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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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盟召陵礼款楚大夫 会葵丘义戴周天子

话说屈完再至齐军,请面见齐侯言事。管仲曰:“楚使复来,请盟必矣。君其礼之。”屈完见齐桓公再拜。桓公答礼,问其来意。屈完曰:“寡君以不贡之故,致干君讨,寡君已知罪矣。君若肯退师一舍,寡君敢不惟命是听!”桓公曰:“大夫能辅尔君以修旧职,俾寡人有辞于天子,又何求焉?”屈完称谢而去。归报楚王,言:“齐侯已许臣退师矣,臣亦许以入贡,君不可失信也。”少顷,谍报:“八路军马,拔寨俱起。”成王再使探实,回言:“退三十里,在召陵[1]驻扎。”楚王曰:“齐师之退,必畏我也。”欲悔入贡之事。子文曰:“彼八国之君,尚不失信于匹夫,君可使匹夫食言于国君乎?”楚王嘿然。乃命屈完赍金帛八车,再往召陵犒八路之师,复备菁茅一车,在齐军前呈样过了,然后具表,如周进贡。

却说许穆公丧至本国,世子业嗣位,主丧,是为僖公。感桓公之德,遣大夫百佗,率师会于召陵。桓公闻屈完再到,吩咐诸侯:“将各国车徒,分为七队,分列七方。齐国之兵,屯于南方,以当楚冲。俟齐军中鼓起,七路一齐鸣鼓,器械盔甲,务要十分整齐,以强中国之威势。”屈完既入,见齐侯陈上犒军之物。桓公命分派八军。其菁茅验过,仍令屈完收管,自行进贡。桓公曰:“大夫亦曾观我中国之兵乎?”屈完曰:“完僻居南服,未及睹中国之盛,愿借一观。”桓公与屈完同登戎辂,望见各国之兵,各占一方,联络数十里不绝。齐军中一声鼓起,七路鼓声相应,正如雷霆震击,骇地惊天。桓公喜形于色,谓屈完曰:“寡人有此兵众,以战,何患不胜?以攻,何患不克?”屈完对曰:“君所以主盟中夏[2]者,为天子宣布德意,抚恤黎元也。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若恃众逞力,楚国虽褊小,有方城[3]为城,汉水为池,池深城峻,虽有百万之众,正未知所用耳!”桓公面有惭色,谓屈完曰:“大夫诚楚之良也!寡人愿与若国修先君之好,如何?”屈完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4],辱收[5]寡君于同盟,寡君其敢自外?请与君定盟可乎?”桓公曰:“可。”是晚留屈完宿于营中,设宴款待。次日,立坛于召陵,桓公执牛耳为主盟,管仲为司盟。屈完称楚君之命,同立载书[6]:“自今以后,世通盟好。”桓公先歃,七国与屈完以次受歃。礼毕,屈完再拜致谢。管仲私与屈完言,请放聃伯还郑。屈完亦代蔡侯谢罪。两下各许诺。管仲下令班师。途中鲍叔牙问于管仲曰:“楚之罪,僭号为大。吾子以包茅为辞,吾所未解。”管仲对曰:“楚僭号已三世矣,我是以摈之,同于蛮夷。倘责其革号,楚肯俯首而听我乎?若其不听,势必交兵。兵端一开,彼此报复,其祸非数年不解,南北从此骚然矣。吾以包茅为辞,使彼易于共命。苟有服罪之名,亦足以夸耀诸侯,还报天子,不愈于兵连祸结,无已时乎?”鲍叔牙嗟叹不已。胡曾先生有诗曰:

楚王南海目无周,仲父当年善运筹。

不用寸兵成款约,千秋伯业诵齐侯。

又髯翁有诗讥桓、仲苟且结局,无害于楚。所以齐兵退后,楚兵犯侵中原如故,桓、仲不能再兴伐楚之师矣。诗云:

南望踌躇数十年,远交近合各纷然。

大声罪状谋方壮,直革淫名[7]局始全。

昭庙[8]孤魂终负痛,江黄义举但贻愆。

不知一歃成何事,依旧中原战血鲜!

陈大夫辕涛涂闻班师之令,与郑大夫申侯商议曰:“师若取道于陈、郑,粮食衣屦,所费不赀[9],国必甚病。不若东循海道而归,使徐、莒承供给之劳,吾二国可以少安。”申侯曰:“善,子试言之。”涛涂言于桓公曰:“君北伐戎,南伐楚,若以诸侯之众,观兵于东夷,东方诸侯,畏君之威,敢不奉朝请乎?”桓公曰:“大夫之言是也。”少顷,申侯请见,桓公召入。申侯进曰:“臣闻师不逾时,惧劳民也。今自春徂夏,霜露风雨,师力疲矣。若取道于陈、郑,粮食衣屦,取之犹外府[10]也。若出于东方,倘东夷梗路,恐不堪战,将若之何?涛涂自恤其国,非善计也。君其察之!”桓公曰:“微大夫之言,几误吾事!”乃命执涛涂于军,使郑伯以虎牢之地,赏申侯之功。因使申侯大其城邑,为南北藩蔽。郑伯虽然从命,自此心中有不乐之意。陈侯遣使纳赂,再三请罪,桓公乃赦涛涂。诸侯各归本国。桓公以管仲功高,乃夺大夫伯氏之骈邑[11]三百户,以益其封焉。


楚王见诸侯兵退,不欲贡茅。屈完曰:“不可以失信于齐!且楚惟绝周,故使齐得私之以为重。若假此以自通于周,则我与齐共之矣。”楚王曰:“奈二王何?”屈完曰:“不序爵,但称远臣某可也。”楚王从之。即使屈完为使,赍菁茅十车,加以金帛,贡献天子。周惠王大喜曰:“楚不共职久矣。今效顺如此,殆先王之灵乎?”乃告于文武之庙,因以胙赐楚。谓屈完曰:“镇尔南方,毋侵中国!”屈完再拜稽首而退。

屈完方去后,齐桓公遣隰朋随至,以服楚告。惠王待隰朋有加礼。隰朋因请见世子,惠王便有不乐之色。乃使次子带与世子郑,一同出见。隰朋微窥惠王神色,似有仓皇无主之意。隰朋自周归,谓桓公曰:“周将乱矣!”桓公曰:“何故?”隰朋曰:“周王长子名郑,先皇后姜氏所生,已正位东宫矣。姜后薨,次妃陈妫有宠,立为继后,有子名带。带善于趋奉,周王爱之,呼为太叔。遂欲废世子而立带。臣观其神色仓皇,必然此事在心故也。恐《小弁》[12]之事,复见于今日!君为盟主,不可不图。”桓公乃召管仲谋之。管仲对曰:“臣有一计,可以定周。”桓公曰:“仲父计将安出?”管仲对曰:“世子危疑,其党孤也。君今具表周王,言:‘诸侯愿见世子,请世子出会诸侯。’世子一出,君臣之分已定,王虽欲废立,亦难行矣。”桓公曰:“善。”乃传檄诸侯,以明年夏月会于首止[13]。再遣隰朋如周,言:“诸侯愿见世子,以申尊王之情。”周惠王本不欲子郑出会,因齐势强大,且名正言顺,难以辞之,只得许诺。隰朋归报。

至次年春,桓公遣陈敬仲先至首止,筑宫以待世子驾临。夏五月,齐、宋、鲁、陈、卫、郑、许、曹八国诸侯,并集首止。世子郑亦至,停驾于行宫。桓公率诸侯起居,子郑再三谦让,欲以宾主之礼相见。桓公曰:“小白等忝[14]在藩室,见世子如见王也,敢不稽首!”子郑谢曰:“诸君且休矣。”是夜,子郑使人邀桓公至于行宫,诉以太叔带谋欲夺位之事。桓公曰:“小白当与诸臣立盟,共戴世子,世子勿忧也!”子郑感谢不已,遂留于行宫。诸侯亦不敢归国,各就馆舍,轮番进献酒食,及犒劳舆从之属。子郑恐久劳诸国,便欲辞归京师。桓公曰:“所以愿与世子留连者,欲使天王知吾等爱戴世子,不忍相舍之意,所以杜其邪谋也。方今夏月大暑,稍俟秋凉,当送驾还朝耳。”遂预择盟期,用秋八月之吉。

却说周惠王见世子郑久不还辕,知是齐侯推戴,心中不悦。更兼惠后与叔带朝夕在傍,将言语浸润惠王。太宰周公孔来见,谓之曰:“齐侯名虽伐楚,其实不能有加于楚。今楚人贡献效顺,大非昔比,未见楚之不如齐也。齐又率诸侯拥留世子,不知何意,将置朕于何地!朕欲烦太宰通一密信于郑伯,使郑伯弃齐从楚,因为孤致意楚君,努力事周,无负朕意!”宰孔奏曰:“楚之效顺,亦齐力也。王奈何弃久昵之伯舅,而就乍附之蛮夷乎?”惠王曰:“郑伯不离,诸侯不散,能保齐之无异谋乎?朕志决矣,太宰无辞。”宰孔不敢复言。惠王乃为玺书一通,封函甚固,密授宰孔。宰孔不知书中何语,只得使人星夜达于郑伯。郑文公启函读之,言:“子郑违背父命,植党树私,不堪为嗣。朕意在次子带也。叔父[15]若能舍齐从楚,共辅少子,朕愿委国以听!”郑伯喜曰:“吾先公武、庄,世为王卿士,领袖诸侯,不意中绝,夷于小国。厉公又有纳王之劳,未蒙召用。今王命独临于我,政将及焉,诸大夫可以贺我矣。”大夫孔叔谏曰:“齐以我故,勤兵于楚。今乃反齐事楚,是悖德也。况翼戴世子,天下大义,君不可以独异。”郑伯曰:“从霸何如从王?且王意不在世子,孤何爱焉!”孔叔曰:“周之主祀,惟嫡与长。幽王之爱伯服,桓王之爱子克,庄王之爱子颓,皆君所知也。人心不附,身死无成。君不惟大义是从,而乃蹈五大夫[16]之覆辙乎?后必悔之!”大夫申侯曰:“天子所命,谁敢违之?若从齐盟,是弃王命也。我去,诸侯必疑,疑则必散,盟未必成。且世子有外党,太叔亦有内党,二子成败,事未可知。不如且归,以观其变。”郑文公乃从申侯之言,托言国中有事,不辞而行。齐桓公闻郑伯逃去,大怒,便欲奉世子以讨郑。管仲进曰:“郑与周接壤,此必周有人诱之。一人去留,不足以阻大计。且盟期已及,俟成盟而后图之。”桓公曰:“善。”于是即首止旧坛,歃血为盟。齐、宋、鲁、陈、卫、许、曹,共是七国诸侯。世子郑临之,不与歃,示诸侯不敢与世子敌也。盟词曰:“凡我同盟,共翼王储,匡靖王室。有背盟者,神明殛之!”事毕,世子郑降阶揖谢曰:“诸君以先王之灵,不忘周室,昵就[17]寡人,自文、武以下,咸嘉赖之!况寡人其敢忘诸君之赐?”诸侯皆降拜稽首。次日,世子郑欲归,各国各具车徒护送。齐桓公同卫侯亲自送出卫境,世子郑垂泪而别。史官有诗赞云:

君王溺爱冢嗣[18]危,郑伯甘将大义违。

首止一盟储位定,纲常赖此免凌夷。

郑文公闻诸侯会盟,且将讨郑,遂不敢从楚。


却说楚成王闻郑不与首止之盟,喜曰:“吾得郑矣!”遂遣使通于申侯,欲与郑修好。原来申侯先曾仕楚,有口才,贪而善媚,楚文王甚宠信之。及文王临终之时,恐后人不能容他,赠以白璧,使投奔他国避祸。申侯奔郑,事厉公于栎,厉公复宠信如在楚时。及厉公复国,遂为大夫。楚臣俱与申侯有旧,所以今日打通这个关节,要申侯从中怂恿,背齐事楚。申侯密言于郑伯,言:“非楚不能敌齐,况王命乎?不然,齐、楚二国,皆将仇郑,郑不支矣。”郑文公惑其言,乃阴遣申侯输款于楚。周惠王二十三年[19],齐桓公率同盟诸侯伐郑,围新密[20]。时申侯尚在楚,言于楚成王曰:“郑所以愿归宇下者,正谓惟楚足以抗齐也。王不救郑,臣无辞以复命矣。”楚王谋于群臣,令尹子文进曰:“召陵之役,许穆公卒于军中,齐所怜也。许事齐最勤,王若加兵于许,诸侯必救,则郑围自解矣。”楚王从之,乃亲将伐许,亦围许城。诸侯闻许被围,果去郑而救许,楚师遂退。申侯归郑,自以为有全郑之功,扬扬得意,满望加封。郑伯以虎牢之役[21],谓申侯已过分,不加爵赏。申侯口中不免有怨望之言。明年春,齐桓公复率师伐郑。陈大夫辕涛涂,自伐楚归时,与申侯有隙,乃为书致孔叔曰:

申侯前以国媚齐,独擅虎牢之赏。今又以国媚楚,使子之君,负德背义,自召干戈,祸及民社。必杀申侯,齐兵可不战而罢。

孔叔以书呈于郑文公。郑伯为前日不听孔叔之言,逃归不盟,以致齐兵两次至郑,心怀愧悔,亦归咎于申侯。乃召申侯责之曰:“汝言惟楚能抗齐。今齐兵屡至,楚救安在?”申侯方欲措辩,郑伯喝教武士推出斩之。函其首,使孔叔献于齐军曰:“寡君昔者误听申侯之言,不终君好。今谨行诛,使下臣请罪于幕下,惟君侯赦宥之!”齐侯素知孔叔之贤,乃许郑平。遂会诸侯于宁母[22]。郑文公终以王命为疑,不敢公然赴会,使其世子华代行,至宁母听命。

子华与弟子臧,皆嫡夫人所出。夫人初有宠,故立华为世子。后复立两夫人,皆有子。嫡夫人宠渐衰,未几病死。又有南燕姞氏之女,为媵于郑宫,向未进御。一夕,梦一伟丈夫,手持兰草谓女曰:“余为伯儵[23],乃尔祖也。今以国香赠尔为子,以昌尔国。”遂以兰授之。及觉,满室皆香,且言其梦。同伴嘲之曰:“当生贵子。”是日,郑文公入宫,见此女而悦之。左右皆相顾而笑。文公问其故,乃以梦对。文公曰:“此佳兆也,寡人为汝成之。”遂命采兰蕊佩之,曰,“以此为符。”夜召幸之,有娠,生子名之曰兰。此女亦渐有宠,谓之燕姞。世子华见其父多宠,恐他日有废立之事。乃私谋之于叔詹。叔詹曰:“得失有命,子亦行孝而已。”又谋之于孔叔,孔叔亦劝之以尽孝。子华不悦而去。子臧性好奇诡,聚鹬羽以为冠[24],师叔曰:“此非礼之服,愿公子勿服。”子臧恶其直言,诉于其兄。故子华与叔詹、孔叔、师叔三大夫,心中俱有芥蒂。

至是,郑伯使子华代行赴会,子华虑齐侯见怪,不愿往。叔詹促之使速行。子华心中益恨,思为自全之术。既见齐桓公,请屏去左右,然后言曰:“郑国之政,皆听于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25]。逃盟之役,三族者实主之。若以君侯之灵,除此三臣,我愿以郑附齐,比于附庸。”桓公曰:“诺。”遂以子华之谋,告于管仲。管仲连声曰:“不可,不可!诸侯所以服齐者,礼与信也。子奸父命,不可谓礼。以好来而谋乱其国,不可谓信。且臣闻此三族,皆贤大夫,郑人称为‘三良’。所贵盟主,顺人心也。违人自逞,灾祸必及。以臣观之,子华且将不免,君其勿许。”桓公乃谓子华曰:“世子所言,诚国家大事。俟子之君至,当与计之。”子华面皮发赤,汗流浃背,遂辞归郑。管仲恶子华之奸,故泄其语于郑人。先有人报知郑伯。比及子华复命,诡言:“齐侯深怪君不亲行,不肯许成,不如从楚。”郑伯大喝曰:“逆子几卖吾国,尚敢谬说耶?”叱左右将子华囚禁于幽室之中。子华穴墙谋遁,郑伯杀之,果如管仲所料。公子臧奔宋,郑伯使人追杀之于途中。郑伯感齐不听子华之德,再遣孔叔如齐致谢,并乞受盟。胡曾先生咏史诗曰:

郑用三良似屋楹,一朝楹撤屋难撑。

子华奸命思专国,身死徒留不孝名。

此周惠王二十四年[26]事也。


是冬,周惠王疾笃。王世子郑恐惠后有变,先遣下士王子虎告难于齐。未几,惠王崩。子郑与周公孔召伯廖商议,且不发丧,星夜遣人密报于王子虎。王子虎言于齐侯,乃大合诸侯于洮[27]。郑文公亦亲来受盟。同歃者,齐、宋、鲁、卫、陈、郑、曹、许,共八国诸侯,各各修表,遣其大夫如周。那几位大夫:齐大夫隰朋、宋大夫华秀老、鲁大夫公孙敖、卫大夫宁速、陈大夫辕选、郑大夫子人师、曹大夫公子戊、许大夫百佗。八国大夫连毂而至,羽仪甚盛,假以问安为名,集于王城之外。王子虎先驱报信,王世子郑使召伯廖问劳,然后发丧。诸大夫固请谒见新王,周、召二公奉子郑主丧,诸大夫假便宜,称君命以吊。遂公请王世子嗣位,百官朝贺,是为襄王[28]。惠后与叔带暗暗叫苦,不敢复萌异志矣。襄王乃以明年改元,传谕各国。

襄王元年,春祭毕。命宰周公孔赐胙于齐,以彰翼戴之功。齐桓公先期闻信,复大合诸侯于葵丘[29]。时齐桓公在路上,偶与管仲论及周事。管仲曰:“周室嫡庶不分,几至祸乱。今君储位尚虚,亦宜早建,以杜后患。”桓公曰:“寡人六子,皆庶出也,以长则无亏,以贤则昭。长卫姬事寡人最久,寡人已许之立无亏矣。易牙、竖貂二人,亦屡屡言之。寡人爱昭之贤,意尚未决。今决之于仲父。”管仲知易牙、竖貂二人奸佞,且素得宠于长卫姬,恐无亏异日为君,内外合党,必乱国政。公子昭,郑姬所出,郑方受盟,假此又可结好。乃对曰:“欲嗣伯业,非贤不可。君既知昭之贤,立之可也。”桓公曰:“恐无亏挟长来争,奈何!”管仲曰:“周王之位,待君而定。今番会盟,君试择诸侯中之最贤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桓公点首。

比至葵丘,诸侯毕集,宰周公孔亦到,各就馆舍。时宋桓公御说薨,世子兹父,让国于公子目夷,目夷不受。兹父即位,是为襄公[30]。襄公遵盟主之命,虽在新丧,不敢不至,乃墨衰赴会。管仲谓桓公曰:“宋子[31]有让国之美,可谓贤矣!且墨衰赴会,其事齐甚恭。储贰之事,可以托之。”桓公从其言,即命管仲私诣宋襄公馆舍,致齐侯之意。襄公亲自来见齐侯。齐侯握其手,谆谆以公子昭嘱之:“异日仗君主持,使主社稷。”襄公愧谢不敢当,然心感齐侯相托之意,已心许之矣。

至会日,衣冠济济,环珮锵锵。诸侯先让天使升坛,然后以次而升。坛上设有天王虚位,诸侯北面拜稽,如朝觐之仪,然后各就位次。宰周公孔捧胙东向而立,传新王之命曰:“天子有事于文、武[32],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阶拜受。宰孔止之曰:“天子有后命: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桓公欲从之,管仲从旁进曰:“君虽谦,臣不可以不敬。”桓公乃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33],小白敢贪王命,而废臣职乎?”疾趋下阶,再拜稽首,然后登堂受胙。诸侯皆服齐之有礼。桓公因诸侯未散,复申盟好,颂周《五禁》曰:“毋壅泉,毋遏籴[34],毋易树子[35],毋以妾为妻,毋以妇人与国事。”誓曰:“凡我同盟,言归于好。”但以载书,加于牲上,使人宣读,不复杀牲歃血,诸侯无不信服。髯翁有诗云:

纷纷疑叛说春秋,攘楚尊周握胜筹。

不是桓公功业盛,谁能不歃信诸侯?

盟事已毕,桓公忽谓宰孔曰:“寡人闻三代有封禅之事,其典何如?可得闻乎?”宰孔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36]。封泰山者,筑土为坛,金泥玉简[37]以祭天,报天之功。天处高,故崇其土以象高也。禅梁父者,扫地而祭,以象地之卑。以蒲为车,葅秸[38]为藉,祭而掩之,所以报地。三代受命而兴,获祐于天地,故隆此美报也。”桓公曰:“夏都于安邑[39],商都于亳,周都于丰镐。泰山梁父,去都城甚远,犹且封之禅之。今二山在寡人之封内,寡人欲徼宠天王,举此旷典,诸君以为何如?”宰礼视桓公足高气扬,似有矜高之色,乃应曰:“君以为可,谁敢曰不可!”桓公曰:“俟明日更与诸君议之。”诸侯皆散。宰孔私诣管仲曰:“夫封禅之事,非诸侯所宜言也。仲父不能发一言谏止乎?”管仲曰:“吾君好胜,可以隐夺[40],难以正格[41]也。夷吾今且言之矣。”乃夜造桓公之前,问曰:“君欲封禅,信乎?”桓公曰:“何为不信?”管仲曰:“古者封禅,自无怀氏[42]至于周成王,可考者七十二家,皆以受命,然后得封。”桓公艴然曰:“寡人南伐楚,至于召陵;北伐山戎,刜[43]令支,斩孤竹;西涉流沙[44],至于太行;诸侯莫余违也。寡人兵车之会三[45],衣裳之会六[46],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三代受命,何以过于此?封泰山,禅梁父,以示子孙,不亦可乎?”管仲曰:“古之受命者,先有祯祥示征,然后备物而封,其典甚隆备也。鄗上之嘉黍[47],北里之嘉禾[48],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49],谓之‘灵茅’,王者受命则生焉,所以为藉[50]。东海致比目之鱼[51],西海致比翼之鸟[52]。祥瑞之物,有不召而致者,十有五焉。以书史册,为子孙荣。今凤凰、麒麟不来,而鸱鸮[53]数至;嘉禾不生,而蓬蒿繁植。如此而欲行封禅,恐列国有识者必归笑于君矣!”桓公嘿然。明日,遂不言封禅之事。

桓公既归,自谓功高无比,益治宫室,务为壮丽。凡乘舆服御之制,比于王者,国人颇议其僭。管仲乃于府中筑台三层,号为“三归之台[54]”。言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也。又树塞门[55],以蔽内外。设反坫,以待列国之使臣。鲍叔牙疑其事,问曰:“君奢亦奢,君僭亦僭,毋乃不可乎?”管仲曰:“夫人主不惜勤劳,以成功业,亦图一日之快意为乐耳。若以礼绳之,彼将苦而生怠。吾之所以为此,亦聊为吾君分谤也。”鲍叔口虽唯唯,心中不以为然。

话分两头。却说周太宰孔自葵丘辞归,于中途遇见晋献公亦来赴会。宰孔曰:“会已撤矣。”献公顿足恨曰:“敝邑辽远,不及观衣裳之盛,何无缘也?”宰孔曰:“君不必恨。今者齐侯自恃功高,有骄人之意。夫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齐之亏且溢,可立而待,不会亦何伤乎?”献公乃回辕西向,于路得疾,回至晋国而薨,晋乃大乱。欲知晋乱始末,且看下回分解。


[1] 召(shào邵)陵:春秋时楚邑名。在今河南郾城县东。

[2] 中夏:即中国,中原地区。

[3] 方城:今河南叶县南有方城山,相传楚人曾在此因山筑长城,以拒中原诸侯。

[4] “君惠”句:您光临我国,为敝邑的社稷祈求好运。徼,求的意思。这是外交辞令。

[5] 辱收:承蒙接纳。辱,谦词。

[6] 载书:指盟约文件。

[7] 淫名:淫滥的名号。指楚以子爵而僭王号。

[8] 昭庙:周昭王之庙。代指周昭王。

[9] 不赀:很多,无法统计。

[10] 外府:国外的府库。

[11] 骈邑:春秋时齐邑,在今山东临朐县东南。

[12] 《小弁(biàn便)》:《诗经·小雅》篇名。据《诗序》,以为周幽王欲立褒姒子伯服,废黜申后,放逐太子宜臼。宜臼之傅因作此诗。

[13] 首止:亦作首戴,春秋时卫地名。在今河南睢县东南。

[14] 忝(tiǎn舔):惭愧,谦词。

[15] 叔父:周王对同姓诸侯,照例均称叔父。

[16] 五大夫:指周惠王初立时,国、边伯等五大夫逐惠王、立子颓一事。见第十九回。

[17] 昵就:亲近。

[18] 冢嗣:嫡长子。此指世子郑。

[19] 周惠王二十三年:即公元前654年。原作“二十六年”,实误。周惠王并无二十六年。此据《左传》校正。

[20] 新密:春秋时郑邑名。在今河南密县东南。

[21] 虎牢之役:指申侯向齐桓公献媚而得虎牢之地一事。见前文。役,此作事解。

[22] 宁母:春秋时鲁地名。在今山东金乡县东南。

[23] 伯儵(chóu筹):南燕始封之祖,姞姓,相传为黄帝之后。

[24] “聚鹬羽”句:鹬,水鸟名。知天雨即鸣。古人以其能知天时,故掌天文者多戴鹬冠。子臧不知天文而戴鹬冠,故师叔以为“非礼之服”。

[25] 泄氏、孔氏、子人氏三族:指掌握郑国朝政的三个家族,实为“三良”之家族。其中泄氏指泄堵寇,应为“三良”中之堵叔。但本书无堵叔,疑指叔詹。子人氏乃郑庄公子公子语字子人者之后,名子人师,即师叔。孔氏应指孔叔。“三良”之说法不一,《左传·僖七年》以叔詹、诸叔、师叔为“三良”。

[26] 周惠王二十四年:即公元前653年。诸本原作“二十二年”,皆误。前文记周惠王二十六年(实为二十三年,见本回注)齐桓公两次伐郑之后,时间反倒退提前,不合情理。宁母之盟,《春秋》系于鲁僖公七年(即周惠王二十四年)秋七月。故校正。

[27] 洮:春秋时曹邑名。在今山东鄄城县西南。

[28] 襄王:周襄王姬郑,在位三十三年(前652-前620)。

[29] 葵丘:春秋时宋地名。在今河南兰考县境内。与十四回齐国之葵丘,并非一地。

[30] 襄公:宋桓公子兹父,在位十四年(前650-前637)。

[31] 宋子:指宋襄公。宋虽公爵,但在新丧,父死未葬,按当时惯例,应称为“子”。

[32] 有事于文、武:指有祭事于周文王、周武王。

[33] “天威”句:即周天子离我们很近的恭敬说法。违,距离。八尺叫咫,咫尺指很近之处。

[34] 遏籴(dí敌):阻止粮食购买。

[35] 树子:指诸侯已立为世子的嫡长子。

[36] 梁父:山名,在山东泰安县泰山东南。山不甚高,但较有名,故为历代帝王祭地之处。

[37] 金泥玉简:古代帝王封禅所用之书函。封以金泥而署以玉简。简,或作检。

[38] 葅(zū租)桔:干枯的麦杆。

[39] 安邑:古邑名。在今山西夏县西北。

[40] 隐夺:暗中制止,宛转规劝。

[41] 正格:正面驳斥。

[42] 无怀氏:传说中古代帝王名。

[43] 刜(fú服):砍削,引申作平定。

[44] 流沙:即沙漠。沙常因风而流转不定,故称。

[45] 兵车之会三:指平宋乱、伐楚、伐郑围新密三次。

[46] 衣冠之会六:即两次会于鄄,幽、首止、洮、葵丘各会一次。

[47] 鄗(hào号)上之嘉禾:鄗,通镐。周武王时都城。嘉黍,指二穗同一苗。武王时曾出现过,故《尚书》中有《嘉禾》篇,今佚。

[48] 北里之嘉禾:地点、事迹待考。

[49] 一茅三脊:有三条脊杆的茅草。俗称三脊茅或菁茅,多产于南方。

[50] 藉:祭奠时的凭藉。《管子·轻重》:“诸从天子封于太山、禅于梁父者,必抱菁茅一束,以为禅藉。”

[51] 比目之鱼:比目鱼,一名鲽。旧谓此鱼一目,须两鱼相并始能游行。

[52] 比翼之鸟:比翼鸟,一名鹣鹣。常两两翅膀相靠而齐飞。

[53] 鸱鸮(chī xiāo吃消):鸱为鹞鹰,鸮为猫头鹰。均为恶鸟名。

[54] 三归之台:台址在今山东东阿县境。

[55] 树塞门:竖立屏风。塞门,即屏风。按当时礼制,天子竖屏风于门外;诸侯竖屏风于门内;大夫及士均不能竖屏风,而只能以帘或帷分隔内外。这里指管仲违反礼制。