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 五首

晏殊（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市）人。少年时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宋仁宗朝官至宰相。他引用了一批贤能的人，如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都出他的门下。后人称他为晏元献（死后的谥号）。《宋史》本传说他：“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他是北宋初期的重要词人，今传《珠玉词》。

晏殊在政治上是一个志满意得的达官贵人，诗酒构成他一生生活的中心。叶梦得《石林诗话》有一段关于他的生活记载：

 

晏元献公留守南都，王君玉……为府签判。……宾主相得，日以饮酒赋诗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也。尝遇中秋阴晦，斋厨夙为备，公适无命。既至夜，君玉密使人伺公，曰：“已寝矣。”君玉亟为诗以入，曰：“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吹开。”公枕上得诗大喜，即索衣起，径召客治具，大合乐。至夜分，果月出，遂乐饮达旦。

 

叶梦得在另外一本《避暑录话》里也说晏殊“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他的诗词往往就是佳会宴游之余的消遣之作。他在过分满足的生活里找出一点春花秋月的闲愁来吟咏一下，但仍然掩盖不了那种浓厚的富贵气味，实在没有什么真实的思想内容。他的诗文追踪“西昆体”[1]；词受冯延巳《阳春集》的影响很深[2]，没有摆脱五代绮丽词风的窠臼。

晏殊词的可取之处是工于造语。例如他写下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沙》），经过苦心的刻画而显得自然不着凿痕。在写景方面具有这种特色的作品比较多，下面选的《踏莎行》《破阵子》都是适当的范例。但是，字句的工丽不足以文饰作品内容的空虚。《珠玉词》里面十之八九都是像我们所选的《浣溪沙》一类的作品，读起来含情凄婉，音调和谐，内容却是十分单调。王灼《碧鸡漫志》里说：“晏元献公长短句，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这是离开思想内容而空谈他的风格，即使说得正确，也无非是欣赏他的富贵气派和雅人风度，没有什么意义。

 

[1]杨忆、刘筠、钱惟演一批人写的《西昆酬唱集》在北宋初期诗坛形成绮靡不堪的风气。

[2]刘《贡父诗话》:“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1]。

 

[1]小园香径独徘徊：香径，满是花香味的小路。徘徊，来回往复，流连不舍。

 

词评：此词为晏殊的名篇之一，无名氏《草堂诗余》题作“春恨”，误为李作。内容是悼惜春残，感伤年华的飞逝。它之所以著名，在于其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属对工巧而自然。作者也自爱其词语之工，还把它组织在一首题作《示张寺丞王校勘》的七言律诗里。可见他对于辞藻的雕绘是有所偏爱的。

踏莎行

小径红稀[1]，芳郊绿遍[2]，高台树色阴阴见[3]。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4]。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5]。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1]红稀：花少了。

[2]绿遍：遍地都是绿草。

[3]高台树色阴阴见：楼阁在茂密的树林中若隐若现。见，同现。

[4]蒙蒙：微雨貌，形容乱扑的杨花。

[5]炉香静逐游丝转：用炉子烧香是古代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所谓“风雅”生活享受之一。蜘蛛青虫之类的丝，飞扬空中，叫做游丝。

 

词评：这首词黄《花庵词选》题作“春思”。内容写暮春的一点闲愁，景色描绘流丽。张惠言、谭献、黄蓼园一群词话家说有什么寄托，都没有根据。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1]。罗幕轻寒[2]，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3]。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4]，山长水阔知何处？

 

[1]槛菊愁烟兰泣露：花园里的菊花笼罩在雾气里像是含愁，兰草也像在露水中饮泣。这个句子中的“愁烟”和“泣露”使用了互文。槛，栏杆。

[2]罗幕：丝罗做的帷幕，借指屋子里。

[3]朱户：朱红色的门户，指富贵人家。

[4]欲寄彩笺兼尺素：彩笺和尺素都是指书信，重复连用，表示怀念很切。彩笺，可供题咏和写信用。

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1]，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2]。巧笑东邻女伴[3]，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4]，笑从双脸生。

 

[1] 社：指春社。这个节日在立春后、清明前。相传燕子这时候从南方飞来。

[2]飞絮：飘扬的柳花。

[3]巧笑：美丽的笑。

[4]疑怪昨宵春梦好两句：看到东邻女伴的巧笑，疑是她昨夜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原来却是“今朝斗草赢”的预兆。斗草，古代妇女常用草来做比赛的游戏。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

 

词评：这首词黄《花庵词选》题作“春景”。作者用轻淡的笔触，刻画暮春接近初夏的景色。后段写得特别生动：采桑少女斗草的兴高采烈和她的天真无邪的笑声，划破了寂静的春的田野，格外使人感到生活的温馨和美丽。

山亭柳

赠歌者

家住西秦[1]，赌薄艺随身[2]。花柳上，斗尖新[3]。偶学念奴声调[4]，有时高遏行云[5]。蜀锦缠头无数[6]，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7]，残杯冷炙谩消魂[8]。衷肠事[9]，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10]。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1]家住西秦：曹植《侍太子坐》诗，“歌者出西秦。”这里歌者也可能确是西秦人，不是用典。西秦，今陕西一带地区，春秋战国时属秦国。

[2]赌薄艺随身：依靠一点随身的小技艺谋生。

[3]花柳上两句：在景色上出花样，编唱新词来争取听众（当时歌筵上流行的唱词多是春花秋柳、男女爱情之类）。尖新，新颖，独出心裁。

[4]念奴：唐玄宗时娼女，以善歌著名。

[5]高遏行云：形容声调激越。《列子·汤问》:“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

[6]蜀锦缠头：把蜀地的名产织锦作为赏赐歌舞者的费用。缠头，作为赏赐歌舞者费用的代称。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7]咸京：秦都咸阳（今陕西市名）。

[8]残杯冷炙谩消魂：生活贫困，独自愁苦也是枉然。残杯冷炙，指剩余的食物。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残杯与冷炙，到处潜酸辛。”谩消魂，徒然伤心。

[9]衷肠事：心事。

[10]阳春：古代高级的歌曲名，一般人不容易学会它。宋玉《对楚王问》文：“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这里作为艺人最擅长的歌曲来说。

 

词评：这首词写一个红歌女因年老色衰被上层社会的公子哥儿所遗弃而没落的悲剧。在《珠玉词》中这是比较具有现实意义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