帝亲政,任用贤臣,南平作乱侬智高,西征复反西贼,开创‘治世’。
如今局势虽也可以称得上乱,但以大宋的体量,只要皇帝及时收手,再换一两位有作为的相公,便可重新振作,即便乱,又能乱到哪里去?”
朱武回答:“真宗、仁宗两朝虽有大乱,但朝廷制度尚存,朝堂诸公大小相制,无一人能独揽大权,日常行政不乱,因此尚且安定。
但自庆历新政以来的朋党之争已逐步破坏了朝廷制度,神宗朝新旧两党就已势同水火,随后宣仁太后‘元祐更化’、哲宗‘绍圣绍述’更是有你无我,一党上台,另一党无论贤愚,必皆放逐。
蔡京能独揽大权,首在崇宁元年定‘上书邪等’,设‘元祐奸党’,此举打破了新党、旧党界限,只以与蔡京本人亲疏远近定,党争也变成了奸臣谋权,由此朝堂彻底失控。
遍观历史,强汉盛唐皆败于党禁之祸。
就算蔡京暴毙,今上又天不假年,以如今朝堂风气,新皇登基之日,也必将是新一轮更惨烈的党争开启之时。
本朝虽号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然共治的却是天子的天下,当权者眼里,只有权位,哪有天下?届时朝堂也必将更乱!”
“元洪此番雄论非本人所得吧?”徐泽打断朱武道。
“咳咳——”正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状的朱武差点噎住,好不尴尬。
“主公果真明察秋毫。”
废话!你既精于阴谋算计,又知天下大势,还能掌握如此多的朝堂机密,如此大才盘盘,怎的还会流落此地当这毫无前途的山贼?
见徐泽没有怪罪之意,朱武这才小心解释道:
“武愚钝,工于算计却拙于大势。但能预见天下大乱之征的才智之士却是甚多,早在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方士魏汉津便言‘不三十年,天下乱矣’。
又有精《易》者,姓孟讳翊,受蔡京推崇,任太学学官,曾与京言‘本朝火德,应中微,有再受命之象,宜更年号、官名,一变世事,以厌当之,不然,期将近,不可忽’(简单说,就是宋朝国运不好,搞不好会中途夭折,必须改年号官名之类),蔡京听了后却不高兴,指责孟翊切勿乱言。
孟翊未听蔡京的警告,在文德殿大朝会散朝之时,突然于班中拿出一轴献于天子,其所画卦象便是与蔡京所讲之事,皇帝厌孟翊妖言惑众,龙颜大怒,编管孟翊于定州。
武和孟翊毗邻而居,有幸拜入其门下,由此得知众多朝堂秘辛。”
真有这号人物?徐泽颇有些好奇。
“令师可曾言大宋中微和再受命之时?”
“先师于今年正月辞世,辞世前曾言‘十五年左右,卦象必应’。”
犹如平地惊雷,徐泽呆立当场。
今年是公元1112年,十五年后,不正是公元1127年的靖康二年么?
这一年,只看年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莫非这方世界不是真实历史,而是玄幻位面,竟然真有这般能算尽天命的大能?
如果真有天命,自己一介凡人,又凭什么逆天改命?
不过,仅仅片刻功夫,徐泽便也释然了。
来都来了,怕个球,人死鸟朝天,被梦中的施耐庵忽悠到这方世界,自己都不曾怂过,还怕这虚无缥缈的天命?
没见刚才朱武侃侃而谈半天大宋的各种弊病,说不定那个孟翊就是凭着这些问题,推断出大宋将于十五年内中微的。
如果换成自己身在朝堂,能有这么高远的视野,也……
好吧,也无法推断大宋的具体危亡时间。
“元洪既得令师真传,想必也会卜卦吧?”
“不敢欺瞒主公,武的确得孟师《易》几分精髓,不敢说窥破天机,寻常事也能算得七七八八。
只是不知为何,自半年前开始,卜卦之术就越来越不灵了,武最后一卦便是应在这少华山,此后脑子便一片混沌,竟然连曾经的好多事也想不起。”
有意思,朱武乃定州人,陈达籍邺城,杨春则是解良人。
徐泽读水浒时,还纳闷三个河北、河东人,干嘛要千里迢迢跑到华州落草,原来中间还有这段曲折。
还有,半年前,可不就是自己穿越到此方世界之时么?世界意识修正?看来这个位面不是玄幻了。
“元洪既知天下将乱,对如当今局势定有深思,可有教我?”
朱武苦笑,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谋篇布局确非武之强项,我仅知天下将乱,宋室不可扶。
它朝或可入仕、掌军,谋一方军政大权,待乱起时振臂一呼,或力挽狂澜,或割据自守。
本朝则绝无可能,且不论文武入流为一方统帅何其难,即便能做到,也无法使军为私有。
何况,如今禁军已无可救药,制度在此,即便有三五千人,也只是空费钱粮罢了。
权重如折、种、杨三家将门,名为宋臣,在其辖地却是威福自专,但对朝廷却丝毫不敢有非分之念。
以武之浅见,或可先集合我等不容于官府之人,占山据水,平时打家劫舍,练就一支悍勇可用之兵。
日后再利用花石纲问题,激化矛盾,煽动裹挟百姓作乱,乘机攻城略地,兴许是一条出路?”
徐泽果断摇头,别看当今朝廷对外不行,对内却是很有一手,真实的历史上,宋江、方腊相继作乱,都被轻易镇压。
靖康之后,南渡小朝廷缺兵少将,内忧外困,行在都遭遇了“苗刘之变”,江南也是遍地烽火,天下不满朝廷对外极度无能对内残酷剥削而造反者不计其数。
而且动辄聚众成千上万,如张仙、高托山的起义,号三十万,继承钟相的杨幺实打实聚众二十余万。
但是,均被一一镇压,南宋中兴四名将便是在剿匪中招降纳叛,不断壮大实力,由此成就功业。
此位面即使有小的魔改,但也不会偏离历史太远,落草为寇尚属小打小闹,是疥廯之疾,官府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一旦占据州县,就触动了朝廷的敏感神经,那时就是不死不休了。
要说,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甭管啥天下兴亡,现在就去临安置产,十年后再投靠赵构,进可得潜邸护驾之功,退可保一世富贵平安,不比做个山贼强!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血性男儿,来到这个即将大乱的世界,不拉队伍做出一番大事业,也确实心有不甘。
“元洪此举或可斟酌,但久落草莽,部属必匪性难驯,能乱天下却难安天下,终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过早起事又会遭朝廷重点打击,亦难成事。
且大宋三面皆敌,一旦内乱蔓延持续,必遭强邻窥伺,届时北虏南下,神州沦陷,我等便是历史罪人。”
见朱武面色苍白,徐泽稍稍缓和了口气。
“其实,你考虑的方向没问题,但在操作上,太糙了。
秦亡之时,汉高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霸王却杀子婴、焚秦宫、屠咸阳。
楚汉争霸,汉高屡战屡败,关中子弟却前赴后继竭力支持。
汉高能得天下,得人确实很重要,才有众多豪杰相助,但关键还是其深得关中人心,根基稳固。
本朝自立国始便重商多税,小民极能忍耐,今天下虽有小乱,但远未到板荡之时,欲成大事,尚需忍耐。
历朝更替,皆是内乱外患之时,然真正造成生民锐减、赤地千里的,反倒多是内乱。
若无安民之能,莫行裹民之事,古往今来,凡裹挟小民生乱者,无一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