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国学经典:人间词话+浮生六记(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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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间词话

词以境界[1]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2],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译文]

填词以创造境界为最高准则。具有境界自然成就高格,自然产生名句。五代、北宋时期的词之所以绝妙无双正在于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3],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译文]

诗词中有“造境”,有“写境”,这是理想和写实两派的区别。然而这两派很难分辨。这是因为大诗人所创造的境界,一定会和自然吻合;所描写的境界,也一定接近理想的缘故。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4]“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5]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6]“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7]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8]能自树立耳。

[译文]

诗词中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就是“有我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就是“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是站在作者的角度观察外物,所以外物都染上了作者的主观感情色彩。“无我之境”,是作者尽可能客观地描写外物,所以不容易看出哪些地方有作者的感情,哪些地方是客观写物。古人填词,写出“有我之境”的情况比较多,然而未尝不能写出“无我之境”,这全在于杰出的词人敢于独树一帜。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9]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译文]

“无我之境”,诗人只有在静思中才能写出。“有我之境”,诗人在由被外物感动到归于静思时才能写出。所以前一种境界优雅美丽,后一种境界宏伟壮观。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10]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译文]

自然界中的事物,既互相联系,又互相制约。然而如果把它们反映在文学和艺术作品之中,就一定要摆脱它们互相联系、互相制约的因素。所以即使是注重写实的作家,也会是表达理想的作家。另外,即使是如何虚构的情景,组成情景的那些材料也必然来自于自然;它们之间的构成关系,也必然遵循自然的规则。所以即使是注重表现理想的作家,也会是表现现实的作家。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译文]

境界并非单单指景物。喜、怒、哀、乐,也是人心中的一种境界。所以能够写出形象生动的景物,写出真挚的感情,就可以称作有境界,否则就称作没有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11],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12],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译文]

“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用一个“闹”字,境界完全显现。“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用一个“弄”字,境界完全显现。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13],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14]?“宝帘闲挂小银钩”[15],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16]也?

注释①两句写景细微,注释②两句写景阔大,但同样都是有境界的好诗。

[译文]

境界有大有小,但是却不以此来区分高下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为什么就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境界呢?“宝帘闲挂小银钩”为什么就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呢?

严沧浪[17]《诗话》谓:“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18],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19]。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0]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21]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译文]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盛唐的杰出诗人,写诗只重视兴象趣味,好像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以其诗作的妙处在于写情透彻深入,写景精美空灵,只凭词藻的堆砌是无法达到的。如同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语言表达有尽头而其中的韵味却令人品味不尽。”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如此。然而严沧浪所说的“兴趣”、王阮亭所说的“神韵”,只不过说出了表面现象,不如我总结出的“境界”二字,可探求到作词的根本。

一〇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22],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23]、夏英公之《喜迁莺》[24],差足继武[25],然气象已不逮矣。

[译文]

李白的词完全以气象取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个字,就使万古千秋登临吟咏的诗人无法再开口。后代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夏竦的《喜迁莺令》尚能继其词风,然而已经达不到李白的气象了。

一一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26]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27]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28]差近之耳。

[译文]

张皋文认为温飞卿的词“深美闳约”,我认为这四个字只有冯正中的词当得起。刘融斋认为温飞卿的词“精妙绝人”,这还比较接近。

一二

“画屏金鹧鸪”[29],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30],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31],殆近之欤?

[译文]

“画屏金鹧鸪”,这是温飞卿词中的一句,其词的风格也与此类似。“弦上黄莺语”,这是韦端己词中的一句,其词的风格也与此类似。冯正中词的风格,如果想从他的词中找出一句来描述,那么“和泪试严妆”大概比较接近吧?

一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32],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33]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34],故知解人[35]正不易得。

[译文]

南唐中主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屈原“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的感慨。然而从古至今人们却只欣赏他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由此可见,有见地并通晓人意的人实属难得。

一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36]之词,神秀也。

[译文]

温飞卿的词,字句华美。韦端己的词,骨力劲健。李重光的词,神韵悠长。

一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37]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38]、“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39],《金荃》《浣花》[40],能有此气象耶?

[译文]

词的发展到了李煜,眼界才开始阔大,感慨也更深沉,从而把晚唐配乐助兴的伶人乐工词转变为抒情达意的士大夫词。周介存却把他列在温庭筠、韦庄之后,可以说是颠倒黑白!“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温庭筠的《金荃集》、韦庄的《浣花集》,能有这样的气象吗?

一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41]。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42],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译文]

优秀的词人,不可以失去赤子之心。后主生活在深宫之中,由女性伴同长大,这是他作为国君的短处,却也正是他成为优秀词人所具有的长处。

一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译文]

客观地抒写世界的诗人,不可以不多经历世事。经历世事越深切,那么掌握的创作材料就越丰富,越富于变化,《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就是如此。主观地抒发情感的诗人,不必多经历世事,经历世事越少,那么性情就越纯真,李后主就是如此。

一八

尼采[43]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44]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译文]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所有的文学作品中,我最喜爱用心血书写的。”后主的词,真可以说是用心血书写的呀!北宋道君皇帝的《燕山亭》一词也颇有相似之处。然而道君皇帝不过抒发的是个人亡国后的身世之哀,李后主则俨然有释伽牟尼、基督担负全人类罪恶的意味,他们境界的高下本来就是不同的。

一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45]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46]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47]。

[译文]

冯正中的词虽不失五代的风格,然而气象恢宏,开北宋一代词风。他与南唐中、后二主的词都突破了花间词风的限制,《花间集》没有收录他们的词也是自然的事!

二〇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48],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49],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50]不能过也。

[译文]

冯正中词中,除了《鹊踏枝》《菩萨蛮》十几首名气、影响最大,像《醉花间》中“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所达到的境界,我认为就算韦苏州的“流萤渡高阁”、孟襄阳的“疏雨滴梧桐”也不能超过。

二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51],晁补之[52]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53],但欧语尤工耳。

[译文]

欧阳修的《浣溪沙》词中“绿杨楼外出秋千”一句,晁补之认为,只是一个“出”字,就是后代的词人所写不出来的。我认为这一句出自冯延巳的《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一句,只是欧阳修的文辞更加工整精巧罢了。

二二

梅舜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54]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55]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56]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译文]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认为秦少游一生作词好像专门学习这种风格。我认为,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欧阳永叔一生好像专门学习这种风格。

二三

人知和靖《点绛唇》[57]、舜俞《苏幕遮》[58]、永叔《少年》[59]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60]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译文]

人们都知道林和靖的《点绛唇》、梅圣俞的《苏幕遮》、欧阳永叔的《少年游》三首词是歌咏春草的绝唱,却不知道冯正中先有“细雨湿流光”五个字,这些词都抓住了春草的精魂。

二四

《诗·蒹葭》[61]一篇,最得风人深致[62]。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63]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译文]

《诗经》中《蒹葭》一篇,最能够表现诗人深远的情致。晏同叔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几句,意趣和它颇为接近,但是,前者洒落,后者悲壮。

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64]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65]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66]似之。

[译文]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这是诗人在忧虑人生。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此类似。“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这是诗人在忧虑时世。冯延巳的“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与此类似。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67]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68]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69]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译文]

古今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定要经过三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重境界。这种词语不是大词人根本写不出来。然而,我竟然这样来解释上述诸词,恐怕晏、欧这些大词人不会赞许吧!

二七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70]于豪放之中有沈著[71]之致,所以尤高。

[译文]

欧阳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二句,在豪放之中又饱含沉著的情致,所以尤其高妙。

二八

冯梦华[72]《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73],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74],未足抗衡淮海也。

[译文]

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写道:“秦淮海、晏小山,都是古代善于抒写伤感悲戚的词人。他们的词,平淡的字句都有韵味,浅近的字句都有风致。”我认为这种评价只有秦淮海能够当之无愧。晏小山矜持尊贵有余,只可以和张子野、贺方回并驾齐驱,还不足以与秦淮海抗衡。

二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75],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76],犹为皮相[77]。

[译文]

秦少游的词境界最为凄婉,到了写“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就变成了凄厉。苏东坡非常欣赏这首词的最后两句,只是浮于文辞表面罢了。

三〇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78]、“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79]、“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80]、“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译文]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些诗词所展示的气象都是相似的。

三一

昭明太子[81]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82]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83],略得一二耳。

[译文]

昭明太子认为,陶渊明的诗,狂放旷达,超越众家;抑扬顿挫,清爽明朗,没有人可以和他抗衡。王无功认为,薛收的赋,韵趣高妙,意蕴悠远,高峻奇拔,又冷清凄凉,让人无法形容。很可惜唐宋词中缺少这两种气象,前一种只有苏东坡,后一种只有姜白石,略得其一二。

三二

词之雅郑[84],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85],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译文]

词的高雅与低俗,在于神韵而不在字面。欧阳永叔、秦少游即使是作艳语,最终还是有品格。和周美成相比,就有淑女和倡伎的区别。

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译文]

周美成深远的情致不如欧阳永叔、秦少游。只有抒情写景时,极其工致精巧,所以还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词人。只是创新曲调的才华多,创新词意的才华少,让人遗憾呀!

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86],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87]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88],所以为东坡所讥也[89]。

[译文]

填词忌讳使用替代词。周美成《解语花》中“桂华流瓦”一句,境界非常高妙,可惜用“桂华”二字代替“月光”!吴梦窗以下的词人,使用替代词更多。之所以如此,不是文意不充实,就是文辞不巧妙。因为文意充实就无暇用替代词,文辞巧妙就不必用替代词。这就是秦少游的“小楼连苑”、“绣毂雕鞍”之所以被东坡批评的原因。

三五

沈伯时[90]《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91]

[译文]

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说道:说桃不可以直接点明桃,应该用“红雨”、“刘郎”等词来替代;咏柳不可以直接点明柳,应该用“章台”、“灞岸”等词来替代。好像只怕别人不使用替代词。如果认为这样做就是工巧,那么,古今的类书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又何必在词语上花费心力呢?沈氏的论调被《四库提要》批评是应该的呀!

三六

美成《青玉案》(当作《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92]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93],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姜夔《惜红衣》:(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官歌之)“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译文]

周美成的《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一句真正描绘出了荷花的神韵。感到姜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两首词,还是让人有雾里看花的遗憾。

三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94],和韵而似元唱。章质夫词[95],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译文]

苏东坡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和韵却好似原创;章质夫的词,是原创却好似和韵。由此可见才能的高下不可强求。

三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96]次之。白石《暗香》《疏影》[97],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98]等句何如耶?

《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译文]

咏物词,当然以苏东坡的《水龙吟》最为精妙绝伦,史邦卿的《双双燕》次之。姜白石的《暗香》《疏影》,格调虽然高妙,然而却没有一笔传神,和古人的“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子相比,高下又如何呢?

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99],“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100],“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101],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译文]

姜白石写景的词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然格调高妙音韵精绝,却好像雾里看花,总觉得隔了一层。史梅溪、吴梦窗等词人写景的通病,也都在于一个“隔”字。北宋词人的风采流韵,南渡之后就荡然无存了。难道真的有时势、命运影响存在其中吗?

四〇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102]之诗不隔,延年[103]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104]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105]、“空梁落燕泥”[106]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犹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107]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108],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译文]

如果问“隔”与“不隔”的区别,可以这样解释:陶渊明、谢灵运的诗“不隔”,颜延之的诗就稍稍有些“隔”。苏东坡的诗“不隔”,黄庭坚的诗就稍稍有些“隔”。“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绝妙之处就在于“不隔”。词也是如此。假如用一个人的一首词来评判,如欧阳永叔的《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句句描写都浮现于眼前,就是“不隔”。至于“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白石的《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就是“不隔”。到了“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就“隔”了。然而南宋词虽然有“不隔”的,但是和前人相比,仍自有深浅厚薄的区别。

四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109]“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110]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111]“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112]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译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像这样抒情,才是“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像这样写景,才是“不隔”。

四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译文]

古今词人,论格调高雅,没有人比得上姜白石。可惜他不在意境上下功夫,所以觉得他的作品没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终究不能够列为第一流词人。

四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113]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114]者,唯一幼安[115]耳。近人祖南宋而祧[116]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117],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118]之概,宁后世龌龊[119]小生所可拟耶?

[译文]

南宋词人中,姜白石有格调而没有情致,陆放翁有气势而缺乏韵味。其中能够和北宋词人相抗衡的,只有一个辛幼安。近年的词人师法南宋而远祖北宋,认为南宋的词可以学习,北宋的词不可以学习。学习南宋的,不师法姜白石,就师法吴梦窗,认为姜白石、吴梦窗可以学习,辛幼安不可以学习。学习幼安的又大都师法他的粗犷、滑稽,认为他的粗犷、滑稽可以学习,长处却不可以学习。幼安词的长处,在于有真性情,有大境界。即使是以气象而论,也有“横素波、干青云”的气概,难道是后世那些器量狭隘的年轻人可以比拟的吗?

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120]也。

[译文]

东坡的词旷达,稼轩的词豪放。没有他们两人的胸襟气度而勉强学习他们的词,就会成为“东施效颦”的笑柄。

四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121]。白石虽似蝉蜕[122]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123]

[译文]

读东坡、稼轩的词,必须体会他们雅正的器量、高远的情致,真有伯夷、柳下惠的流风余韵。白石的词虽然貌似超脱尘世,然而终究不免局限于填词的技巧。

四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猖。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辈[124],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125]而已。

[译文]

东坡、稼轩是词人中不受拘束的狂者,白石还可以算是洁身自好的狷者,像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这些词人,表现形式虽然不同,不过都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人罢了。

四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126]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译文]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词中说:“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丰富的想象力,直接领悟到月亮围绕地球旋转的道理,和现代科学家的发现完全一致,真可以称得上是神悟。

四八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出其品格。”[127]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128]此二语令人解颐。

[译文]

周介存认为:“史达祖的词中喜爱使用‘偷’字,这足可以评定他的品格。”刘融斋认为:“周邦彦词意旨放荡而史达祖词意旨贪婪。”这两则词评不禁令人失笑。

四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129]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130]二语乎?

[译文]

周介存认为:吴梦窗词中的佳作,就好像倒映在水光中的云影,在绿波间摇曳荡漾,让人玩赏回味无穷,但是真的要追寻它,却又渐行渐远。我读吴文英的《梦窗甲乙丙丁稿》,其中实在没有当得起这般评价的。如果说有的话,难道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两句吗?

五〇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乱碧。”[131]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132]。

[译文]

梦窗的词,我可以从他的词中摘取一句作为评语,就是:“映梦窗零乱碧。”玉田的词,我也能够从他的词中摘取一句作为评语,就是:“玉老田荒。”

五一

“明月照积雪”[133]、“大江流日夜”[134]、“中天悬明月”[135]、“黄河落日圆”[136],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137]、《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138]差近之。

[译文]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这样的“境界”,可以说是千古壮观。在词中寻求这样的“境界”,只有纳兰容若在边塞写的作品,如《长相思》中的“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中的“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稍稍相近。

五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译文]

纳兰容若以自然的眼光观照外物,用自然的口吻抒写感情。这是因为满人初入中原,还没有沾染汉人喜爱文饰的风气,所以能够如此真切。北宋以来,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这样呀!

五三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139]《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140]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141]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142]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译文]

陆放翁在《花间集》的跋中谈道:“唐末五代,诗歌的格调越来越低下,然而能够配乐的词却简明古朴,令人喜爱。能够写出好词却不能够写出好诗,很难讲出道理来。”《四库提要》批驳道:“这就好像能举起七十斤的人,举一百斤就会摔倒,举五十斤就收放自如。”话说得很有道理。然而认为填词就一定比作诗容易,我不敢认同这种批评。还是陈卧子说得好:“宋人不懂诗而勉强作诗,所以整个宋代就没有真正的诗歌。不过,宋人也难免有喜怒哀乐的情感,发自内心不吐不快,大多都在词中抒发,所以宋词的成就最为突出。”五代的词之所以独树一帜,也是这个原因。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译文]

四言诗凋敝而有楚辞,楚辞凋敝而有五言诗,五言诗凋敝而有七言诗,古体诗凋敝而有近体的律诗、绝句,律诗、绝句凋敝而有词。一种文学体裁流行的时间长了,运用这种文体的人就越多,自然就会形成陈习俗套。即使是不拘一格的豪杰之士,也很难在其中别出新意,所以就抛开此文体去创作其他的体裁,来自我解脱。一切文学体裁之所以开始繁盛,最终衰败,都是这个原因。因此,那些批评后世文学不如前代的言论,我是不大赞同的。但仅就一种体裁而言,那么这种说法还是不容置疑的。

五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143]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144]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译文]

《诗经》、《古诗十九首》,五代和北宋词都没有题目,其实并不是不标题目,而是诗词中的意蕴,不能够用题目来概括无遗。自从《花庵词选》《草堂诗余》才开始在每个词牌下标立题目,并且为古人没有题目的词也标立题目。比如观赏一幅绝佳的山水画,马上说这是某地的山、某地的河,可以吗?诗有了题目而后诗走向衰亡,词有了题目而后词走向衰亡。然而,平庸的文士,很少有人能够懂得这一点而超脱凡俗卓然自立的。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译文]

大家的作品,言情必定感人肺腑,写景必定耳目一新。辞句脱口而出,没有矫揉造作过分修饰的姿态。这是因为他们观察真切,了解深入呀!诗词都是如此。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古往今来的作者,应该不会有大的偏差和失误。

五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145]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译文]

诗人能够在诗词中不写赞美、讥刺、拜见赠答的篇章,不使用堆砌典故的句子,不使用华丽粉饰的词藻,那么,对于创作之道已经领悟大半了。

五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146],才有余也。梅村歌行[147],则非隶事不办。白、吴[148]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译文]

《长恨歌》文采壮美,但诗中所运用的典故,只有“小玉、双成”四个字,这是因为才华绰绰有余。吴梅村的歌行,则不用典故就无法完成。白、吴二人孰优孰劣,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不单单写诗是这样,填词的人也不可以不懂这一点。

五九

近体诗[149]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译文]

近体诗的体制,以五言、七言绝句为最高,律诗其次,排律最下。因为排律对于寄托比兴、抒发情感都不太适合,几乎是有韵的骈体文。词中的小令好像诗中的绝句,长调好像律诗,像长调的《百字令》《沁园春》等,就近似于排律了。

六〇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译文]

诗人对于宇宙人生,必须能够进入其中,又必须能够跳出其外。进入其中,所以能够描写它。出乎其外,所以能够观察它。进入其中,所以才会有生气。出乎其外,所以才会有高致。美成能够进入而不能跳出,白石以下的词人,对这两点做梦也体会不到。

六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译文]

诗人必须有轻视外物的心态,所以能够把风花雪月当作奴仆来役使;又必须有重视外物的心态,所以能够与花鸟鱼虫同忧共乐。

六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150]“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151]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152]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153]恶其游也。

[译文]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可以说是淫荡鄙俗到极点了,然而没有人把它看作淫词、俗词,是因为情感真实。五代、北宋的大词人也是如此,他们不是没有淫词,但读后却只觉得亲切动人;不是没有俗词,但读后觉得精力饱满。由此可以知道淫词与俗词的毛病,不在于淫荡鄙俗,而在于虚假粉饰!对于“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这样的诗句,孔子批评说:“是没有想念呀!如果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呢?”这是厌恶它的言不由衷。

六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154]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译文]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元人马东篱的《天净沙》小令。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的美妙境界。元代所有的曲作家,都不能够达到这种境界。

六四

白仁甫[155]《秋夜梧桐雨》剧[156],沈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157],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与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译文]

白仁甫的《秋夜梧桐雨》杂剧,沉雄悲壮,是元杂剧的最优秀作品之一。然而他所作的《天籁词》,却粗浅至极,连成为稼轩的奴仆都不够资格。难道是创新者容易工致,因袭者难于精巧吗?还是人各有擅长或不擅长的文体导致的呢?读者看欧阳修、秦观的诗歌远远不如他们的词,足可以透露其中的奥秘。

宣统庚戌九月脱稿于京师定武城南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