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
而进入里斯本法院时,我想的是庄园,不是现在的庄园,现在的花园里雕塑残破,泳池空空如也,杂草吞噬了狗舍,还在花坛里肆虐,大宅失去了屋顶,雨水直接冲刷着钢琴,哪怕上面还摆着女王的签名照,冲刷着缺少棋子的棋桌,冲刷着化为碎条的地毯,冲刷着我摆在厨房的铝床,床靠着火炉,整晚我都被乌鸦的大笑吵得睡不着
进入里斯本法院时,我想的不是现在的庄园,而是我父亲那时的家和庄园,那时塞图巴尔
(一座无关紧要的城市,就像偏远的村庄,光线在黑暗的律动中围着露天音乐台起舞,又被群狗绝望的叫嚷撕裂)
还没有扩到庄园门口,没有扩到墙边的柳树,河里还没有乱糟糟的拖网渔船和小贩,那时候,每周日早上女管家都会拽着我的胳膊,伴着头顶喧嚣的鸽子,去塞图巴尔购物
我父亲那时的家和庄园,楼梯两旁有花岗岩天使拱卫,还有覆满墙壁的风信子,那时候,走廊里的侍女就像法院门厅里的人一样忙乱
(那是七月,弗龙泰拉侯爵街上的树在阳光下朝房屋的方向弯曲)
人们在电梯周围不断汇集又散开,焦急不安,匆匆忙忙,这时候,在这些证人、被告和工作人员中间,我的律师抓住我的衬衣,指着楼梯
“走这边 工程师先生 离婚走这边”
而我没有把法庭放在心上,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想的是在帕尔梅拉度过的那个遥远的七月
(我当时应该十五六岁,因为那时候新车库刚在山毛榉林旁边建成,拖拉机绕着菜园转圈,碾磨机的铁片在高温下吱呀作响)
我听到小教堂里的低语、脚步声和议论,那不是小鸡、雀鸟或乌鸦的声音,而是人声,也许是阿泽唐的吉普赛人在偷圣徒像和雕花烛台
(女人身着黑裙,男人对着放在火上的水壶吹气,消瘦的骡子黯然神伤)
而我从入口的瓷瓶里拿起手杖,快步穿过饭厅
“走这边 工程师先生 离婚走这边”
随着吊灯在桌布上洒下玻璃的影子,我跳过种着鹤望兰的花坛,跳过矮牵牛,小教堂的门开着,大蜡烛在拱顶上晃动,而我看到的不是阿泽唐的吉普赛人
(女人身着黑裙,男人对着放在火上的水壶吹气,消瘦的骡子黯然神伤)
我看到的是厨娘躺在圣坛上,衣衫凌乱,围裙掀到颈边,而我的父亲浑身通红,嘴里叼着小雪茄,头上戴着帽子,抓着她的屁股,无惊无怒地看向我,在这个礼拜日,在田庄管事面前,在女管家面前,在侍女们面前,在大叫大嚷地回应了神父口吐的拉丁文之后,我的父亲在圣餐中间点着小雪茄
(风吹动了干牡丹和沼泽里的桉树,沼泽随着淤泥的呼吸忽大忽小)
把我叫到书房,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养兰花的温室和海风
“希望您妻子不要迟到 工程师先生 不然法官不知道会把离婚判决推到猴年马月”
(然而却看不到海鸥,在山这头看不到海鸥)
他站起身,绕过写字台,掏出背心里的汽油打火机,伸手掐住我的颈背,那姿势就像在打量畜棚里的羔羊和幼崽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我的父亲伸手掐住田庄管事女儿的颈背,少女光着脚,脏兮兮的,红头发,奶头像母牛一般悬垂,她蹲在木凳上,父亲掐着她的脖颈,逼她弯下身对着食槽,手上还拎着奶桶,我的父亲全身通红,再次用肚脐挤压着她的屁股,点燃的烟头对着屋顶的横梁,田庄管事的女儿没有反抗,女管家没有反抗,谁也没有反抗,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我父亲的手离开我的颈背,轻蔑地指向厨房,指向侍女们的房间,指向果园,指向整个庄园,指向全世界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每周六午休过后,我父亲会让司机去买两百五十克葛粉饼干,然后把他送到帕尔梅拉,送到药剂师遗孀位于城堡斜坡的住宅,那栋房子有针织帷幔,橱柜里有一只石膏猫,晚上回到庄园的时候,他的身上全是廉价香水的味道,最多再过半小时,就能听见他在客厅扶手椅上打呼噜,帽子盖住眼皮,最后一根小雪茄在口中燃烧,与此同时,猫头鹰从沼泽飞到花园里饶舌,而律师穿着昂贵的律师服,衬衫和袜子的色调无比契合,他正在不耐地用指甲敲着表盘
“如果您的妻子在离婚协商上迟到 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这律师是大女儿给我找的,当时她一出现在庄园就对着我发火,气愤地检视没有玻璃的窗户和木板腐烂的地面,气愤地检视放在钢琴上女王像旁边的一锅冷汤,气愤地检视地毯上的瓜果皮
“你是怎么做到一个人住在这种破烂地方的?”
昂贵的律师是在昂贵的理发师处剪的头发,他在昂贵的办公室接待我,那里有昂贵的画,昂贵的柜子里有昂贵的精装书,昂贵的女人和昂贵的孩子们在银相框里微笑,家具快要和我父亲的家具一样昂贵,律师假装没注意到我当腰带用的断绳、没涂油的鞋子、失去弹性的短袜和破烂的裤子,他打量我的目光里带着厌烦和轻蔑,我的岳母也曾那样打量过我,那时我第一次走进位于埃斯托里尔的豪宅,就碰倒了桌上的小装饰物,所以羞愧万分,我的岳母在和她的妯娌们打桥牌,电光石火间赢下一手,然后朝我扬起眉毛,就好像在她面前的是个蹩脚的园丁,刚刚剪毁了凉台上的黄杨树
“小伙子有钱吗 能让索菲亚保持她一贯的生活水准吗?”
律师讨厌我太过短小的外套,讨厌我裤子臀部上的补丁,讨厌我滑稽的小胡子,他在须后水的云雾中摆弄银质自动铅笔,尝试着把自己从我的事情中摘出去,同时还不会惹到我的女儿
“让我们等等看有什么可以做的 工程师先生 我没法保证”
我离开的时候,接线员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耶和华见证人或是兜售百科全书的小贩,我的大女儿在翻厨房里的抽屉,裤衩和餐具混在了一起
(叉子变形了 勺子上有铜锈 刀子什么也切不动)
“你连一套整洁的正装都没有?”
索菲亚用手背给我的肩膀掸灰
“来见我妈妈之前 你本可以稍微拾掇一下的”
而在我打碎一盏球灯之后,我的岳母就把牌局抛之脑后了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我在里斯本的法庭里,旁边是用指甲敲手表的律师,但我想起的是碾磨机的铁片生锈发暗,哪怕有风也不再运转,我想起的是空荡的狗窝,缺少食物的阿尔萨斯狼犬在山里四处奔走碰运气,要么就是在沼泽里嘶吼,这时一位女职员开始唱名,有人答应的话就用铅笔打个钩,我想到的是八月份带我的新娘去庄园,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和军士长的妻子一起喝着柠檬水,那位女士穿着巴洛克式的绸缎,每当丈夫在军营执勤,下午她就会从塞图巴尔坐车过来,而我对我父亲说
“这是索菲亚”
而我父亲用蒙眬的睡眼打量她,就像他打量厨娘、田庄管事的女儿、吉普赛女人还有侍女一样,他手指一弹,压了压头上的帽子
她想怎样 你就去做 但永远别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她想怎样 你就去做 但永远别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焦虑的律师向我展示表上的时间
“您的妻子出什么事情了吗?”
索菲亚羞涩地整了整发卡,她的脸红了,乌鸦在山毛榉树上放声大笑,房屋的倒影在游泳池中摇摆,军士长的妻子摆出养母的模样对着我们微笑,我父亲打量着索菲亚,声音漫不经心,就好像谈论的是棚圈里的牲畜
“皮包骨头 跟个衣架似的 你从来不知道怎样的小母牛才是好货色”
律师的脸色时而镇静,时而沉重,他径直走向电梯的时候整了整袖口
“终于来了 工程师先生”
此时的索菲亚没有戴发卡,不是二十岁,没有因为羞涩脸红,没有用手背掸我的肩膀,她身旁的律师和我的律师是那么相像,简直可以说是同一个人在照镜子,可以说是复制品或者双生子,两人都是在昂贵的理发师那里剪的头发,都穿着量身定做的切维奥特羊毛呢,都一丝不苟说一不二值得信赖,都散发着同一种如海鳗般威严的须后水的气味,索菲亚的无名指上戴着我岳母的戒指,同时也承袭了她母亲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她没有看我,没有对我笑,没有对我说
“你本可以稍微拾掇一下的 若昂”
而我对着同她那个律师一模一样的我的律师说
“我就不应该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在切维奥特羊毛呢的顶端,律师不解地问
“您说什么?”
这律师很像我父亲那个时代来庄园的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他们的车队沿着隔开大门和房子的柏树路前行,车窗玻璃不透明,看不见他们的脸,下车后他们会漫不经心地抚过我的下巴,不看我就说
“长成大小伙儿啦”
他们会整个下午关在钢琴厅里,戴着白手套的侍女们托着盘子不停进出,女管家让我去后面玩,田庄管事则在驱赶乌鸦,让狗儿闭嘴,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们到晚上才回到他们巨大的车里,消失在去里斯本的路上,此时我的父亲会将他们全部抛在脑后,重新呼吸沼泽的气息,最后的几只雀鸟正消失其中,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索菲亚带着和她母亲一样毫不掩饰的轻蔑,而不解的律师凑过身子想听清楚
“您再说一遍?”
我不是在法庭,是在庄园,在青蛙的哭声中走向我的父亲
“我就不应该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律师惊讶的眉毛都顶到了头发根
“您再说一遍?”
怎么说来着,他就像中邪了一样,不是身处法庭,而是在埃斯托里尔,正在埃斯托里尔对着赌场棕榈树的窗前打桥牌,然后看到了我刚打碎的球形灯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在埃斯托里尔的豪宅,我正陪着我的父亲,他穿得像个农民,戴着铜链子,脚上穿着绵羊皮靴,头上顶着旧帽子,牙间叼着小雪茄,我的父亲把纳什牌老爷车留在车库,让身着制服的司机擦亮镀铬,然后叫来帕尔梅拉唯一的出租车,驾车的那个小丑戴着大檐帽,每到一个食铺就借口马达需要休息停下来,然后在葡萄藤和苍蝇中间流连好几个小时,陪伴我父亲的是药剂师的遗孀,她的脸藏在厚厚一层珍珠粉和一把缺少扇骨的塞维利亚扇子后面,一只袖珍狗在她怀里汪汪叫,寡妇和我在出租车里受着炙烤,车里散发着旧鞋盒子的味道,而我的父亲和戴大檐帽的小丑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用草扇扇风让沾满了烟灰的散热器降温,就这样,直到午后我们方才到达埃斯托里尔,在对着沙滩和海鸥的凉台上,其他人没等我们就开始打桥牌,父亲推着寡妇和被羊毛披风遮住的小狗径直朝屋里走去,而我的岳母并没有对我父亲的缺乏教养表示不快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父亲把小丑留在庭院里,任他在绣球花间蹒跚,旋紧又取下出租车的马达,马达不停发抖,因为太过痛苦,好像要爆炸一样,我的父亲手里拿着茶勺,观察着索菲亚的母亲和她的妯娌们,那慵懒的眼神和他看厨娘、管家女儿、吉普赛女人和侍女时一样,他没有摘帽,也没有停止抽烟,接下来他就会把其中一个女人推进最近的空房间,扒下她的裙子,让臀部因撞上立柜或是衣橱变得扁平,橱柜的抽屉开始呻吟,以此告知下一个进来的人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我的父亲拿着茶勺,药剂师遗孀在喂那只小丑狗饼干碎,而我的岳母没有发怒,没有不满,十分宽容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棕榈林后面是海,浮桥上的海鸥安静洁白,和庄园里杂乱的乌鸦迥然不同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我的父亲一言不发,继续审视打桥牌的那些妯娌,带着审视畜棚里奶牛的那种些微的不耐,我的父亲用折刀刮去靴子上的污泥,但是我当时喜欢你,父亲,我喜欢你,我没法说出口,不过我喜欢你,索菲亚的母亲递来烤面包,我的父亲没有看到,因此也没表示拒绝,他专心致志对付鞋掌上的淤泥,索菲亚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你当国务卿的时候 我弟弟佩德罗为了银行的事儿去找过你好多次 你应当记得佩德罗吧”
而在里斯本的法庭里,律师对我说
“法官叫您了 工程师先生”
律师忧心忡忡,心神不宁,面带恳求,切维奥特羊毛呢突然显得廉价掉色,发型突然变得平凡,就好像他光顾的理发店藏在法国岩或阿马多拉区的楼梯井下
“判决期间请不要张嘴 工程师先生 别说什么谁是主人的怪话”
回廊里职员们在打字,布告栏上有禁止吸烟的告示和标志,很多人在等候,走廊尽头有一架子书,墙上挂着日历,地上摆着档案夹,政府办公桌上堆满了法典和卷宗,而壕沟之后的法官伸出钢笔,就好像在防御我们的冲击,他就像小学低年级教师,下半张脸藏在契约后面,小纸片当书签卡在里面,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好像在请求原谅,我也曾对我父亲露出过这一神情,那是在革命发生一两周以后
(士兵 军事游行 武器 监狱 我的岳母和她的妯娌们在马德里郊区的低档旅馆 没有行李箱 没有护照 胆战心惊 试图打电话给里斯本 没有人接 打给庄园 农民们嘶吼着侮辱她们 我的岳母和她的妯娌们在西班牙 皮草外套穿了一层又一层 每只腕子上都戴着好几只手表 我岳母的兄弟们在保险公司被持枪的平民羞辱 在绞盘海滩被持枪的平民羞辱 我岳母的兄弟们被押上运肉的卡车送往卡西亚斯监狱 送往佩尼切监狱 送往犹太谷监狱)
我也曾对我父亲露出过这一神情,那是在革命发生一两周以后,他把索菲亚、孩子们和我一起叫到庄园,他拴上窗户,锁好画和银器,从狗窝里放出阿尔萨斯狼犬,解散了侍女,他在楼梯顶等着我们,腋下夹着猎枪,口袋里塞满了弹夹,我的父亲还在抽着小雪茄,头上戴着帽子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他拿起猎枪瞄向沼泽,瞄向谷仓,瞄向果园,瞄向柏树小径,阿尔萨斯狼犬在花坛打滚,把水仙花搞得七零八落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而律师小声地说
“您可以坐下来”
阿尔萨斯狼犬飞奔着消失在房内,碰翻椅子、撕破沙发、毁坏帷幔,然后伴着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回到花园,身上还缠着靠垫、窗帘和毛巾的碎片,我的父亲对着受惊的乌鸦射击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他强迫我和他一起巡逻,谷仓,菜园,车库,沼泽里的桉树林,青蛙在里面哭啼,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左轮手枪递给我,从帽子下面嘟哝
“要是有共党来就开枪”
父亲的一生中,这是我所知他最孤单的一次,没有女人,没有朋友,没有下属,没有同伙,他用枪托敲打畜棚里的奶牛,试图在食槽里、奶罐里、种子袋里、稻草堆里寻找革命者,我的父亲在屎尿横流的水坑里先跪后趴,然后不停地拨弄起农具
“你没听到吗 你没听到吗”
一只阿尔萨斯狼犬在外面吠了一声,我的父亲试图站起身的时候滑倒了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他再次尝试站起来
“他们来了”
狗叫声越来越大,还有乌鸦的大笑,还有山毛榉里的叹息,我的父亲撞上了小木桶,又撞上木耙,他四肢并用爬向出口
“快开枪”
索菲亚开始用打桥牌时的语调回答问题,那是她母亲的语调,就好像我不存在,就好像我从未存在过,而律师则在向法官示意
“您别开口 工程师先生 让我来说”
但是庄园里谁也没有,没有扛着机枪的平民准备前往里斯本的街头,没有共党在大门口出现,除了桉树上的乌鸦和石制的天使以外什么也没有,从我们分居以后,庄园里没有了别人,只有我在车库里建了一艘船以便有一天离开,索菲亚说完了,在卷宗堆起的城堞后面,像小学教师的法官动了动下巴,好像在保证她不会不及格,而律师的切维奥特羊毛呢又显得昂贵了起来
“委托人的唯一财产是一间毫无价值的房产”
而在埃斯托里尔,我的岳母把牌局抛之脑后,而是狐疑地打量着我的衣着
“小伙子有钱吗 能让索菲亚保持她一贯的生活水准吗?”
所以婚后他们请我去银行上班,条件是在月末的工资单上签字,条件是我不许异想天开,不许搞什么项目,不许在会议上发言,也不许去工作,事实上,条件就是我不再存在,对我的岳母来说不存在,对我的妻子来说不存在,对我的孩子们来说不存在
“你是怎么做到一个人住在这种破烂地方的?”
我在车库的废墟里造船,一棵橡树的残骸时刻威胁着那里
(树枝刺穿了屋顶,树根拱起了地面)
我造船是为了有一天离开,不要像我父亲一样留下来,趴在屎尿横流的水塘,徒劳地想要爬向出口
“快开枪”
而我在入口处看到的是已经死去的田野,是缺手断脚的天使,是没有玻璃的窗户,是被狗践踏过的菜园,是没有柴火的柴火灶抵着床,还有我的咳嗽在空房间里的回声,法官的眼镜偶尔会被法典反射出转瞬即逝的光芒,而律师则想要到达那部法典的山脉
“委托人放弃了他的工作间 多年来一直管理着妻子的一间家族企业 却未在被解雇时获得补偿 该补偿应受法律保障”
其实并非他们解雇了我,他们只是告诉接待员禁止让我入内,我在门厅,接待员两手摊开
“我很抱歉 工程师先生 这是命令 别生气 工资支票应该会寄到您家里”
直到他们连家也不让我进了,这回负责的不是接待员,而是我妻子的两个表弟,他们等在埃斯托里尔,不让我进别墅,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有敌意,多么挑衅,多么暴力,他们只是中立地说
“索菲亚想要和你离婚 所以叫来了一辆保险公司的货车 我们把你的那堆破烂都送去帕尔梅拉了”
一只行李箱,一包衣服,一本相册,我母亲的象牙耶稣受难像,一盒工具和船舶设计图,埃斯托里尔当时是晚上,正下着雨,赌场的棕榈树朝着旅馆弯下身,而我手上还拿着钥匙,无法做出反应
“为什么”
我之前也这样问银行门厅的接待员,当时接线员和女秘书都在同情地看着我外套上的污渍
(而我的大女儿在摇晃厨房里的抽屉 里面的裤衩和餐具混在了一起
叉子变形了 勺子上有铜锈 刀子什么也切不动
“你连一套整洁的正装都没有?”)
“为什么?”
法官重新出现在卷宗组成的环圈间隙,盯着像受惊的动物一样的所有人,在此之前,那另一位律师,那个镜中的影像、复制品、双生子展示了会计的证词,有复印件、发票、数字、图表和指着上面和两边的彩色箭头
“管理一家破产了的公司?”
我可没有做什么管理,我只是在他们让我写的地方写上名字,再在人事经理给我的支票和收据上签名
“签在图章上面 工程师先生 十分感谢”
我不懂贷款,不懂支票也不懂收据,我猜不到人事经理会卷走银行的钱逃到约翰内斯堡,不管是卡西亚斯、佩尼切还是犹太谷监狱,我岳母的兄弟们甫一出狱就把我喊去开会,不让我坐下,还挥舞着一堆债务
“这是什么?”
债券,本票,合同,股票转让书,买进,卖出,非法外汇交易,灾难性的操作
“这是什么?”
法官的眼镜从法典中抬起来,悬浮了一会儿,又藏在了后面,索菲亚现在的年龄和她的母亲当年一样,简直是她母亲的翻版,她把牌局抛之脑后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那个镜中的影像,那个复制品,那个双生子,他从文件夹中拿出了更多的证书,更多的报告,更多的抵押,更多的贷款,更多隐瞒财产的证据,在此过程中不停扩散着他用的沐浴液的味道
“他管理了这家公司 不管是使其破产还是任其破产 这话就不提了 我们情愿将其搁置 我方委托人唯一的诉求就是那间庄园的抵押权要归她所有”
说的是那间荒废的庄园,没有奶牛,没有蜜蜂,没有拖拉机,没有猪,里面奇形怪状的桉树、青蛙的悲鸣还有沼泽一点点地将这些吞噬掉了,果园里的树木盘根错节,叶子掉光了,杂草覆盖了引水渠,山毛榉和柏树被乌鸦拔去了毛,泳池里的水没有了倒影,像死人的眼珠一样变质,这里说的庄园和房子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了,已经不是我父亲那时候的庄园和房子了,而是现在的庄园和房子,放着女王签名照的钢琴一个音符都发不出来,画掉在地上,地毯褪了色,小教堂遭到攀缘植物入侵,洗礼池里、圣坛上、千疮百孔的立柜里出现了壁虎和蚯蚓,律师、索菲亚还有索菲亚的家人对我没有做的事情实施报复,那种事情我就算想也不知道怎么做,他们还在要求对乌有之物的抵押权,我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一包衣服,一本相册,一个象牙耶稣受难像,还有这艘停在车库的船以备有一天离开,但没有马达,也没有船帆,这艘船就像坏掉的烧煤锅炉一样没用,就像脱粒机没有了风扇,就像碾磨机的焊接处氧化了,再大的风都吹不动,法官只能发出低语,变得像个嫌疑犯,他的镜片被堆成小山的法律条文遮挡,他把庄园的抵押权判给了他们,那里只剩悲惨的阴影和雀鸟的嘶鸣,当他们派头十足地来强制执行,坐着如同当年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们坐过的灵车,他们会看到我坐在楼梯台阶上等着,旁边是风信子的杆子,阿尔萨斯狼犬追逐着兔子,用狗嘴和爪子给他们挖坑,也有可能他们不会看到我坐在楼梯台阶上等,我的耳里和眼里都没有他们,而是专注于城堡和山脉间的帕尔梅拉的鸽子,也有可能我像我的父亲一样趴在屎尿横流的畜棚里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把奶桶、小木桶和耙统统撞倒,举着没有弹夹没有扳机的猎枪对着他们,用手帕擦掉脸上的污泥和稻草,全身满是尿液,满是粪肥,塞图巴尔和阿泽唐的革命者带着机枪,向我展示法庭判决和司法命令,而我对着他们高喊
“给我滚 别碰我 给我滚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