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二十三首

苏轼（1036—1101）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市名）人。二十二岁中进士，以文章知名。他的政治思想比较保守。宋神宗朝，王安石当政，行新法。他极力反对，出为杭州等处地方官。复因作诗得罪朝廷，被捕入狱，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市）团练副使（执掌地方军事的助理官）。宋哲宗朝，旧党当权，召还为翰林学士（替皇帝草拟诏令的官吏）。新党再度秉政后，又贬谪惠州（今广东惠州市），并以六十三岁的高龄远徙琼州（今海南岛）。赦还的次年，死于常州（今江苏市名）。他是一个全能作家，诗、词、文章造诣都很高。他的词今传《东坡乐府》三百多首[1]。

在文学方面，苏轼是革新的主将。他对于词的发展上所作出的贡献，超越了所有的前人。他摧毁了词的狭隘的藩篱，替词坛开辟了广阔的园地。他以诗为词，扩展词的内容到怀古、咏史、说理、谈玄、感时伤事，以及对山水田园的描绘、身世友情的抒写，达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境地。作者既然用词来反映自己生活的各个方面，以充分地表达思想感情为主，就必然在一定的程度上突破了音律的束缚，而不是以协乐为主。他的词“间有不入腔处”[2]，并不是不懂歌曲，而是“不喜剪裁以就声律”[3]，不愿意让作品的内容受到阉割。

还应该指出：苏轼词的意境和风格都比前人有所提高。他作词不纠缠于男女之间的绮靡之情，也不喜欢写那些春愁秋恨的滥调，一扫晚唐、五代以来文人词的柔靡纤弱的气息，创造出高远、清新的意境和豪迈奔放的风格。在他的词里，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念奴娇》）的古战场景色，有“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水龙吟》）的壮丽图画，有“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满庭芳》）的惊险镜头，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水调歌头》）的高渺景象，有“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浣溪沙》）的农村风光，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念奴娇》）的英雄人物，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沁园春》）的知识分子，有“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的爱国志士，有“相排踏破罗裙”（《浣溪沙》）的乡村姑娘……这些都是使读者耳目一新的境界，构成词坛里崭新的气象。到了这时候“词为艳科”的概念才有所改变，词的内涵才更丰富，风格才更多样化。特别是苏轼那种独特的、笔力纵横、气势磅礴的豪放词风，对于词的发展起了极为有益的推动作用。词的豪放派是从他起始的。

我们还要注意苏轼的词强烈地反映着用世和超世的世界观的矛盾。他在政治上长期失意，一生的经历那么坎坷不平，仍然能经常保持乐观、豪迈的精神，不时发出健旺、爽朗的笑声，自是鼓舞人的。可是，在作者达观潇洒的风度里潜伏着一股浓厚的、逃避现实、追求解脱的老庄思想。这一股超脱尘世的思想不时在他的头脑里起着矛盾作用或统治作用，促使他不断地写下一些“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西江月》）、“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的消极的感叹。即使他写农民、渔父的时候，也往往把他们打扮成为半隐士的风貌（如《浣溪沙》里的“道逢醉叟卧黄昏”，《渔父》里的“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用来寄托自己对政治现实不满的心情。因此读苏词必须警惕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作者带到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去（其实作者自己还是喜爱人间的）。

对于苏轼的评述，参看《前言》。

 

[1]朱孝臧编校的《东坡乐府》收集苏词近三百五十首（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本不到三百首）。龙沐勋校注的《东坡乐府笺》和陈迩冬的《苏轼词选》可资参考。

[2]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子瞻自言，生平不善唱曲，故间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

[3]见陆游《老学庵笔记》。

少年游

润州作[1]，代人寄远。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2]，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3]。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4]。

 

[1]润州作：这时苏轼任杭州通判（州府行政长官的助理），因事至镇江一带。润州，隋唐州名，今江苏镇江市。他写这首词时三十九岁。

[2]余杭门：宋时杭州城北有三座城门，其中之一为余杭门，通浙西和江、淮各地。

[3]飞雪似杨花四句：《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苏轼采用这个对比，但语意不同。

[4]恰似娥怜双燕两句：这是以月里嫦娥的怜爱双燕（用光辉映照着它），反衬自己无人怜惜的孤寂。画梁，燕子巢居的处所。雕梁画栋，指富贵人家。

 

词评：这是一首托为思妇怀念远人的词。王文诰《苏诗总案》说：“甲寅四月，有感雪中行役作。公以去年十一月发临平（在今杭州市的东北），及是春尽，犹行役未归，故托为此词。”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1]

十年生死两茫茫[2]。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3]，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4]。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5]，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6]。

 

[1]乙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苏轼四十岁，时知密州（今山东诸城市）。

[2]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来，生死双方隔绝，什么都不知道了。茫茫，不明貌。作者写这首词的时候，他的妻子王弗恰恰死去十年。

[3]千里孤坟：作者妻子的坟墓在四川彭山县，和他当时所在地的密州东西相距数千里。

[4]尘满面两句：风尘满面，两鬓已经白如秋霜。这是作者在自伤奔走劳碌和衰老。

[5]轩窗：门窗。轩，窗的别称。

[6]短松冈：指墓地，在遍植松树的小山冈上。

 

词评：这是一首悼亡词，体现了作者对妻子永不能忘的深挚的感情。某些词话家说苏轼“短于情”，那是不确切的。苏轼仅仅是不喜欢写“绮罗香泽”的艳情。

前调

密州出猎[1]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2]，锦帽貂裘[3]，千骑卷平冈[4]。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5]。酒酣胸胆尚开张[6]。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7]？会挽雕弓如满月[8]，西北望，射天狼[9]。

 

[1]密州出猎：这是苏轼在密州做官第二年的事情。傅藻《东坡纪年录》:“乙卯（1075）冬，祭常山回，与同官习射放鹰作。”密州，见前词注[1]。

[2]左牵黄两句：左手牵黄狗，右臂举苍鹰。《梁书·张充传》:“值充出猎，左手臂鹰，右手牵狗。”鹰和犬，都是古人打猎时用来追捕猎物的。《汉书·萧何传》:“夫猎，追杀兽者狗也。”

[3]锦帽貂裘：锦蒙帽和貂鼠裘，汉代羽林军的服装。

[4]千骑卷平冈：千骑，见前28页柳永《望海潮》注[10]。卷，占住。平冈，平坦的山冈。

[5]为报倾城随太守三句：为了酬答满城的人都随同去看打猎的盛意，看我像当年孙权一样亲射猛虎。太守，一州的行政长官，作者自称。看孙郎，《三国志·吴志·孙权传》:“二十三年十月，权将如吴，亲乘马射虎于亭。马为虎所伤。权投以双戟，虎却废。常从张世，击以戈，获之。”

[6]酒酣胸胆尚开张：酒酣，酒喝得很多，兴致正浓的时候。胸胆开张，胸怀开阔，胆气极豪。

[7]持节云中两句：《史记·冯唐列传》载汉文帝时魏尚为云中太守。他爱惜士卒，优待军吏，匈奴远避，不敢靠拢云中的边塞。一度匈奴曾经侵入，魏尚亲率车骑阻击，所杀甚众。后因报功时文件上所载杀敌的数字与实际不符（少了六个首级），政府便把他逮捕起来判处徒刑。冯唐认为边将有战功应当重赏，这种处罚太重，他率直地向汉文帝陈述了自己的意见。汉文帝便指派冯唐“持节”（带着传达命令的符节）去赦免了魏尚的罪，仍旧使他担任云中太守，并且任命冯唐为车骑都尉。云中，汉时郡名，今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一带，包括山西西北一部分地区。作者在这里以守卫边疆的魏尚自许，希望得到朝廷的信任。

[8]会挽雕弓如满月：弓的形状像半边月亮，把弦尽量拉开便成满月形，这样箭发射出去便更加有劲道。会，即将。

[9]天狼：星名，旧说主侵掠。联系前文看，是以天狼喻西夏（它在西北方）。就这首词写作的时间说，在此之前的几个月，辽国曾胁迫北宋割让一大块边地，这里作为指辽国也是可以的。《楚辞·东君》:“举长矢兮射天狼。”

 

词评：宋仁宗、神宗时期，主要的军事威胁来自辽国和西夏。虽然和他们先后订立了屈辱的和约，北宋的边防仍旧受到严重的威胁。这首词借写“出猎”体现了作者保卫边疆打击敌人的坚强决心。值得注意的是：在作者同时写的一首《祭常山回小猎》诗中也说：“圣朝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意思正同。这种抗敌思想和他对王安石新法里的加强国防措施表示赞同的意见是一致的。写打猎气概豪迈，场面热闹，有声有色，使人有身历其境的感觉。

望江南[1]

超然台作[2]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3]。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4]，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5]。休对故人思故国[6]，且将新火试新茶[7]，诗酒趁年华。

 

[1]《望江南》：这首双调《望江南》，是重复单调《望江南》而成，也叫《忆江南》。

[2]超然台作：超然台在密州（今山东诸城市）北城上。苏轼把旧台加以修葺，作为登临游息之处（并著有散文《超然台记》）。这首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时作者四十一岁。

[3]斜斜：飘拂不整齐貌。

[4]壕：城下的池。

[5]咨嗟：嗟叹声。

[6]思故国：寒食后二日是清明节，这三天是古人扫墓的日期。游子不能回乡扫墓，容易引起思念故乡之情。所以上句说“咨嗟”。故国，指故乡。

[7]新火：旧俗，寒食节不举火，节后举火称新火。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1]，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2]。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3]。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4]，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5]！转朱阁[6]，低绮户[7]，照无眠[8]。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9]？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0]。

 

[1]丙辰：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苏轼四十一岁。

[2]子由：苏轼弟苏辙，字子由。他俩在文学方面齐名，号称大小苏。

[3]明月几时有两句：李白《把酒问月》诗，“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此用其意。

[4]琼楼玉宇：指月中宫殿。《大业拾遗记》:“瞿乾于江岸玩月，或谓此中何有，瞿笑曰：‘可随我观之。’俄见月规半天，琼楼玉宇烂然。”

[5]起舞弄清影两句：月下跳舞，清影随人；天上怎么比得上人间生活的幸福。

[6]转朱阁：照遍了华美的楼阁。

[7]低绮户：低低地照进雕花的门窗里去。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先君尝云：‘坡词“低绮户”当云“窥绮户”。’一字既改，其词愈佳。”

[8]照无眠：照着有心事的人不能安眠。

[9]不应有恨两句：月亮对人们不应有什么怨恨，但又为什么老是趁着人们离别、孤独的时候才圆呢？

[10]千里共婵（chán）娟：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此用其意，但感情不是愁苦颓丧的。婵娟，指月亮。

 

词评：这是一首在文学史上负盛誉的词。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作者是在密州做官时候写这首词的。当时他在政治上的处境既不得意，和亲人也多年不能团聚（苏辙和他已七年没有见面），心情本有抑郁的一面。可是他并没有陷于消极悲观。词中反映了由超尘思想转化为喜爱人间生活的矛盾过程。词的开头是幻想着游仙，到月宫里去，可是他又亲自涂抹掉这种虚无的空中楼阁的彩画，而寄予人间现实生活以热爱。“千里共婵娟”，体现了诗人能够不为离愁别苦所束缚的乐观思想。这是难能可贵的一面。无可讳言，作者认为人生不可能全善全美，总有不可填补的缺陷，因而采取避免痛苦、自得其乐的生活态度，这种世界观里头仍然蕴蓄着一定程度的消极成分。

浣溪沙

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1]。潭在城东二十里，常与泗水增减[2]，清浊相应。

旋抹红妆看使君[3]，三三五五棘篱门[4]，相排踏破罗裙[5]。老幼扶携收麦社[6]，乌鸢翔舞赛神村[7]。道逢醉叟卧黄昏。

 

[1]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这里选录四首。徐门，即徐州，今江苏市名。

[2]泗水：源出山东，流经徐州入淮河。后改道入运河。

[3]旋（xuàn）抹红妆看使君：匆匆地打扮一下，赶忙去看州官。妇女妆饰，多用红色，故称红妆。古代州郡长官称使君，这里是苏轼自称。

[4]棘篱门：用酸枣枝条编的篱笆门，指乡间农民住的房屋。棘，酸枣，一种丛生的灌木，有刺。

[5]相排踏破（qiàn）罗裙：互相排挤，裙子被踏破了。排，一作“挨”。罗裙，红色的绸裙子。，通茜，茜草可作红色染料。

[6]收麦社：收了麦子以后祭神酬恩。社，社祭，祭土地神。

[7]乌鸢（yuān）翔舞赛神村：古时农村里逢社日有迎神赛会之举，备有饭菜，乌鸦嘴馋，在祭品上面盘旋飞舞。《周礼·夏官·射鸟氏》:“掌射鸟，祭祀，以弓矢驱乌鸢。”

前调

麻叶层层苘叶光[1]。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2]。垂白杖藜抬醉眼[3]。捋青捣来软饥肠[4]。问言豆叶几时黄[5]？

 

[1]麻叶层层苘（qǐng）叶光：层层，茂盛貌。苘，麻类植物，可供搓绳织布之用。它的叶子像苎麻，可是薄一点。

[2]络丝娘：虫类，鸣时像轧轧的纺织声。这里借指缫丝的姑娘。

[3]垂白杖藜：须发白了的老人拄着藜茎做的手杖。

[4]捋青捣（chǎo）软饥肠：把新麦炒成干粮来充饥。捋青，摘新麦。捣，碎麦炒的干粮。作者《发广州》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自注：“浙人谓饮酒为软饱。”软，这里疑即作为饱来说。

[5]问言豆叶几时黄：问农民的话。豆叶黄时，意味着豆子熟了。

前调

簌簌衣巾落枣花[1]。村南村北响缲车[2]。牛衣古柳卖黄瓜[3]。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4]，敲门试问野人家[5]。

 

[1]簌簌衣巾落枣花：枣花纷纷落在衣巾上。簌簌，下落貌。元稹《连昌宫词》:“风动落花红簌簌。”巾，头巾。

[2]缲（sāo）车：用来抽丝的工具。

[3]牛衣：用粗麻编织的衣服。这里指穿粗糙衣服的乡下人。另一解释：这句里牛衣是用来摊在地上卖黄瓜的。曾季《艇斋诗话》:“余尝见东坡墨迹作‘半依’。”

[4]漫思茶：很想喝茶。漫，泛，满。

[5]野人家：乡下人家。

前调

软草平莎过雨新[1]，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2]？日暖桑麻光似泼[3]，风来蒿艾气如薰[4]。使君元是此中人[5]。

 

[1]莎（suō）：生长在原野沙地上的一种多年生草。

[2]何时收拾耦（ǒu）耕身：什么时候能够整理农具去耕田呢？这表示归隐田园的想头。《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长沮、桀溺，是古代的隐士。耦耕，两人并耜而耕。

[3]日暖桑麻光似泼：暖和的太阳照在雨后的桑麻上发出耀眼的光。似泼，像泼了水似的淋漓尽致。

[4]薰：香。

[5]使君元是此中人：表示自己来自农村，熟悉田园生活。元，同原。

 

词评：这一组《浣溪沙》是苏轼四十三岁（1078）知徐州时所作。他在谢雨道上，看到农村欣欣向荣的景象，怀着喜悦的心情摄下这几幅具有浓馥的仲夏风光的农村风景画，风格极其清新、朴素。我们应注意，作者欣赏的片断是“旋抹红妆看使君”的姑娘，“卧黄昏”的醉叟，“气如薰”的蒿艾以及簌簌地落在衣巾上的枣花等。可见他是以官吏和诗人雅士的观点与兴会来选择题材的。作为“此中人”，他和农民的生活意识仍然距离很远。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1]。

明月如霜[2]，好风如水[3]，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4]，铿然一叶[5]，黯黯梦云惊断[6]。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7]。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8]。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9]。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10]。

 

[1]彭城夜宿燕子楼三句：白居易《燕子楼诗序》,“徐州故尚书（张建封）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尚书既没，彭城有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这首词是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苏轼知徐州时作。彭城，今江苏徐州市。

[2]明月如霜：李白《静夜思》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3]好风如水：好风清凉如水。

[4]（dǎn）如三鼓：三更鼓响了。，打鼓声。如，助词。《晋书·邓攸传》引吴人歌：“如打五鼓，鸡鸣天欲曙。”

[5]铿然一叶：这时夜深人静，所以一片落叶的声音都听得出是那么清脆。铿然，形容声音之美，如金石、琴瑟。

[6]黯黯梦云惊断：梦中惊醒，觉得黯然心伤。宋玉《高唐赋》载楚王梦一神女自称“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梦云，用此典。

[7]觉来：醒来。

[8]天涯倦客三句：是说自己倦于作客远方，很想寻找归路到山中去过田园生活，可是故乡渺远，徒然存此心愿罢了。

[9]何曾梦觉两句：是说人生的梦没有醒，因为还有欢怨之情未断。

[10]异时对、黄楼夜景两句：作者设想后世的人凭吊自己时，也会发出感叹。黄楼，彭城东门上的大楼，苏轼在徐州时所建造。

 

词评：这首词王文诰《苏诗总案》说是“戊午（1078）十月，梦登燕子楼，翌日往寻其地作”。词中所写也正是残秋的景色。《历代诗余》引《高斋诗话》说晁无咎（补之）对“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几句极为叹赏，认为“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我们也承认苏轼善于概括，但在这里所概括的是一片虚无思想，“古今如梦”的观点也是由此引申而出，并从而发出意志消沉的“浩叹”。苏轼的词一接触到怀古就不免带一点消极倾向，而这首词所表现的虚无思想又是较为严重的。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1]。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2]，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3]。竹杖芒鞋轻胜马[4]。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5]。料峭春风吹酒醒[6]，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7]，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1]三月七日沙湖道中：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的三月七日，时苏轼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市）。沙湖，在黄冈东三十里处。

[2]狼狈：进退都感觉困难。

[3]吟啸：吟诗、长啸，表示意态闲适。陶渊明《归去来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4]芒鞋：草鞋。

[5]一蓑烟雨任平生：披着蓑衣在风雨里过一辈子，也处之泰然。（这表示能够顶得住辛苦的生活。）

[6]料峭春风：带几分寒意的东风。

[7]萧瑟处：指遇雨的处所。萧瑟，风雨吹打树林的声音。

 

词评：这首词写途中遇雨一件小事。写的虽然只是极平常的生活细节，却反映了作者胸怀开朗的一面。“一蓑烟雨任平生”是一种不避风雨、听任自然的生活态度。作者这时在贬谪中，在他看来，政治上的晴雨表也是升沉不定的。词里似也含有不计较地位得失、经得起挫折的暗示。

浣溪沙

游蕲水清泉寺[1]，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2]。谁道人生无再少[3]？门前流水尚能西[4]！休将白发唱黄鸡[5]。

 

[1]蕲（qí）水：今湖北浠水县。清泉寺在城外不远的地方。

[2]萧萧暮雨子规啼：萧萧，同潇潇，细雨貌。子规，即杜鹃鸟，相传是古代蜀帝杜宇的魂所化，鸣声凄厉，能动旅客思乡的感情。

[3]无再少：不会再有青少年时期。

[4]门前流水尚能西：流水照例向东，这里以溪水西流作为例子来说明事物有种种不同的发展变化。

[5]休将白发唱黄鸡：不要徒然自伤白发，悲叹衰老。白居易《醉歌》:“谁道使君不解歌，听唱黄鸡与白日。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时没。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这里反用其意。

 

词评：苏轼贬谪黄州期间，在政治上是罪人的身份，物质生活也比较艰苦。他能抱着“但令人饱我愁无（无愁）”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态度，在作品里就表现出对人生乐观的思想。但由于他的乐观思想是以老庄哲学为基础的，因此又常常不免带着消极的倾向。这首词的基本情调却是积极的。

西江月

顷在黄州[1]，春夜行蕲水中[2]。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3]，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4]，流水铿然[5]，疑非人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6]，横空隐隐层霄[7]。障泥未解玉骢骄[8]，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9]，莫教踏碎琼瑶[10]。解鞍欹枕绿杨桥[11]，杜宇一声春晓[12]。

 

[1]顷在黄州：时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作者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市）。

[2]蕲水：水名，源出湖北蕲春县。

[3]解鞍曲肱（gōng）：解下马鞍，弯着胳膊把它当枕头睡。

[4]攒拥：丛聚在一起。

[5]铿然：金石声，这里用来形容水声的清脆。

[6]照野弥弥浅浪：月亮照彻旷野里水波动荡的小河。弥弥，水盛貌。

[7]横空隐隐层霄：层层的云气隐约地横在天空里。杨慎《词品》说这两句“乃用陶渊明‘山涤余霭，宇暧微霄’之语。”

[8]障泥未解玉骢骄：即“骄玉骢障泥未解”的倒文。障泥，马鞯，用来垫马鞍。骄，马壮健貌。玉骢，毛色青白相杂的马。

[9]可惜：可爱。

[10]莫教踏碎琼瑶：不让马儿下水打乱了一溪月色。琼瑶，美玉，指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11]欹枕：侧卧。

[12]杜宇一声春晓：杜宇，即子规鸟，它常在春天的夜里哀鸣。李白《蜀道难》诗：“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陆游《鹊桥仙》词中也有“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语。

洞仙歌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1]。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2]，作一词[3]。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4]。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5]，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6]。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7]，玉绳低转[8]。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9]。

 

[1]孟昶：五代时后蜀后主。他的生活奢侈。喜爱文学，工声曲。后兵败降宋。

[2]花蕊夫人：陶宗仪《辍耕录》，“蜀主孟昶纳徐匡璋女，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之轻也。或以为姓费氏，则误矣。”

[3]作一词：指孟昶写的《玉楼春》（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词云：“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可是，沈雄《古今词话》认为这首词是“东京人士栝东坡《洞仙歌》为《玉楼春》以记摩诃池上之事（见张仲素《本事记》）”。看来孟词可能另是一首，未传下来。

[4]水殿：筑在成都摩诃池上的宫殿。

[5]素手：美人的白皙的手。

[6]河汉：天河。

[7]金波淡：月光淡明。

[8]玉绳低转：表示夜深。玉绳，两星名，在北斗第五星玉衡的北面。低转，位置低落了些。

[9]不道：不觉。

 

词评：苏轼喜欢隐括（栝）、改动前人所作以为词，如《哨遍》隐括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水调歌头》隐括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诗。这首词是隐括孟昶的作品。南宋词人受了他的影响，隐括方式便成为词里面的一格。我们总觉得这不过是艺术游戏，从前某些词话家，把他的这种手法推崇得过高，其实是不恰当的。

念奴娇

赤壁怀古[1]

大江东去[2]，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3]。故垒西边[4]，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5]。乱石穿空[6]，惊涛拍岸[7]，卷起千堆雪[8]。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9]，小乔初嫁了[10]，雄姿英发[11]。羽扇纶巾[12]，谈笑间[13]、樯橹灰飞烟灭[14]。故国神游[15]，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16]。人间如梦[17]，一尊还酹江月[18]。

 

[1]赤壁：三国时吴将周瑜击破曹操大军的地方，在今湖北武昌西。一说在蒲圻市（今赤壁市）西北。苏轼所游的赤壁在黄冈城外，不是三国当年大战的赤壁。

[2]大江：长江。

[3]风流人物：杰出的英雄人物。

[4]故垒：旧时营垒。

[5]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这里说“人道是”，显然是根据人云亦云的意思把这个地方作为古战场，藉以怀古。周瑜为吴将时年仅二十四岁，吴中呼为周郎。赤壁以周瑜得名，故称周郎赤壁。

[6]乱石穿空：陡峭不平的石壁插入天空。穿空，一作“崩云”。

[7]惊涛拍岸：惊涛，惊人的巨浪。拍，一作“裂”。

[8]雪：比喻浪花。

[9]公瑾：周瑜字。

[10]小乔：乔公有两个女儿，都很美丽，称大乔、小乔。小乔嫁给周瑜。

[11]英发：言论见解卓越不凡。《三国志·吴志·吕蒙传》载孙权论吕蒙的学问筹略可以比周瑜，“但言议英发，不及之耳”。

[12]羽扇纶（guān）巾：古代儒将的装束，用来形容周瑜态度的从容闲雅。纶巾，青丝带的头巾。另一说：羽扇纶巾是指诸葛亮。这样解释便和前面脱节。从“遥想公瑾当年”以下六句是写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与上段的“周郎赤壁”相应，不容割裂开来。

[13]谈笑间：表示轻而易举，不费气力。

[14]樯橹：指曹军的船舰（被周瑜部将黄盖纵火烧毁）。又作“强虏”或“狂虏”（指曹操和他的军队）。

[15]故国神游：神游于故国（三国）的战地。

[16]多情应笑我两句：应该笑自己多情善感，头发都变成花白了。

[17]人间：一作“人生”。

[18]酹（lèi）：把酒倒在地上祭奠、敬奉。

 

词评：这是苏轼谪居黄州游赤壁时写的词。作者这时年已四十七，自觉功名事业还没有成就，借怀古以抒发自己的怀抱。全词的内容分三个部分：开头写赤壁的景色，次写周瑜的战功并借以书志，最后是作者的感叹。这几个组成部分的联系很密切，用“遥想”转入第二部分，由“故国神游”转入第三部分，前后很自然地串成一片。最突出之点是成功地描写了赤壁战场雄奇的景色，塑造出一个“雄姿英发”的英雄形象。这样的英雄形象在文人的词里出现，还是首创。这首词反映了作者的人生态度：他主要是渴望为国家建立一番事业，而“人间如梦”是伴随着事业无成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在封建社会里，作者既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只好用达观来解决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因而结束语充溢了消极思想。但那种追求理想的豪迈心情，仍然是掩盖不住的。这是一首久负盛名的作品，后人以“大江东去”“酹江月”作为《念奴娇》的代名。俞文豹《吹剑录》载：“东坡在玉堂（翰林院），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这个故事很能说明苏词的特征。

前调

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1]，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2]。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3]。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4]。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5]。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6]！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7]。水晶宫里[8]，一声吹断横笛[9]。

 

[1]桂魄：月亮。古人以月为魄。传说月中有一棵五百丈的桂树（见段成式《酉阳杂俎》），故称桂魄。

[2]冷浸一天秋碧：一碧无垠的秋空都沉浸在清冷的月光中。

[3]乘鸾来去两句：王《龙城录》载唐玄宗游月宫，见一大宫府，榜曰“广寒清虚之府”，“有素娥十余人，皆皓衣乘白鸾往来，舞于大桂树下”。

[4]历历：分明貌。

[5]举杯邀月：李白《月下独酌》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6]今夕不知何夕：表示这是一个良夜。《诗经·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7]何用骑鹏翼：《庄子·逍遥游》:“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里是说要乘风到月宫去，用不着骑鹏翼。

[8]水晶宫：这里指月宫。

[9]一声吹断横笛：一声声吹着笛曲。横笛，横吹的笛子，即今通用的七孔笛，不同于直吹的古笛。刘斧《青琐高议》载唐庄宗爱夜月，常月夜自吹横笛数曲。

 

词评：这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作者谪居黄州写的词。他的政治处境这时候仍然没有得到改善，可是心情很开朗。通篇都是用幻想组成，反映了主人翁在精神上自求解脱、胸怀开阔的一面。

临江仙

夜归临皋[1]

夜饮东坡醒复醉[2]，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3]，何时忘却营营[4]！夜阑风静纹平[5]。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6]。

 

[1]夜归临皋：王文诰《苏诗总案》题作“壬戌（1082）九月，雪堂夜饮，醉归临皋作”。雪堂是苏轼在东坡所筑的房子。临皋在黄冈南长江边，苏轼的寓所在此。

[2]东坡：在黄冈的东面。苏轼谪居黄州时，筑室于此，作为游息之所，因以为号。

[3]身非我有：是道家对人生采取虚无主义的说法；这里也有不能掌握自身命运的意思。《庄子·知北游》:“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

[4]营营：为功名利禄而劳碌、费神。

[5]纹：比喻水的波纹。，绉纱。

[6]小舟从此逝两句：表示要弃官不干，隐居江湖。

 

词评：相传这首小词曾一度惊动朝廷。叶梦得《避暑录话》载苏轼在黄州：“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词，所谓‘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翼日（明天）喧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冠服江边，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裕陵（神宗）亦闻而疑之。”这个故事有助于我们对苏轼当时处境的了解。他写这首词的主导思想是不满于贬谪受罪的处境，希望摆脱，获得精神上的自由。

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1]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2]。谁见幽人独往来[3]？缥缈孤鸿影[4]。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5]。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1]黄州定慧院：黄州，见前48页《定风波》注[1]。定慧院在黄冈东南，即定惠院。苏轼有《游定惠院记》。

[2]漏断：漏壶里水滴光了，指深夜。漏壶，古时用水计时的器具。

[3]幽人：指下句的“孤鸿”。

[4]缥缈：高远貌。

[5]省（xǐng）：了解，明白。

 

词评：这首词《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题作：“惠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吾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惠，为赋此词。”这是牵强附会之说，歪曲了原词的题意。作者是以孤鸿为喻，表示孤高自赏、不愿与世俗同流的生活态度，实际上是反映在政治上失意的孤独和寂寞。

满江红

寄鄂州朱使君寿昌[1]

江汉西来[2]，高楼下[3]、葡萄深碧[4]。犹自带：岷峨雪浪[5]，锦江春色[6]。君是南山遗爱守[7]，我为剑外思归客[8]。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江表传[9]，君休读；狂处士[10]。真堪惜。空洲对鹦鹉[11]，苇花萧瑟[12]。独笑书生争底事[13]，曹公黄祖俱飘忽[14]。愿使君、还赋谪仙诗[15]，追黄鹤[16]。

 

[1]寄鄂州朱使君寿昌：朱寿昌字康叔。曾知鄂州，提举崇禧观。鄂州，今湖北武汉市。

[2]江汉：长江、汉水，两水在武汉汇流。

[3]高楼：指黄鹤楼，在武昌黄鹄山上，面临长江。

[4]葡萄深碧：形容水色。李白《襄阳歌》:“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蒲萄初醅。”

[5]岷峨雪浪：岷山和峨眉山都是作者故乡四川西部的大山。这是说岷山、峨眉山上的雪，夏天融化，涌入长江东流。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江带峨嵋雪。”

[6]锦江春色：用杜甫《登楼》诗中“锦江春色来天地”语。锦江在四川，是流入长江的岷江的支流。

[7]南山遗爱守：颂扬朱寿昌是一个好官，遗留下仁爱的政绩。南山，即终南山。按朱寿昌早岁曾任陕州通判，终南山在陕州之南，故称为南山遗爱守。通判位次于太守，亦称通守。

[8]剑外：即剑南，指四川（在剑门山以南）。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诗中用“剑外”语，是以唐朝的京师长安为中心，把四川作为剑门山以外的地方来说。

[9]江表传：主要记载三国时孙吴历史，亦间及蜀汉和献帝朝事，此书今不传。

[10]狂处士：指祢衡。《后汉书·文苑传》说他“少有才辩。而气尚刚傲，好矫时慢物”，以狂放为曹操所不容，后来被刘表的部下江夏太守黄祖所杀。

[11]空洲对鹦鹉：祢衡写过一篇著名的《鹦鹉赋》。他死后，埋在江边沙洲里，后人称为鹦鹉洲（在今湖北汉阳江边）以纪念他。

[12]萧瑟：草木摇落声。

[13]底事：何事。

[14]曹公黄祖俱飘忽：是说迫害祢衡的曹操、黄祖都不在世了。曹操封魏公，后世文人称为曹公。

[15]谪仙：唐人称李白为李谪仙。

[16]追黄鹤：辛文房《唐才子传》载崔颢，“游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及李白来，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相传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诗是有意和崔颢的《黄鹤楼》诗争胜的。追，赶上。

 

词评：这首词是苏轼在黄州作。前段的特征是描绘大江壮丽的景色。后段反映了作者在贬谪中的牢骚和消极倾向。他悼惜祢衡，追怀李白，从迫害诗人的曹操、黄祖“俱飘忽”想到只有文章才是不朽的盛事。因此他积极从事写作。黄州五年成为他创作最健旺的时期，不是偶然的。

浣溪沙

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1]。

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2]。入淮清洛渐漫漫[3]。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4]。人间有味是清欢。

 

[1]元丰七年两句：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朝廷调苏轼做汝州（今河南临汝镇）团练副使（执掌地方军事的助理官）。他在去汝州的途中，经过泗州（今安徽泗县）时是冬天，一家二十余口迫于饥寒不能继续前行，只好在那里小住（见作者《乞常州居住表》）。这首词是在泗州做的。刘倩叔，生平不详。南山，泗州南郊的风景区。

[2]晴滩：承接前文，这时已经雨止，初晴。滩，指南山附近的十里滩。

[3]入淮清洛渐漫（念阳平声）漫：洛，洛涧，源出安徽合肥，北流至怀远入淮河。泗州在淮河的北面。漫漫，大水浩渺貌。

[4]雪沫乳花浮午盏两句：写游南山时清茶野餐的风味。雪沫乳花，形容煎茶时上浮的白泡。宋时茶叶尚白，故以雪、乳形容它的颜色。午，实指喝茶的时间。盏，茶杯。蓼茸，蓼芽，野菜的嫩芽。蒿笋，即莴苣笋。试春盘，是说尝尝春节的菜。旧俗以立春为春节。苏轼游南山为十二月二十四，距离立春节已不远。王三聘《古今事物考》:“立春日，春饼生菜相馈食，号春盘，唐以前有之。”杜甫《立春》诗：“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1]

似花还似非花[2]，也无人惜从教坠[3]。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4]。萦损柔肠[5]，困酣娇眼，欲开还闭[6]。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7]。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8]。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9]。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10]。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1]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章，字质夫。与苏轼同官京师。他咏杨花的《水龙吟》是当时一首名作。苏轼依照章词的原韵和了这首词，所以叫次韵。兹将章词附录于下：“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2]似花还似非花：古人把柳絮当作花，但又觉得不像花，故云。

[3]也无人惜从教坠：也没有人爱惜它，管它，任它飘来坠去。

[4]抛家傍路两句：韩愈《晚春》诗，“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这里是说：杨花离开枝头，落在路边，看似无情，却也有它的深意。思，念去声。

[5]萦损柔肠：思恋之情愁坏了肠肚。杨柳的枝条细而柔，故以柔肠比喻它。

[6]困酣娇眼两句：这是把美人倦极时欲开还闭的娇眼形容柳叶飘扬飞舞的娇态。古人诗赋中多称柳叶为柳眼。

[7]梦随风万里三句：唐人金昌绪（一作盖嘉运）《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作者活用了这首诗的意思。

[8]落红难缀：这里把落花作为陪衬。缀，连缀。

[9]萍碎：原注“杨花落水为浮萍，验之信然”。

[10]二分尘土两句：杨花大部分委于尘土，小部分随流水而去。

 

词评：这首词作于宋哲宗元二年（1087）。次韵在格律上多受一层限制，但由于作者才气大，反而超出了原词的意境，所以张炎《词源》推为“真是压倒今古”的和韵词。词中充满了美妙的想像和构思，艺术刻画很细腻，情调幽怨缠绵，反映了作者风格的另一面。

贺新郎

乳燕飞华屋[1]，悄无人、桐阴转午[2]，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3]，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4]。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5]。又却是，风敲竹[6]。石榴半吐红巾蹙[7]，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8]。艳一枝细看取[9]，芳心千重似束[10]。又恐被、西风惊绿[11]。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12]。

 

[1]乳燕飞华屋：乳燕，小燕子。飞华屋，赵彦卫《云麓漫钞》:“尝见其真迹，乃‘栖华屋’。”华屋，华美的房屋。

[2]桐阴转午：桐树的影子逐渐转移，时间已指向午后。

[3]生绡白团扇：白色生丝制的团扇。

[4]倚：倚枕侧卧。

[5]梦断瑶台曲：仙游的美梦被惊醒了。瑶台，玉石砌成的楼台，指仙境。《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曲，深处。

[6]风敲竹：唐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诗，“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玉人来。”

[7]石榴半吐红巾蹙：形容石榴花半开时状如折皱的红巾。白居易《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众》诗：“山榴花似结红巾，容艳新妍占断春。”

[8]待浮花浪蕊都尽两句：等待那些轻浮争艳的花草都凋零了，那时你很孤寂，石榴才开花来陪伴你。幽独，冷静，孤独。

[9]（nóng）艳：茂盛，美丽。李白《清平调》诗：“一枝艳露凝香。”

[10]芳心千重：这是就重瓣榴花说。

[11]被西风惊绿：石榴夏天开花．西风起后，榴花凋谢，便只有一片绿叶了。这里“惊”字是用来形容榴花娇嫩，禁不起西风的摧残。

[12]两簌簌：花瓣与眼泪同落貌。

 

词评：这首词《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题作：“余杭日，府僚湖中高会。群妓毕集，惟秀兰不来。营将督之再三，乃来。仆问其故。答曰：‘沐浴倦卧，忽有扣门声，急起询之，乃营将催督也。整妆趋命，不觉稍迟。’时府僚有属意于兰者，见其不来，恚恨不已，云：‘必有私事。’秀兰含泪力辩。而仆亦从旁冷语，阴为之解。府僚终不释然也。适榴花开盛，秀兰以一枝藉手献坐中。府僚愈怒，责其不恭。秀兰进退无据，但低首垂泪而已。仆乃作一曲名《贺新凉》（即《贺新郎》），令秀兰歌以侑觞，声容妙绝，府僚大悦，剧饮而罢。”这个本事未必可靠；即使可靠，也不能据以解析这篇作品的真正内容。我们试看：前段写的是一个高洁绝尘而孤寂的美人，后段写的是不与“浮花浪蕊”为伍而愿意“伴君幽独”的榴花，最后指明美人与榴花都在失时的边缘。不难明白，这是作者自抒其怀才不遇的抑郁心情。我们同意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里所说的有“托意”，不是为一妓女而发；但是他说“东坡此词冠绝古今”，这样评价过高也是并不确切的。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1]。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2]，天涯何处无芳草[3]！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4]。

 

[1]花褪残红：花瓣落掉了。

[2]柳绵：柳花。

[3]天涯何处无芳草：芳草长到了天边，表明春天快完结了。

[4]多情却被无情恼：魏庆之《诗人玉屑·词话》,“盖行人多情，佳人无情耳。”

 

词评：这首词《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题作“春景”。前段写伤春，后段写伤情，都是用来反映“行人”（作者自己）在贬谪途中失意的心情。王士祯《花草蒙拾》说：“‘枝上柳绵’，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可是苏词毕竟和柳永“缘情绮靡”的风格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