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官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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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进入里斯本法院时,我想的是庄园,不是现在的庄园,现在的花园里雕塑残破,泳池空空如也,杂草吞噬了狗舍,还在花坛里肆虐,大宅失去了屋顶,雨水直接冲刷着钢琴,哪怕上面还摆着女王指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曾于1957年访问葡萄牙。的签名照,冲刷着缺少棋子的棋桌,冲刷着化为碎条的地毯,冲刷着我摆在厨房的铝床,床靠着火炉,整晚我都被乌鸦的大笑吵得睡不着

进入里斯本法院时,我想的不是现在的庄园,而是我父亲那时的家和庄园,那时塞图巴尔

(一座无关紧要的城市,就像偏远的村庄,光线在黑暗的律动中围着露天音乐台起舞,又被群狗绝望的叫嚷撕裂)

还没有扩到庄园门口,没有扩到墙边的柳树,河里还没有乱糟糟的拖网渔船和小贩,那时候,每周日早上女管家都会拽着我的胳膊,伴着头顶喧嚣的鸽子,去塞图巴尔购物

我父亲那时的家和庄园,楼梯两旁有花岗岩天使拱卫,还有覆满墙壁的风信子,那时候,走廊里的侍女就像法院门厅里的人一样忙乱

(那是七月,弗龙泰拉侯爵街上的树在阳光下朝房屋的方向弯曲)

人们在电梯周围不断汇集又散开,焦急不安,匆匆忙忙,这时候,在这些证人、被告和工作人员中间,我的律师抓住我的衬衣,指着楼梯

“走这边 工程师先生 离婚走这边”

而我没有把法庭放在心上,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我想的是在帕尔梅拉度过的那个遥远的七月

(我当时应该十五六岁,因为那时候新车库刚在山毛榉林旁边建成,拖拉机绕着菜园转圈,碾磨机的铁片在高温下吱呀作响)

我听到小教堂里的低语、脚步声和议论,那不是小鸡、雀鸟或乌鸦的声音,而是人声,也许是阿泽唐的吉普赛人在偷圣徒像和雕花烛台

(女人身着黑裙,男人对着放在火上的水壶吹气,消瘦的骡子黯然神伤)

而我从入口的瓷瓶里拿起手杖,快步穿过饭厅

“走这边 工程师先生 离婚走这边”

随着吊灯在桌布上洒下玻璃的影子,我跳过种着鹤望兰的花坛,跳过矮牵牛,小教堂的门开着,大蜡烛在拱顶上晃动,而我看到的不是阿泽唐的吉普赛人

(女人身着黑裙,男人对着放在火上的水壶吹气,消瘦的骡子黯然神伤)

我看到的是厨娘躺在圣坛上,衣衫凌乱,围裙掀到颈边,而我的父亲浑身通红,嘴里叼着小雪茄,头上戴着帽子,抓着她的屁股,无惊无怒地看向我,在这个礼拜日,在田庄管事面前,在女管家面前,在侍女们面前,在大叫大嚷地回应了神父口吐的拉丁文之后,我的父亲在圣餐中间点着小雪茄

(风吹动了干牡丹和沼泽里的桉树,沼泽随着淤泥的呼吸忽大忽小)

把我叫到书房,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养兰花的温室和海风

“希望您妻子不要迟到 工程师先生 不然法官不知道会把离婚判决推到猴年马月”

(然而却看不到海鸥,在山这头看不到海鸥)

他站起身,绕过写字台,掏出背心里的汽油打火机,伸手掐住我的颈背,那姿势就像在打量畜棚里的羔羊和幼崽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我的父亲伸手掐住田庄管事女儿的颈背,少女光着脚,脏兮兮的,红头发,奶头像母牛一般悬垂,她蹲在木凳上,父亲掐着她的脖颈,逼她弯下身对着食槽,手上还拎着奶桶,我的父亲全身通红,再次用肚脐挤压着她的屁股,点燃的烟头对着屋顶的横梁,田庄管事的女儿没有反抗,女管家没有反抗,谁也没有反抗,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我父亲的手离开我的颈背,轻蔑地指向厨房,指向侍女们的房间,指向果园,指向整个庄园,指向全世界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每周六午休过后,我父亲会让司机去买两百五十克葛粉饼干,然后把他送到帕尔梅拉,送到药剂师遗孀位于城堡斜坡的住宅,那栋房子有针织帷幔,橱柜里有一只石膏猫,晚上回到庄园的时候,他的身上全是廉价香水的味道,最多再过半小时,就能听见他在客厅扶手椅上打呼噜,帽子盖住眼皮,最后一根小雪茄在口中燃烧,与此同时,猫头鹰从沼泽飞到花园里饶舌,而律师穿着昂贵的律师服,衬衫和袜子的色调无比契合,他正在不耐地用指甲敲着表盘

“如果您的妻子在离婚协商上迟到 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这律师是大女儿给我找的,当时她一出现在庄园就对着我发火,气愤地检视没有玻璃的窗户和木板腐烂的地面,气愤地检视放在钢琴上女王像旁边的一锅冷汤,气愤地检视地毯上的瓜果皮

“你是怎么做到一个人住在这种破烂地方的?”

昂贵的律师是在昂贵的理发师处剪的头发,他在昂贵的办公室接待我,那里有昂贵的画,昂贵的柜子里有昂贵的精装书,昂贵的女人和昂贵的孩子们在银相框里微笑,家具快要和我父亲的家具一样昂贵,律师假装没注意到我当腰带用的断绳、没涂油的鞋子、失去弹性的短袜和破烂的裤子,他打量我的目光里带着厌烦和轻蔑,我的岳母也曾那样打量过我,那时我第一次走进位于埃斯托里尔的豪宅,就碰倒了桌上的小装饰物,所以羞愧万分,我的岳母在和她的妯娌们打桥牌,电光石火间赢下一手,然后朝我扬起眉毛,就好像在她面前的是个蹩脚的园丁,刚刚剪毁了凉台上的黄杨树

“小伙子有钱吗 能让索菲亚保持她一贯的生活水准吗?”

律师讨厌我太过短小的外套,讨厌我裤子臀部上的补丁,讨厌我滑稽的小胡子,他在须后水的云雾中摆弄银质自动铅笔,尝试着把自己从我的事情中摘出去,同时还不会惹到我的女儿

“让我们等等看有什么可以做的 工程师先生 我没法保证”

我离开的时候,接线员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耶和华见证人强调《圣经》作用的宗教团体。或是兜售百科全书的小贩,我的大女儿在翻厨房里的抽屉,裤衩和餐具混在了一起

(叉子变形了 勺子上有铜锈 刀子什么也切不动)

“你连一套整洁的正装都没有?”

索菲亚用手背给我的肩膀掸灰

“来见我妈妈之前 你本可以稍微拾掇一下的”

而在我打碎一盏球灯之后,我的岳母就把牌局抛之脑后了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我在里斯本的法庭里,旁边是用指甲敲手表的律师,但我想起的是碾磨机的铁片生锈发暗,哪怕有风也不再运转,我想起的是空荡的狗窝,缺少食物的阿尔萨斯狼犬在山里四处奔走碰运气,要么就是在沼泽里嘶吼,这时一位女职员开始唱名,有人答应的话就用铅笔打个钩,我想到的是八月份带我的新娘去庄园,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和军士长的妻子一起喝着柠檬水,那位女士穿着巴洛克式的绸缎,每当丈夫在军营执勤,下午她就会从塞图巴尔坐车过来,而我对我父亲说

“这是索菲亚”

而我父亲用蒙眬的睡眼打量她,就像他打量厨娘、田庄管事的女儿、吉普赛女人还有侍女一样,他手指一弹,压了压头上的帽子

她想怎样 你就去做 但永远别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她想怎样 你就去做 但永远别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焦虑的律师向我展示表上的时间

“您的妻子出什么事情了吗?”

索菲亚羞涩地整了整发卡,她的脸红了,乌鸦在山毛榉树上放声大笑,房屋的倒影在游泳池中摇摆,军士长的妻子摆出养母的模样对着我们微笑,我父亲打量着索菲亚,声音漫不经心,就好像谈论的是棚圈里的牲畜

“皮包骨头 跟个衣架似的 你从来不知道怎样的小母牛才是好货色”

律师的脸色时而镇静,时而沉重,他径直走向电梯的时候整了整袖口

“终于来了 工程师先生”

此时的索菲亚没有戴发卡,不是二十岁,没有因为羞涩脸红,没有用手背掸我的肩膀,她身旁的律师和我的律师是那么相像,简直可以说是同一个人在照镜子,可以说是复制品或者双生子,两人都是在昂贵的理发师那里剪的头发,都穿着量身定做的切维奥特羊毛呢,都一丝不苟说一不二值得信赖,都散发着同一种如海鳗般威严的须后水的气味,索菲亚的无名指上戴着我岳母的戒指,同时也承袭了她母亲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她没有看我,没有对我笑,没有对我说

“你本可以稍微拾掇一下的 若昂”

而我对着同她那个律师一模一样的我的律师说

“我就不应该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在切维奥特羊毛呢的顶端,律师不解地问

“您说什么?”

这律师很像我父亲那个时代来庄园的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他们的车队沿着隔开大门和房子的柏树路前行,车窗玻璃不透明,看不见他们的脸,下车后他们会漫不经心地抚过我的下巴,不看我就说

“长成大小伙儿啦”

他们会整个下午关在钢琴厅里,戴着白手套的侍女们托着盘子不停进出,女管家让我去后面玩,田庄管事则在驱赶乌鸦,让狗儿闭嘴,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们到晚上才回到他们巨大的车里,消失在去里斯本的路上,此时我的父亲会将他们全部抛在脑后,重新呼吸沼泽的气息,最后的几只雀鸟正消失其中,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索菲亚带着和她母亲一样毫不掩饰的轻蔑,而不解的律师凑过身子想听清楚

“您再说一遍?”

我不是在法庭,是在庄园,在青蛙的哭声中走向我的父亲

“我就不应该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律师惊讶的眉毛都顶到了头发根

“您再说一遍?”

怎么说来着,他就像中邪了一样,不是身处法庭,而是在埃斯托里尔,正在埃斯托里尔对着赌场棕榈树的窗前打桥牌,然后看到了我刚打碎的球形灯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在埃斯托里尔的豪宅,我正陪着我的父亲,他穿得像个农民,戴着铜链子,脚上穿着绵羊皮靴,头上顶着旧帽子,牙间叼着小雪茄,我的父亲把纳什牌老爷车留在车库,让身着制服的司机擦亮镀铬,然后叫来帕尔梅拉唯一的出租车,驾车的那个小丑戴着大檐帽,每到一个食铺就借口马达需要休息停下来,然后在葡萄藤和苍蝇中间流连好几个小时,陪伴我父亲的是药剂师的遗孀,她的脸藏在厚厚一层珍珠粉和一把缺少扇骨的塞维利亚扇子后面,一只袖珍狗在她怀里汪汪叫,寡妇和我在出租车里受着炙烤,车里散发着旧鞋盒子的味道,而我的父亲和戴大檐帽的小丑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用草扇扇风让沾满了烟灰的散热器降温,就这样,直到午后我们方才到达埃斯托里尔,在对着沙滩和海鸥的凉台上,其他人没等我们就开始打桥牌,父亲推着寡妇和被羊毛披风遮住的小狗径直朝屋里走去,而我的岳母并没有对我父亲的缺乏教养表示不快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父亲把小丑留在庭院里,任他在绣球花间蹒跚,旋紧又取下出租车的马达,马达不停发抖,因为太过痛苦,好像要爆炸一样,我的父亲手里拿着茶勺,观察着索菲亚的母亲和她的妯娌们,那慵懒的眼神和他看厨娘、管家女儿、吉普赛女人和侍女时一样,他没有摘帽,也没有停止抽烟,接下来他就会把其中一个女人推进最近的空房间,扒下她的裙子,让臀部因撞上立柜或是衣橱变得扁平,橱柜的抽屉开始呻吟,以此告知下一个进来的人

“她们要怎样 我都会做 但我从不摘下帽子 这样别人才知道谁是主人”

我的父亲拿着茶勺,药剂师遗孀在喂那只小丑狗饼干碎,而我的岳母没有发怒,没有不满,十分宽容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棕榈林后面是海,浮桥上的海鸥安静洁白,和庄园里杂乱的乌鸦迥然不同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我的父亲一言不发,继续审视打桥牌的那些妯娌,带着审视畜棚里奶牛的那种些微的不耐,我的父亲用折刀刮去靴子上的污泥,但是我当时喜欢你,父亲,我喜欢你,我没法说出口,不过我喜欢你,索菲亚的母亲递来烤面包,我的父亲没有看到,因此也没表示拒绝,他专心致志对付鞋掌上的淤泥,索菲亚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你当国务卿的时候 我弟弟佩德罗为了银行的事儿去找过你好多次 你应当记得佩德罗吧”

而在里斯本的法庭里,律师对我说

“法官叫您了 工程师先生”

律师忧心忡忡,心神不宁,面带恳求,切维奥特羊毛呢突然显得廉价掉色,发型突然变得平凡,就好像他光顾的理发店藏在法国岩或阿马多拉区的楼梯井下

“判决期间请不要张嘴 工程师先生 别说什么谁是主人的怪话”

回廊里职员们在打字,布告栏上有禁止吸烟的告示和标志,很多人在等候,走廊尽头有一架子书,墙上挂着日历,地上摆着档案夹,政府办公桌上堆满了法典和卷宗,而壕沟之后的法官伸出钢笔,就好像在防御我们的冲击,他就像小学低年级教师,下半张脸藏在契约后面,小纸片当书签卡在里面,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好像在请求原谅,我也曾对我父亲露出过这一神情,那是在革命指1974年4月25日推翻独裁的“新国家”政权的康乃馨革命。发生一两周以后

(士兵 军事游行 武器 监狱 我的岳母和她的妯娌们在马德里郊区的低档旅馆 没有行李箱 没有护照 胆战心惊 试图打电话给里斯本 没有人接 打给庄园 农民们嘶吼着侮辱她们 我的岳母和她的妯娌们在西班牙 皮草外套穿了一层又一层 每只腕子上都戴着好几只手表 我岳母的兄弟们在保险公司被持枪的平民羞辱 在绞盘海滩被持枪的平民羞辱 我岳母的兄弟们被押上运肉的卡车送往卡西亚斯监狱 送往佩尼切监狱 送往犹太谷监狱)

我也曾对我父亲露出过这一神情,那是在革命发生一两周以后,他把索菲亚、孩子们和我一起叫到庄园,他拴上窗户,锁好画和银器,从狗窝里放出阿尔萨斯狼犬,解散了侍女,他在楼梯顶等着我们,腋下夹着猎枪,口袋里塞满了弹夹,我的父亲还在抽着小雪茄,头上戴着帽子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他拿起猎枪瞄向沼泽,瞄向谷仓,瞄向果园,瞄向柏树小径,阿尔萨斯狼犬在花坛打滚,把水仙花搞得七零八落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而律师小声地说

“您可以坐下来”

阿尔萨斯狼犬飞奔着消失在房内,碰翻椅子、撕破沙发、毁坏帷幔,然后伴着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回到花园,身上还缠着靠垫、窗帘和毛巾的碎片,我的父亲对着受惊的乌鸦射击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

他强迫我和他一起巡逻,谷仓,菜园,车库,沼泽里的桉树林,青蛙在里面哭啼,他从腰间解下一把左轮手枪递给我,从帽子下面嘟哝

“要是有共党来就开枪”

父亲的一生中,这是我所知他最孤单的一次,没有女人,没有朋友,没有下属,没有同伙,他用枪托敲打畜棚里的奶牛,试图在食槽里、奶罐里、种子袋里、稻草堆里寻找革命者,我的父亲在屎尿横流的水坑里先跪后趴,然后不停地拨弄起农具

“你没听到吗 你没听到吗”

一只阿尔萨斯狼犬在外面吠了一声,我的父亲试图站起身的时候滑倒了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他再次尝试站起来

“他们来了”

狗叫声越来越大,还有乌鸦的大笑,还有山毛榉里的叹息,我的父亲撞上了小木桶,又撞上木耙,他四肢并用爬向出口

“快开枪”

索菲亚开始用打桥牌时的语调回答问题,那是她母亲的语调,就好像我不存在,就好像我从未存在过,而律师则在向法官示意

“您别开口 工程师先生 让我来说”

但是庄园里谁也没有,没有扛着机枪的平民准备前往里斯本的街头,没有共党在大门口出现,除了桉树上的乌鸦和石制的天使以外什么也没有,从我们分居以后,庄园里没有了别人,只有我在车库里建了一艘船以便有一天离开,索菲亚说完了,在卷宗堆起的城堞后面,像小学教师的法官动了动下巴,好像在保证她不会不及格,而律师的切维奥特羊毛呢又显得昂贵了起来

“委托人的唯一财产是一间毫无价值的房产”

而在埃斯托里尔,我的岳母把牌局抛之脑后,而是狐疑地打量着我的衣着

“小伙子有钱吗 能让索菲亚保持她一贯的生活水准吗?”

所以婚后他们请我去银行上班,条件是在月末的工资单上签字,条件是我不许异想天开,不许搞什么项目,不许在会议上发言,也不许去工作,事实上,条件就是我不再存在,对我的岳母来说不存在,对我的妻子来说不存在,对我的孩子们来说不存在

“你是怎么做到一个人住在这种破烂地方的?”

我在车库的废墟里造船,一棵橡树的残骸时刻威胁着那里

(树枝刺穿了屋顶,树根拱起了地面)

我造船是为了有一天离开,不要像我父亲一样留下来,趴在屎尿横流的水塘,徒劳地想要爬向出口

“快开枪”

而我在入口处看到的是已经死去的田野,是缺手断脚的天使,是没有玻璃的窗户,是被狗践踏过的菜园,是没有柴火的柴火灶抵着床,还有我的咳嗽在空房间里的回声,法官的眼镜偶尔会被法典反射出转瞬即逝的光芒,而律师则想要到达那部法典的山脉

“委托人放弃了他的工作间 多年来一直管理着妻子的一间家族企业 却未在被解雇时获得补偿 该补偿应受法律保障”

其实并非他们解雇了我,他们只是告诉接待员禁止让我入内,我在门厅,接待员两手摊开

“我很抱歉 工程师先生 这是命令 别生气 工资支票应该会寄到您家里”

直到他们连家也不让我进了,这回负责的不是接待员,而是我妻子的两个表弟,他们等在埃斯托里尔,不让我进别墅,他们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有敌意,多么挑衅,多么暴力,他们只是中立地说

“索菲亚想要和你离婚 所以叫来了一辆保险公司的货车 我们把你的那堆破烂都送去帕尔梅拉了”

一只行李箱,一包衣服,一本相册,我母亲的象牙耶稣受难像,一盒工具和船舶设计图,埃斯托里尔当时是晚上,正下着雨,赌场的棕榈树朝着旅馆弯下身,而我手上还拿着钥匙,无法做出反应

“为什么”

我之前也这样问银行门厅的接待员,当时接线员和女秘书都在同情地看着我外套上的污渍

(而我的大女儿在摇晃厨房里的抽屉 里面的裤衩和餐具混在了一起

叉子变形了 勺子上有铜锈 刀子什么也切不动

“你连一套整洁的正装都没有?”)

“为什么?”

法官重新出现在卷宗组成的环圈间隙,盯着像受惊的动物一样的所有人,在此之前,那另一位律师,那个镜中的影像、复制品、双生子展示了会计的证词,有复印件、发票、数字、图表和指着上面和两边的彩色箭头

“管理一家破产了的公司?”

我可没有做什么管理,我只是在他们让我写的地方写上名字,再在人事经理给我的支票和收据上签名

“签在图章上面 工程师先生 十分感谢”

我不懂贷款,不懂支票也不懂收据,我猜不到人事经理会卷走银行的钱逃到约翰内斯堡,不管是卡西亚斯、佩尼切还是犹太谷监狱,我岳母的兄弟们甫一出狱就把我喊去开会,不让我坐下,还挥舞着一堆债务

“这是什么?”

债券,本票,合同,股票转让书,买进,卖出,非法外汇交易,灾难性的操作

“这是什么?”

法官的眼镜从法典中抬起来,悬浮了一会儿,又藏在了后面,索菲亚现在的年龄和她的母亲当年一样,简直是她母亲的翻版,她把牌局抛之脑后

“你这小伙儿是真蠢还是装傻?”

那个镜中的影像,那个复制品,那个双生子,他从文件夹中拿出了更多的证书,更多的报告,更多的抵押,更多的贷款,更多隐瞒财产的证据,在此过程中不停扩散着他用的沐浴液的味道

“他管理了这家公司 不管是使其破产还是任其破产 这话就不提了 我们情愿将其搁置 我方委托人唯一的诉求就是那间庄园的抵押权要归她所有”

说的是那间荒废的庄园,没有奶牛,没有蜜蜂,没有拖拉机,没有猪,里面奇形怪状的桉树、青蛙的悲鸣还有沼泽一点点地将这些吞噬掉了,果园里的树木盘根错节,叶子掉光了,杂草覆盖了引水渠,山毛榉和柏树被乌鸦拔去了毛,泳池里的水没有了倒影,像死人的眼珠一样变质,这里说的庄园和房子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了,已经不是我父亲那时候的庄园和房子了,而是现在的庄园和房子,放着女王签名照的钢琴一个音符都发不出来,画掉在地上,地毯褪了色,小教堂遭到攀缘植物入侵,洗礼池里、圣坛上、千疮百孔的立柜里出现了壁虎和蚯蚓,律师、索菲亚还有索菲亚的家人对我没有做的事情实施报复,那种事情我就算想也不知道怎么做,他们还在要求对乌有之物的抵押权,我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一包衣服,一本相册,一个象牙耶稣受难像,还有这艘停在车库的船以备有一天离开,但没有马达,也没有船帆,这艘船就像坏掉的烧煤锅炉一样没用,就像脱粒机没有了风扇,就像碾磨机的焊接处氧化了,再大的风都吹不动,法官只能发出低语,变得像个嫌疑犯,他的镜片被堆成小山的法律条文遮挡,他把庄园的抵押权判给了他们,那里只剩悲惨的阴影和雀鸟的嘶鸣,当他们派头十足地来强制执行,坐着如同当年律师、银行家、经理、代表和部长们坐过的灵车,他们会看到我坐在楼梯台阶上等着,旁边是风信子的杆子,阿尔萨斯狼犬追逐着兔子,用狗嘴和爪子给他们挖坑,也有可能他们不会看到我坐在楼梯台阶上等,我的耳里和眼里都没有他们,而是专注于城堡和山脉间的帕尔梅拉的鸽子,也有可能我像我的父亲一样趴在屎尿横流的畜棚里

“弗朗西斯科 你家小子没有继承你的幽默感 真是太可惜了”

把奶桶、小木桶和耙统统撞倒,举着没有弹夹没有扳机的猎枪对着他们,用手帕擦掉脸上的污泥和稻草,全身满是尿液,满是粪肥,塞图巴尔和阿泽唐的革命者带着机枪,向我展示法庭判决和司法命令,而我对着他们高喊

“给我滚 别碰我 给我滚 哪个共党胆敢第一个进来 我会打爆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