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骄兵废卒善经营
日上中天,哑猴用爬山虎编成的草帽已晒脱了叶,路旁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却越发响亮。
途经一条小河,徐泽喊哑猴下马,牵马饮水,并解下马鞍上只剩下一点水的葫芦,慢慢地啜了两口,旋即递给哑猴,少年倒是精神,摇摇头,直指小河。
“戏水可以,不要喝!出门在外,万不得已,切莫喝生水。”徐泽严肃的说。
这少年应是幼年吃了不少苦,瘦瘦弱弱的,身材比同龄人明显小一号,即便跟着自己养了一年,也没长多少肉,兴许不止小时营养没跟上,也可能是肚子内有寄生虫,或是其他暗疾。
延安府边僻,缺医少药,少有的几个郎中只是长于金创跌打,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到东京看看了。
哑猴仅仅洗了个脸,打湿了手臂小腿,又抄起一根树枝,走向对面河岸的蔺草丛,一顿抽打,惊走一片飞虫,倒是没看到蛇。
而后,用匕首割了一捆蔺草,简单编成两大块,拖回来搭上马背。
徐泽静待少年做完这些,说:“走吧,此处有河水,附近应该有人烟,找到了,就先休息,晚点再走。”
果不其然,顺路走不到半个时辰,便看到了一户人家,只有一个瞎眼老妇人在家。
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晚两餐,中午一般都还在地头忙活着,只有不便行动的老弱才会留在家里。
徐泽考虑到还要行很远的路,借灶煮米吃了饭,顺便烧半锅热水,装入葫芦,剩下的正好够二人喝饱,再给老妇人十文柴火钱。
哑猴将蔺草搬来,铺在路边的树荫下,二人便靠着树休息。
未时,太阳西偏,复又行,至亥时,进入甘泉境内,方见路旁有一旅邸,徐泽略一计较,还是决定投宿。
食罢,稍作擦洗,躺下后,回顾这一天行程,二人无甚负累,走的又是坦途官道,一日却只走了七十里,徐泽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徐泽没有自虐倾向,今日之所以弃马步行。
一则老马确实不堪重负,无法供他长途骑乘。
再则大宋少马,百姓日常赶路,禁军行军打仗,大部分情况下都只能是靠一双脚板走。
而且,此时的交通状况,不管是投送能力,还是道路平整、沿途治安、周边补给等等,和后世相比,基本是两个概念。
不深入调查,切身感受,很难得到第一手的资料。眼高手低,只凭他人总结的所谓经验做事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日后,一旦占据梁山,必然要行军打仗,届时人多道必堵,粮草辎重行进更缓,沿路还得扎营造饭,更是费时,若还是这般,做甚大事?
冷静分析原因:
一是出门时间太晚,天气炎热,行路空耗体力还走不快;
二是准备不足,野营、防雨器具皆无,一个葫芦容量明显不足,反倒是哑猴更有经验,一路不停的用蔺草、竹子等制作一些有用的小玩意;
三是沿途路况不熟,行程起止全无计划,太随意。
再则,此时山野人烟不密,旅人更稀,旅邸经营不易。
通常两城之间,按旅人平均脚力需行天数,分为若干段,旅邸村舍大多设在这些节点上。
也就是说,每日能走多少路基本是确定的,贪了行程就会面对前不着村后不挨店,露宿山野的窘境。
而且,人还可以强撑,马却必须补充水草,并适当休息。
实际上,马这种生物远比人娇贵,非常不耐炎热和连续奔波。
乡野的夜间几乎全无灯光,若是无月之夜路更黑,山间虎啸,草中狼嚎,蛇蚁鼠虫遍道,危险多多。
虽然这几天临近月中,月光很亮,无需举火而行,但为了安全起见,即便夜间凉爽,赶路也非上选。
次日卯时,简单早餐,结算了一夜花销,并问清了前路两百里的沿路村社馆舍情况,用纸片画了一张草图请掌柜确认,顺便购买了今日干粮和一小包食盐,最后连掌柜自用的葫芦也买下并灌满了开水,共计花费二百二十文。
次日,哑猴一路坐在马上,用已经晒干的蔺草编好了一顶草帽、两双草鞋及四个小草袋,袋内乃是干粮和一路休息时采摘的各色野果。
夜间投宿洛川北驿站,这也是宋朝一大特色,官办事物但凡能赚钱增加国库收入的,都可用于经商创收,就连用于传递军事情报的人员途中食宿、换马的驿站也可以商用。
当然,掌柜和堂倌也是驿卒兼任。
没错,就是有正规编制的兵卒,其他朝代,兵卒从事它业乃是禁忌,本朝却是堂而皇之。
惯走夜路必遇鬼,第三日晚,在宜君与同官交接的山道上,徐泽便遇到了剪径强人,只是那厮见二人警惕非常,且徐泽背弓负剑持枪,明显是硬茬子,乃唾地而走。
……
话分两头,徐泽离开延安的第四日,其人的师父王进也到达了出守的塞门寨。
此寨位于延安府西北,与平戍寨、殄羌寨三位一体,控扼西夏龙州方向的出口。
编制兵额7850人,除掉常驻的18部番兵和汉民弓箭手,需要轮戍的正规编制禁军仅有三个步兵指挥,理论上有1500人(指挥编制区分步骑,步兵为500人,骑兵为400人),实际仅有1030人。
原因便是各种缺编,说起来这也是大宋禁军常态,需要常年征战打硬仗的西军编制相对而言还算好的,身处国家腹地又多年无军事行动的禁军缺编更离谱。
宋夏之间的冲突断断续续历经百余年,给边疆人民造成深重苦难的同时,也锻造了西军傲视全国禁军的“非凡”实力。
大宋但凡搞不定的动乱,最终都得靠出动西军这张底牌。
在西军底层军汉眼里,大宋的禁军就只有“西军”和“不是西军”,除了西军,其余的禁军,算甚玩意?
禁军的“都”(队)是最小作战单位,一都编100人,都头、副都头(队将、副队将)以下低级军官(皆不入流)统称为节级(类似于后世军队基层连队的士官,兵头将尾,虽然叫“官”,却不是“官”),有(马军)军头和(步军)十将、将虞候、承局、押官。
当化名王登的王进领着“下班袛应(无品武阶第六阶,位在进武副尉之上)承局”之职,空降塞门寨乙指挥丁都后,本都士卒立刻炸了锅,一些刺头开始鼓噪。
“甚处蹦出的王承局?”
“俺走遍西军,怎的从未听过承局的大名?”
“这位节级进来便一直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子?”
对于众人明显的挑衅,王进不作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将个人物品一一放到自己的床榻上摆好。
其人仪表堂堂,又长期生活在东京城,少经风雨,相比普遍皮肤黝黑粗糙的西北军汉,确实相当白净,加之本身性格内敛,给人一种不似赳赳武夫之感。
“俺看王承局年纪也不小,又如此白白净净,怕不是东京来的‘没脚蟹’吧?塞门寨可不是京城公子哥镀金的好地方,弄不好可要掉脑袋的。”
“王承局,俺们这刀口舔血的饭食可不好吃,今日要不要让你先见一见血,免得上了战阵晕血?”
“咄!都给洒家闭上你们的鸟嘴!怎可对上官如此无理?这世上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你等绿豆大的小眼能见几个奢遮人物?
想当年,泼韩……韩押官才参军,遇西狗入寇,随党都头攻银州,押官率先杀上城关,取守将首级,又在蒿平岭阵斩西狗监军驸马兀哆,再从刘太尉征战有功,多次血战功劳,连斩西贼狗头五级,不就换了一个进义副尉么(无品武阶第四阶,位在进武副尉之下)?”
一个大胡子壮实军汉怒斥众人:
“王承局长得白净怎的,常山赵子龙不也白净?我等多日未见到西狗来打草谷,洒家猜兴许便是因为王承局在兴庆府杀了个七进七出,在西狗万军之中取下乾顺(西夏当今皇帝李乾顺)狗头,有这泼天的功劳,还换不来一个承局?”
“噗,苏格!你这厮端是好一张利嘴,哈哈哈。”。
“哈哈哈——”
“够了!直娘贼,尽是些缩卵货,就知道拿俺韩五出头,你等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俺却是怵得很。”
眼见士卒们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一名押官终于出列制止了众人鼓噪。
随后,此人又向王进拱手,草草行了一礼。
“王承局,俺叫韩五,是丁都甲队左押官,塞门寨没甚规矩,新来的节级随便亮几招,让弟兄们开开眼便成。
西狗这几年稍稍消停,这帮丘八整日里闲的鸟痒,就盼着俺们打斗一场,寻个乐子,俺是个粗汉子,就会几下庄稼把式,只是俺手上没个轻重,你是上官,磕着碰着须不好看。
俺看承局似是读过书的,今日便换个规矩,斗文不斗武,如何?”
王进扭头,见此人身材伟岸,目光如鸷,显是见惯了血杀多了人,丁都这帮赤佬明显唯此人马首是瞻,说是没甚规矩,但看这阵仗,分明就是这厮故意纵容的。
再说,都是军中厮杀汉,除了自己脸上的刺青,懂个甚文?
王进好歹也是在军中打熬过的,很清楚对付这群一身匪气的赤佬,必须靠手中的刀枪说话。
自己要是依了此人的“斗文”,以后怕就别想在这塞门寨出头了。
“韩押官?请!”
说完,王进来到兵器架前,抄起一根木枪,舞了个枪花,而后径直走向校场,韩五咧着嘴,也取下木刀,嘿嘿笑着跟了上去。
背后又是一阵闹腾。
“五哥,你也知手重,可得留神,放了命或是打残了,指挥使面子须不好看,哈哈。”
“怕个鸟,五哥,干他娘的,这厮若是没鸟用,便是上了阵,也是送脑瓜子给夏狗砍,还要祸害俺们受累。”
“泼韩五,今日你要是不发利市,便不是好男儿。”
“粗人!都是一帮粗人!天天打斗,打斗有甚好看的?俺还是想听押官作诗,上次那首瓜和鸦是咋念的?”
“楚四,你娃啥记性!‘塞门寨下种西瓜,天上飞来两老鸦,瓜熟捶开吃肚圆,老鸦只会哇哇哇’。”
“哈哈,就是这首,甚妙,甚妙,哈哈哈。”
“都给洒家闭嘴!上官比试,一个个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都站好咯——洒家开个盘子,王承局一赔十,韩押官十赔一,快押注,快押注,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